第31章 章

第 31 章

司遙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好行李, 總覺得他們之間還有許多話未說清楚。

為何到最後竟變成最簡單粗暴的争吵?

而她并沒有等到一句解釋,更多話再問不出口,直到最後, 似乎也沒有必要再追究。

簡尋獨自站在碩大的落地玻璃前, 背身融入幽暗角落,她站在門邊望着他消沉的背影,輕咬下唇,最後拉開門把手,輕手輕腳離開。

周慕臣在大堂頻頻回望,直到他瞧見司遙疲憊地推着行李箱從電梯間步出。

被保安攔在酒店大門外的馮婉萍和陳耀輝也霎時來了精神。

他們猶如見着獵物的惡犬,支起髒兮兮地腦袋,貪婪而兇狠地盯着司遙的一舉一動。

而直到他們瞧見空蕩蕩的長廊再無人出現, 确定簡尋沒有跟她下樓,不免錯愕地對視一眼, 這跟他們想象的場景截然不同。

周慕臣倒是心間一松, 忙快步迎上, 接過司遙手裏的行李箱, 象征性地撫上她的肩,可她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縮。

他動作稍僵, 并不發散,只低聲在她耳邊道:“我喊了北京的朋友開車過來,待會兒我們直接從地庫走, 不必再跟這些人糾纏。”

司遙随他走到沙發那邊,巨大的落地裝飾正好遮擋了外界的目光。

馮婉萍和陳耀輝本就被凍得夠嗆,探頭探腦半天卻什麽也瞧不見, 心中更加煩躁。

周慕臣已坐下,又叫來服務生準備要兩杯熱水, 吩咐完轉眸看向司遙,卻見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沒動。

他詫異:“怎麽了,阿遙?”

司遙稍抿唇,輕輕捏起五指,低聲說:“你等我一會兒,我有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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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手機,轉身朝外走去。

周慕臣豁然起身,跟了兩步,司遙轉身看着他:“我自己可以,你不用跟過來。”

“你要做什麽?”

“你別問了。”

她态度很堅決,是周慕臣分外了解的那難得一見的倔強。

他沒再勉強,不想惹得司遙再生厭煩,定定地站在門邊不遠,見這道纖細清冷的背影慢慢往玻璃門走去。

周慕臣此刻才意識到,她并沒有穿上簡尋帶回來的那件羽絨服。

有個無端的揣測冒了出來,他心底忽而生起一絲莫名喜悅。

門外兩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司遙的動作,他們不解,面面相觑帶着滿心猜測,試圖闖進門,再次被保安無情攔下。

司遙推門而出,冷風忽而刮上她的臉,她克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今夜太冷了。

她對憂心忡忡的保安稍稍颔首示意,低聲說了句謝謝。

随後朝他們走了幾步,目光先掃過陳耀輝,她心底生出一絲強烈的厭惡,別過眼,視線落在馮婉萍身上。

她當即認出這女人與簡尋的關系。

他們模樣相似,除了那雙眉眼,但乍眼看去便能辨別出這位美貌婦人是他的母親。

司遙緩慢地眨了眨眼,語氣格外冷靜:“你們要多少錢才不會再騷擾他?”

馮婉萍沒料到她會這樣直接,當即一怔。

還是陳耀輝反應快:“我就說還是你兒媳婦兒懂事,簡尋那小子不露面,這不還是派她給咱送溫暖來了?”

司遙秀眉微蹙,瞟了陳耀輝一眼,深呼吸:“不要再用這個詞稱呼我。如果你們給不出合理的數字,那就不用再說下去了。”

“合理的數字?”馮婉萍嗓音陡然拔尖,“什麽叫合理?我生他養他,他給我多少都是合理應該,小妹妹這話說得好嚣張。”

司遙臉色清冷,心中陡然生出莫大的無力感,好似在這剎那理解了簡尋厭惡南禺的原因。

這樣的父母她聞所未聞,遠超她的認知,更不是她能夠理解和接受的那種長輩。

她沉默了片刻,溫聲道:“那就不談了。”

說着,司遙轉身要走。

陳耀輝惱怒地瞪了馮婉萍一眼,暗罵她這個時候還吊高姿态。

他忙說:“小姑娘,這怎麽算騷擾?我都給你說了,我們做生意花銷大,就要個四、五萬周轉,等賺了錢到最後家産不還是留給你們?”

司遙性格綿軟溫吞,但不愚蠢。

哪怕她此刻只是初出茅廬的高中生,對于人性、社會尚且沒有多麽深刻的認知,可她出身在此,又自小跟父母出入社交場所,耳濡目染,見過形形色色許多嘴臉,很快洞悉這兩人的本質。

貪婪和懶惰的化身,碰撞在一起成了更大的惡。

她在心底為簡尋感到悲哀,又想到他方才對她的谳問,不免惜從心來。

她停住步子,對着陳耀輝說:“銀行卡號告訴我。”

陳耀輝一怔,顯然沒料到她這樣爽快。

可他居心不止于此,狡猾的目光在她臉上滾過,又谀笑道:“我們留個號碼,我發給你。”

司遙冷淡地說:“不用了,你要麽現在告訴我卡號,要麽這件事算了。”

陳耀輝咬緊後槽牙,沒想到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這麽不好糊弄。

她眼神堅定,姿态雖不盛氣淩人,卻有不容分說的堅決。

馮婉萍努着嘴,此刻又比陳耀輝識趣。

她快聲報了一串數字,司遙在手機記好,複述姓名和卡號,最後毫不留戀地轉身。

陳耀輝目瞪口呆,扯着馮婉萍的胳膊,粗聲怨道:“你他媽傻.逼啊?這麽大個搖錢樹放走了,以後找誰要錢?堵她可比堵那小兔崽子難得多,你知道她住什麽小區麽!”

馮婉萍抖了抖凍得發僵的肩,白他一眼:“來日方長,你急什麽急?只要她跟簡尋在一起,還怕沒機會要錢?我看她就是個紙老虎,耍點小聰明還能翻了天?”

兩人小聲争執了幾句,馮婉萍手機一震,低頭,忽而眼神大亮。

司遙效率驚人,說到做到,承諾的數字已轉到她卡上。

他們興不可遏地數了好幾遍那一串零,心滿意足地攔車消失在夜色裏。

周慕臣在大堂裏目睹了一切,他瞧見司遙低頭在手機記錄什麽,彼此好似吵了幾句,但司遙的表情并沒有異樣。

他接到朋友電話,車已經在樓下地庫等,他帶着司遙坐電梯往下,路上問清了他們的對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知不知道那種人是貪得無厭的,你能給一次錢,能給兩次錢,還能一輩子拿錢擺平嗎?那些人跟你有什麽關系,難不成你一輩子都要跟這種社會渣滓糾纏?”

司遙木然盯着電梯一角,輕微的失重感,讓她有一剎回神。

“我不想解釋,你就當我傻是個無藥可救的人算了。我就是不想見到他這麽狼狽,他最近挺忙的,就讓他清靜幾天吧。”

周慕臣有些惱怒:“司遙,我現在一點都看不懂你。”

“那些都是你辛苦比賽贏來的獎金,不說你缺不缺,叔叔阿姨缺不缺,這份榮耀施舍給那些人渣,你覺得合理嗎?”

“還有,上次我回揚城,你明明沒去深港,我問了兩次你都要撒謊。你不必跟我說其他理由,我在機場看見你了。”

“司遙,你跟簡尋那種人混在一起你得到什麽了?你從來不撒謊的,你看看你今天搞成什麽樣了?”

司遙被周慕臣說得有些無地自容,淚大簇大簇滾落,她崩潰地閉上眼,語氣悲哀:“那你別管我好了,你說這麽多做什麽?”

“我就是要幫他,我願意,我找你要錢了嗎?”

兩人近乎要吵起來,周慕臣忙收了聲,憬悟過來他的失态,低聲認錯,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頓了頓,縱使再不願意司遙出手幫忙,可也不想再跟她發生争執。

“事情解決了就算了吧,別再想了。我帶你找個地方好好休息。”

停車場毗鄰電梯廳的位置橫停着輛黑色卡宴,周慕臣的朋友本來還興沖沖地朝二人笑着招手,瞧見氣氛不對,客氣地打過招呼,默默示意司機開車。

司遙靠在後排,疲憊地望着窗外街燈倒退。

或許她不該這樣做,又或許她在自作多情,如簡尋說得那樣濫好心,可她記起簡尋過去跟她的坦白,他的家庭因為經濟産生無窮無盡的糾紛……又或許只是一次謊言,誰知道呢?

她不想再深究,既然馮婉萍想要錢,如果可以彌補他眼裏她對他盛氣淩人的傷害,她願意在金錢上緩解他的憂慮。

起碼在他重要的項目節點可以不再分心,又或者,就當是她要跟他分開前展露的最後一次溫柔。

周慕臣時不時轉眸打量她,心知肚明境況難堪,更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司遙爸媽。

他問過司遙意見,兩人在機場附近找酒店住下,周慕臣的朋友在中途下車,由司機送他們前往目的地。

司遙靠在沙發徹夜睜着眼,任由屏幕一直閃爍,到最後,她索性關機,屏蔽了一切幹擾。

後來,大雪總算停了。

次日一早,周慕臣把她送去機場,他本來打算把她送回揚城,司遙婉拒了他的好意,提着行李箱選了最早的一趟航班。

她不想回家,更不願回宿舍被同學瞧出端倪。

的士司機問她目的地,司遙在遠離市中心的某間酒店開了個房,回到熟悉的城市,疲憊如潮水洶湧,吞噬她最後的清醒。

她撲進柔軟的大床,卷起被子睡了個天昏地暗。

待到她再睜開眼,斜陽透過紗簾灑落在地毯。

她睡了一整個白天。

揚城仍未完全入冬,稍稍有些涼意,可這樣的舒爽有別于全國任何一個地方,有人不愛這裏匮乏的季節,也有人眷戀這處長久夏季。

司遙半阖着眼,将散發着清香的軟被卷進懷裏,癡愣愣望着窗外明亮的陽光。

或許這段關系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或許,在很多年之後,她回想起這段關系……荒唐而浪漫,隐秘而極致,永遠留在心上,迷蒙之間她尚不能認清愛情根本的模樣,于是一切只能交給時間,交給未來。

她為未能實踐的諾言哀悼,摘下那塊跟簡尋配對的表,封進行李箱的最底層。

她能為簡尋做的事情很有限,更知曉馮婉萍的存在就是個無底洞,她選擇一次性切割,不可能讓自己陷入馮婉萍的貪欲漩渦無可抽身。

可簡尋呢……

她想到昨夜荒謬而狼狽的争吵,在這一刻做了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在霞光漸暗的前夕,她找出了簡尋的聯系方式,慢吞吞地挨個拖進了黑名單。

她深深一嘆,總算有了些力氣爬起來給自己洗把臉。

-

司遙走後,空氣裏似乎仍餘留着她身上那陣淡淡的香氣。

暖氣開得很大,那味道能彌留足夠久,長久到簡尋産生她仍在房間裏的錯覺。

一陣敲門聲震醒他的遐思。

簡尋陡然回神,掌心的打火機被他握得發燙,門外的侍應友好而禮貌:“您好,這是您要的東西。”

簡尋把門打開,迅速說了聲謝謝,合上門,有些迫不及待地拆開紙袋。

他把裏面的香煙拆出來,急急燃起一根,迫切需要尼古丁安穩神思。

他坐在沙發上,任由一支支香煙點燃熄滅,熄滅點燃,煙灰缸落盡零散的煙頭。他買了一整條,一包接一包地拆,每一支香煙都仿佛是他過去用盡全力去生存的每一天。

到最後屋裏煙熏火燎,白霧茫茫,整間屋子彌漫尼古丁的淡燥,新風循環的速度将要趕不上麻痹神思的始作俑者。

他轉眸望向長街車水馬龍,稍稍仰頭靠在枕墊,鴉黑的睫毛半阖,幽暗的光在他英俊的臉上流淌,風流沉淪,似乎有了更拒人于千裏的冷漠。

指間夾着的那根細長香煙最終被送進了齒間,猛然吸了一口,任由嗆人的煙霧在肺腑燃燒,最後悶出清晰的痛感,他微微張開嘴,白霧袅袅布散,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尼古丁帶來的愉悅和痛楚。

他有多麽愛慕司遙,他有多麽渴求她施舍一丁點溫暖善意,他有多麽卑微而惡劣地不斷用極端的方式證明他們之間的愛情。

愛情……是這樣的麽?

簡尋不明白,更從來沒有品嘗過尋常人生的滋味。

如司遙所言,他們都太年輕,尚且不懂如何表達愛意,更不知道該如何愛人。

于他這殘缺破碎的靈魂而言,從未感受過愛的人比普通人更加遲鈍愚蠢。

司遙更不會知道,他也努力挽回,頂着烏青的眼圈,臉色蒼白的趕到機場,想要不顧一切回到揚城攔下她離開的決心。

卻輪番被科競小組的隊友和導師輪番叫回,項目忽發意外,成敗關鍵,下周就是二輪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功敗垂成。

他捏着機票,就在安檢口邊緣徘徊,最後不得不向現實下跪。

而當簡尋在實驗室忙得焦頭爛額,還要應付何詠希糾纏、于成碩追問的同時,司遙主動聯系了在香港定居的小姨,提出了打算要盡快出國的想法。

很快,司嘉年和田悅也得知這個消息,意外地面面相觑,他們能明顯察覺司遙郁郁寡歡,可小心翼翼追問,換來一句覺得不甘心,看到以前的同學在國外風生水起,心底格外向往。

周慕臣守口如瓶,父母并沒有察覺半分蛛絲馬跡,很快相信了司遙的說辭。

休學流程辦得很快,舍友驚訝于這個意外的消息,還想給司遙辦個送別會。

她婉拒了好意,也沒說更多,用的是同一套說辭搪塞所有人。

她是本地生,放在宿舍的東西本來就不多,當天就收回家裏。兩天後,司遙收拾好部分行李,獨自過關去香港。

小姨田怿開車來關口接人,先帶她去吃了頓大餐,隐約察覺小外甥心情低落。

田怿性格比姐姐還要爽朗大方,不多問,花了一周時間什麽任務也不安排,帶着司遙在香港游蕩掃街,過得醉生夢死。

再後來,等到司遙情緒穩定,開始給她安排課程、準備申請材料,聯系圈內人脈寫有重量級的推薦信。

張承宜同在香港,好姐妹意料之外又再同城,自然歡欣美滿。

于是在某次大膽嘗試泡吧醉酒後,司遙邊吐邊哭,邊哭邊說,總算将那件荒唐的秘密原原本本告訴了閨蜜。

從那天起,司遙像總算放下了心結,臉上的表情再次生動起來。

司遙趕在春節前買了飛往紐約的機票。

爸媽一同休假,到香港陪了她幾天,跟他們一起出現的還有周家父母。

周慕臣晚到一天,從北京直接飛香港。

飛機沖上雲霄,将紛紛擾擾的往事抛之九重天下。

除夕前,北京又落下一場大雪。

窗外玉碾乾坤,簡尋推開門走出陽臺,在影影綽綽的雪夜霧色裏點燃一支煙。

白煙滕然盤旋,未及遠天早已密散在幹燥冰冷的空氣之中。

一架飛機劃破夜空,他擡眸,唇邊噙着煙,長睫稍斂,星火一抖,一簇消沉的墨點徐徐墜落,猶如震碎這場美夢。

沒人知道他在這些年默數過多少次離境航班。

在那日之前,他們并不知道,北京冬夜會成為彼此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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