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鎮上的天黑得晚,市集是到處可見的流動攤販,橘黃色的老式燈泡高高挂在竹竿上,嘈雜的吆喝聲将人淹沒。

寧禮拖着一個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謹慎避開水泥地上堆積的腐爛果皮、水坑。他抿着唇穿梭在其中,做工精良的襯衫和西褲讓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久鮮水果”,是這裏沒錯了。

他兩只手提起箱子,走入店內。店內收拾得很整潔,米色的瓷磚倒映出寧禮單薄的身影,空氣中彌漫着水果的清香。

“上啊,屁哥今天怎麽這麽慫啊?”

這道聲音的主人來自收銀臺前的一個男生,他懶散地靠坐在一張有些破舊的電競椅上,兩手舉起手機,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濃密的眉和尖尖的下巴。

寧禮走上前,食指微扣,輕輕敲擊兩下收銀臺。

那人似乎沒聽見,寧禮擡起手就要敲第二次便聽見他說:“行了,下線了,有客人來了。”

他趿拉着拖鞋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寧禮,問:“什麽事?”

寧裏這才看清他的臉。臉型瘦削鋒利,頭發烏黑。墨一般的瞳色透出幾分冷漠和疏離,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偏薄。

面部線條流暢,棱角分明,除了左邊臉頰上一顆突兀的痘痘,其他都算得上完美。

寧禮比他矮一截,擡頭看人時少了點氣魄,他悄悄後退兩步,試圖讓仰頭的幅度小一些。

“你好,我是寧禮,我來找郁叔叔。”

郁其認真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寧禮?”

寧禮直對他的眼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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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你在這和我看會兒店,一會兒到點了帶你回家。”

他很自然地用上“回家”這兩個字,寧禮有些錯愕,他只是來着寄住一陣而已,他的家不在這裏。

寧禮的媽媽自殺了,就在三個月前。要說傷心,寧禮并不覺得。他和母親的感情很淡,就像盛在一只碗裏的白開水,只是恰巧碰到一起。

寧海程為了媽媽去世前留下的一大堆爛攤子忙得焦頭爛額完全無心顧及寧禮。

一周前,寧禮被人綁架。那人是寧禮媽媽生前的情人,懷疑是寧海程逼死的她,惡意報複,于是在寧禮學校附近蹲點一陣子,趁着他獨行的功夫綁走了他。

雖然不到一天寧禮就被找到,這件事還是令寧海程心存餘悸。

一番考量後,寧海程決定把他送到雲落鎮——他年輕時短暫停留過的小鎮。

來之前,寧海程和郁家父母打過招呼,因為行程繁忙,他沒有親自送寧禮離開。

他只和寧禮說郁家兄弟兩,大的那個和他一樣大,小的也乖巧,去了不會無聊,最短只用一個學期,他就會把寧禮接回來。

寧禮兩手撐着下巴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發呆。

桌面上垂落下一張校牌,悠悠地晃着,頂部的繩子被一盒水果壓住,寧禮看清了校牌上那張前一秒剛見過的臉。

爸爸騙人,郁其比他大一歲。

十點,水果店關門。郁其走在前面,身後跟了個小尾巴。

郁其十七年的人生裏,從未在雲落鎮見過這樣的人。滿臉的稚嫩青澀,穿着白襯衣黑西褲,像是剛從合唱團結束表演出來。

很安靜的小孩。

居民區有很多流浪狗,郁其一來,它們搖着尾巴飛奔而去,撲在他的腳上,咬他的褲腿。

郁其擡起腿甩了兩下,“邊兒去。”

花色相間的幾只小狗吐出舌頭,時而興奮地跳兩下轉個圈,跟着郁其跑。

郁其走了幾步,感覺身後少了點什麽,他轉身一看,寧禮還站在剛才的位置上和一只到他膝蓋的土狗大眼瞪小眼。

“走啊。”他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寧禮。

寧禮抿緊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這只狗,生怕它往前動一步。

那只狗似乎是故意的,突然往前跨了兩步,還沖着他“汪”了一聲。

寧禮握緊行李箱,吓得往後挪一大步。他把行李箱拉到身前,擋住自己,驚慌地擡起頭看向郁其,嘴唇啓合兩下,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出口。

他們站在大路上,偶有騎着電瓶車路過的人好奇瞄幾眼寧禮。夜晚的蟬鳴依舊,橙黃的路燈打在寧禮的臉上,在新刷過的磚紅色牆壁上留下被枝葉剪得斑駁的人影。

郁其上前握住他細瘦的手腕,輕笑出聲,“這麽大個人還怕狗。”是個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屁孩。

寧禮埋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郁其家住在六幢三零二,聲控燈老化,他們摸黑前行,這裏的臺階比一般的臺階要高窄一些,寧禮看不清路,每次都把腿擡得很高,最後一步落下,沒有臺階,踩了空氣,“啪”的一聲,聲控燈倒是開始工作了。

“吶,這雙是你的拖鞋,這雙是我的,你別認錯了,我的更舊。”郁其從鞋櫃裏拿了雙新的拖鞋出來,扔給寧禮。

“爸,媽,寧禮來了!”

循聲出來的只有郁建偉,他穿着灰色的格子睡衣,麥色的皮膚,眼睛明亮,頭發剪得很短,依稀能看見幾根銀色的發絲。

“小寧來了啊,怎麽就帶了一個行李箱,東西都帶完了嗎?”

“叔叔好,還有一些行李爸爸說過幾天給我寄過來。”

郁建偉拉住他的胳膊将他轉了一圈,略帶幾分擔憂地說道:“肚子餓不餓,吃過飯沒有呀?看把你熱的,快先去洗個澡。”

“叔叔不用了,我不餓。”

時間不早,郁建偉明天六點要出去上班,随便寒暄幾句便讓郁其帶人去睡覺。

郁其擰開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皺着眉疑惑地問,“他睡哪裏?”

“還能睡哪裏,和你睡!”

“爸,我……”

“趕緊的,少講些廢話。”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回房間。

郁其的目光在寧禮身上駐留,靜默一會兒,他沉着臉說了句“跟我來”。

郁其的房間很簡潔,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扇窗戶。書架放在衣櫃旁,寧禮瞄了一眼,有營養的很少,基本是些體育類雜志。

書桌上鋪滿試卷,被幾本嶄新的教材壓住防止亂飛。從窗戶往外看可以看見一棵高大的梧桐,枝葉繁茂。窗戶像是被生長密集的藤蔓包裹住,不透風氣。

郁其并不喜歡和陌生人一起睡一張床,他的睡相難看,陌生人在旁邊他睡得克制,一點也不舒服。

寧禮把行李箱放在角落,一只淺粉色的籃球被随意地扔在牆角,甚至連外面的一層塑料膜也沒撕開,看起來像是女生送的禮物。

“浴室在那邊,我先洗。”郁其悄然間脫了上衣,赤裸上半身,肩膀上搭着件睡衣。

“我的衣服放哪?”

“想放哪放哪。”

浴室的門關上,房間裏只剩寧禮一個人。他将行李箱打開,把睡衣拿出來,将衣服一一疊好放在衣櫃的角落。

除去衣物,剩下的就是一些書和試卷。他沒參加中考,爸爸托關系把他送到這的六中,進去直接讀高一。

郁其的書桌上全是白花花的試卷,全都只寫了一個名字。郁其的字和他的人一樣,不修邊幅,但形是好看的。

他将試卷按照科目分類,疊起放在右上角。寧禮拿起最後一張試卷,發現桌面上多出了一份粉色的信封,信封的開口處專門用火漆封口,看上去可愛又精致,明顯是情書的裝扮。

他假裝沒看見,信封被他藏在試卷底下。

整理完一切,寧禮安靜地坐在床邊,垂着頭發呆,等郁其出來。

房間外的空調外機嗡嗡作響,配上此起彼伏的犬吠聲,即使是深夜,依舊熱鬧。

寧禮側過身躺在床的邊緣,手輕輕抓住床沿的床單,耳畔的噪音漸漸消去,他慢慢閉上眼睛。

郁其洗澡好慢。

這一閉眼,寧禮再次醒來已是早晨六點。他睡覺睡得淺,但昨晚實在太累了,一下子就睡死過去。

窗外梧桐樹的枝幹上搭着好幾個鳥窩,刺耳的鳴叫聲透過紗窗傳入他的耳朵。這還不算什麽,寧禮甚至能聽見小區樓下嘈雜的交談聲和鳴笛聲,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說話都用喊的。

他維持平躺的姿勢,清澈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放空腦袋。

郁其睡覺的姿勢很奇怪,一只腿架在他的腿上,人是斜着的,腦後枕的枕頭被他抱在懷裏,另一只腳曲起,貼着寧禮的手臂。寧禮小心翼翼地把手挪開,郁其的腳又順勢蹬了蹬貼上他的腰。

6:30,鬧鈴準時響起。

郁其動了一下,掙紮着睜開眼,扔開懷裏的枕頭坐起身,盯了寧禮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們家昨天來了個新人物。

郁其:“醒多久了?”

“一會兒。”

“你昨天沒洗澡,看你睡得太死了就沒叫你,你一會兒要洗嗎?”

寧禮點點頭。

他等了一會兒不見郁其動身,于是從衣櫃裏拿出T恤和長褲進了浴室。脫掉身上黏糊糊的襯衫和褲子後,正欲扯下僅存的內褲,浴室的門忽然被拉開。

郁其換好衣服,睡眼惺忪地進門,見寧禮赤裸着身子,若無其事地擠牙膏開始刷牙。

寧禮定住了,“唰”的将簾子拉上,臉上漸漸浮起紅暈。

飯桌上寧禮面前是邱阿姨給他盛的一大碗粥,瓷碗大的快趕上他的臉了。

他細細吃着,慢慢回答邱阿姨多米諾骨牌式的問題。

無非是一些家長見到孩子必問的問題,寧禮回答得很認真。邱阿姨從他的學校談到學習成績,罵幾句郁其整天就知道玩,又接着問寧禮學習方法。

“小寧啊,一看就是乖孩子,聽說你也要去六中讀書是嗎?”

“是的。”

“那你要是有什麽好的學習方法多和郁其聊一聊啊,多教一教他。”

談話間,邱玲給寧禮又夾了根油條,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對乖巧的寧禮愈發滿意。

郁其埋頭喝粥,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寧禮才高一,他今年都要讀高二了,誰教誰還不一定呢。

“郁緣呢?”郁其随口問一句想打斷邱母的奪命連環問。

邱玲一個激靈,“哎呀,忘記叫你弟弟下來吃飯了,你快點快點,去把他叫出來。”

“......”

“哈哈,見笑了,阿姨記性不太好。”

郁緣長得和郁其很不一樣,郁其像媽媽,郁緣像爸爸。肉滾滾的臉蛋,眼睛渾圓和郁叔叔的神似,晶亮晶亮的,他才剛剛到郁其的腰際,被郁其拎着衣領牽着走。

“你今天就不用去看店了,媽自己去,你帶着弟弟陪小寧好好轉一轉雲落鎮,多好的地方啊。”

邱玲拉過郁其,從錢包裏拿出三張紅票子塞給他。郁其原本怨天怨地的臉一下子眉飛色舞,他做了個敬禮的姿勢,“OK媽咪,保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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