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Tail·第六章
Tail·第六章
2010年的第一天,早晨0點36分,船終于在廣州的碼頭停下了。我剛到廣州,在香港染上的性瘾一時半會兒戒不掉,便不停地在網上約人,渾渾噩噩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從香港帶來的錢財耗盡,我只得又聞出一個地下俱樂部做回脫衣舞者,至少讓自己吃飽飯。小許便是那兒的常客,還不停請我吃飯,說是對我一見鐘情,一來二去的我就相信了他真的喜歡我,于是和他在一起了。
那段日子當真是十分快活,我倆白天出門唱唱歌睡睡覺,晚上再各自去工作。我在那兒賺得甚至比香港多,內地人喜歡人妖,喜歡我的尾巴。我倆湊湊錢換了間大公寓,買了新手機還換了電視。以為日子就将這樣平穩地過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小許的精神狀态開始不對勁。
我最後是在家中大掃除時發現了他藏在枕頭底下的毒品。
等到小許早上回來,我把他堵門口就往他身上砸東西。“你是不是有病啊!什麽都好好的你為什麽要碰毒,這玩意兒又貴又違法!”他東奔西跑地四處躲,我就扛着拖把追,嘴上也不歇着,大聲罵道:“你會害了自己的!害死我們的!”
最終我們兩個人一齊脫力倒在了小區的草皮上。小許見我終于沒力氣罵人有時間聽他說話了,便開口解釋:“對不起,二毛,對不起。我實在覺得這份工作太累太辛苦了,我必須要有東西來刺激刺激我的神經。”
我問他和我在一起就不快樂嗎,他說□□和任何其他的快樂是不一樣的,□□帶來的快樂是迅速的沉浸的又沒多少苦痛的。“家裏這藏了一點冰,都是小劑量的,你過會兒可以體驗一下。”他和我說。
總之,到最後,我也沾染上了毒品。白天我們便在家吸着冰,晚上再出門工作,找上家買冰。日子其實過得也不錯。我每次都叮囑他:“不要出門抽,千萬不能!被抓住就都完了!”可小許還是沒忍住在值班的時候抽了幾回,然後注定被發現了。
警察來抓我的時候我還在舞臺上變裝表演,他們直接把我扣了出去又查封了這家地下俱樂部。公寓的房東也将我倆的物品都扔了出來。
鑒于吸食的毒品量不算大,我和小許被關進了戒毒所。毒瘾發作的時候真的五髒六腹都像被刀割般疼,全身上下爬滿了小蟲子似的,我被折磨得一次又一次地昏過去。
在廣州,我和小許被關了整整一年半,再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2012年的春天了。小許的覆歷上新增了一條吸毒被抓,而我的信譽也在廣州的地下圈子裏被降為了負號。沒人沒有地方再收留我們。
就在那時,我收到了家鄉的親戚寄來的信件,從達州到深圳一路追到廣州,上頭說父親在三月份走了,讓我盡快回去,太晚回他們就先下葬了。我問小許和不和我一起走,他說反正已無路可去就一起回達州呗。我們便在4月9日坐上了從廣州開往四川成都的綠度火車。
到達州是11號的上午,我倆坐上了開回大山的班車。一路上我不停地和小許講着我小時候的事,包括父親是如何賣掉自己的孩子,我是如何被父親侵犯,表哥是如何帶我離開又性侵我,我是如何逃到了深圳。小許一路上完全聽入了迷,大客車一恍神就開到了村子門口。
我和他從車上爬下去,拎着淺淺的幾袋行李,一邊笑着和他說帶他回咱家宅基地看看。
離村門口最近的就是村委,不過我沒有急着過去。我們兩個一步一步地向村子深處走,路兩旁的房子也越來越多,房子門口站着打晾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議論紛紛的指指點點的,有幾個還大笑出了聲,滿眼都是我的長發和我的胸部。
終于回到了父親宅基地的門口,這也許是父親這輩子留給我的唯一一個好東西。他這一生娶回母親後就把她囚禁在卧室,讓她不停地給他生孩子,每生一個父親便拿到市場上去賣一個,死了的他還煮了吃掉。我是三十九個孩子裏唯一幸存的那一位,因為我出生時就長了一團兔子似的毛絨線的尾巴,父親覺得新奇想把我培養成禁脔,我最終是被表哥救了出去,父親不是沒想過留下孩子養老,我逃走後他原本計劃第四十個孩子留在身邊的,結果剛剛懷上母親就撐不住死了。父親還打算再婚呢,可根本沒人願意嫁給一個快要七十的老頭,也沒有外鄉人被騙來大山裏了,父親便孤獨地走完了他最後的日子。
我剛剛推開門,裏頭卻是已經被其他村民給霸占了,仔細一日發現竟然還是本家親威。我質問他們怎麽在這裏,年輕人明顯是有點慌張的,回屋叫了我二姨出來和我對峙。
“呦!這不是咱家的大孝子二毛嗎?”二姨噴了我滿臉的陽陽怪氣,“十幾年了,終于想起來要回村子看看啦!”
“姨,”我把袋子往地上一扔,“您好像占了我家土地啦!”
“不會吧,我看這地方也沒人住啊!”二姨大驚小怪的,“是了,這家主人一個半月前死了,唯一的兒子也在外頭沒回來,咱家替他下的葬,這地兒當然歸咱們了。”
“這明明是我爸留給我的宅基地!”我怒火上湧就要沖上前去打那個臭婊子。
小許急忙拉住我,小聲說:“二毛,村裏人都在後頭看着呢。”
我一回頭,可不是嘛,男老少的在後頭站了一片,全等着看毛家笑話呢。我突然從滿面的怒火中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二姨,大家都看着呢,咱進去好好說,怎樣?”
“行,”二姨眼見着屋子外一圈一圈的人也很別扭,“進來說就進來說。”
我和小許終于背着包裹進了家門。
院子和十六歲那年比沒什麽變化,還是那些破桶,瓦片,狗窩還有鐵鏈子,只不過更老了,更破了,更鏽了,更臭了。我不自禁地走過去摸了摸從地縫裏偷長出來的草的葉子。“父親都沒精力打理一下了嗎?”我問二姨。
“他連吃飯都沒力氣呢!”二姨睨着眼睛看我,“何況都過了一個半月了!”
“姨,”我樂呵可地将行李往屋子裏一放,“我爸最後慘成這樣,你說,是不是都是報應?”
“可不嘛!當年你爸呀靠着賣孩子在村裏買了最大的地,他不僅賣自個兒孩子,還去拐別村的孩子出去賣了,本事大了的!”二姨說着說着竟陷到回憶裏笑了起來,“那時候咱毛家可是一等一的威風,你爸作為第一個萬元戶,都買了小汽車啦!可惜他不會開,車在那兒放了兩年又轉手給賣了……”
“那您可得評評理,我是不是爸他唯一一個孩子?”
“是啊是啊。”二姨頻頻點頭。
“孩子是不是可以繼承父親的遺産?”
“對啊。”
“那這棟小樓,”我伸手劃了一圈,“這塊地,是不是我的?”
二姨緩過神來了,一下子變了臉色:“話是這麽說,但是只有孝子才可以繼承家産啊!你爸死了你都沒回來,你就他媽不孝!不孝你沒有資格繼承房子!”
“誰跟你講的!我還就賴這兒不走了!”我用力推開她闖進屋內,“你看着辦!”
二姨抄起棍子要打我,院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老頭笑着走進來,樂呵地叫住我們:“呀!咋還動起手來了呢,好好說嘛!”
我并不認識他,見着外人下意識提防地問:“你誰呀!”二姨已經在旁邊倒起了苦水,什麽“對長輩動手”“不孝”,“絕了後”之類的。
“我是咱村村長,都有話好好說啊!維護村內和諧。”他對我們擺擺手,“這麽的吧,你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我說一遍,我來評個理做個主!”
最終在村長的調節下,我和二姨達成了協定。屋裏本有的家具電器都歸我,這個屋子和整塊土塊歸二姨,她再給我付五百塊錢當作買下了這塊地。對于這個結果我倆明顯是都不服氣的,相互怒視着簽了字,因為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臨走前,二姨還陰陽怪氣地笑着問我:“二毛啊,回村子來撈了一把就要走了吧?”
我拎起行李,吼了她一句:“老子還就回來不走了,關你屁事!”
我、村長,還有小許,搬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從宅子裏出來,圍觀的村裏人還沒散呢,在外頭盯着我們,絲毫不控制音量地議論我和小許。“這是被趕走了吧!”“毛家生的不是個男娃嗎,怎麽是個女的回來?”“二毛和男的談朋友?”“果然一臉落魄樣兒!”
“你倆還要待在村裏啊?”村長問我,“又沒地方住,快走吧!”
我提着一卷被子四個袋子,望向人群:“我總有法子的。”我相信小時候那些抱我和我玩的村民會接納我們。
那個下午,我和小許即刻開始動工,砍了木頭,在父親的那塊土上掘泥平地,搭起棚子用塑料布支出一個阻擋風雨的小家。我們還用木栅欄隔開一半空間來養雞,在外頭的地裏種些蔬菜,将父親屋子裏的電視機放好,天線架好。晚上我倆便躲在棚子裏看電視。
“小許你真好。”我面對着電視的微光實然說,“都這樣了這不走。”
“二毛,生活總會一步步地變好的,”小許樓住我:“你看咱倆養的雞,明天就能長大一些,過幾個星期就能賣錢了!總會越來越好的……”
“可我不奢求什麽了,小許,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像這樣陪着我,咱倆有飯吃,就好了。”
“肯定會變好的。你不是經常去教堂嗎?也不問問?”
“問過的。”
“怎麽說?”
“神父只是告訴我,當幸運到來時,你要做好準備。可他也說,當不幸到來時,你要做好準備。”
小許停了停,問我:“你信嗎?”
我真誠地搖了搖頭:“不信。”
“那為什麽還要去呢?”
“因為,上帝之前收留了我一晚。”我的記憶飛回了遙遠的2005年,“那年我16歲,表哥帶着我逃出了父親的院子,一路跑到重慶。可是,我們剛到那麽不久,我發現他其實只是好奇我的尾巴,他只想□□我。他用手拷拷住了我,然後像□□一般對我。我終于在一天下午成功從他的出租屋裏逃了出去。在大街上,我雙手這帶着手拷,一路跑一路哭地迷了路,最後到了夜晚。我實在走不動了,即使身上有從他那兒偷來的一百多塊錢,也只想随便走進一家店睡一覺。然後我就看到路前方發着亮光的十字了。我進去,神父收留了我,第二天早上還告訴我如何去火車站…… 對我而言,教堂就像真正的家一般親切。上帝是我的依靠。”
住在棚子的第二天早上,我和小許是被屋外聒躁的議論聲給吵醒的,村裏的大爺大媽站在父親的田上笑嘻嘻地讨論:“喂,他倆誰是二毛啊?”
“長尾巴的那個呗,那個女的。”
“咦,二毛不是男娃嗎?怎麽就女的了?”
“可不嘛,我昨天還看到她有胸!”
“哎呀!這妖怪吓死人了……”
我在棚內聽得臉都白了,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霎時,大爺大媽們全都閉了嘴盯着我。
“各位鄉親不好意思,”我朝他們拱了拱手,“誰家有黃紙的,我們想買一些。”
大爺大媽們頓了一下,又開始議論,完全忽視了我的問題。“這就是二毛吧。”
“是啊,肯定啊!”
“怎麽長這樣了你說說看,真是……”
最後我和小許是去村委買了些黃紙,村長說我爹的墳就在毛家祖墳裏頭,還說你爹和你娘是合葬的。我倆匆忙地趁着太陽正好上山找墓。
找着他倆的墓了,我沒有跪,叫小許也不準跪。我和他掏出黃紙就開始燒。一邊燒着,我這喃喃自語和他們聊天:“我回來了,這帶了一個人回來,叫小許,是個男的,是我要一起走一輩子的人。你們上去和祖宗們說一聲,保佑我們。”
“爸,你和媽在冥界就別打她了,好好養個孩子出來吧,別又幾十個娃一個都留不住。”
“爸,我也沒錢,給你燒不起元寶,這黃紙就當鈔票你湊合着用吧。二姨占了我們家的地,我要不回來了,你去給她托個夢罵她一頓,給我出出氣。”
“爸,我這幾年在外面闖蕩,隆了胸還留了長發,做過變裝皇後,脫衣舞娘,鴨子,陪酒,到時候我也下去了你不要罵我。”我看暗黃色的大紙一點點地燒沒,心中石塊落了下來。
回到棚子,我們又算是安逸地住了幾天,每天早上外頭都吵鬧不完,我倆都習慣了想着總有一天輿論會平息,日子會更好。肉雞的确在一天天地長大,結果我們等到的不是安靜而是村委。
“就是他們,平白無故占了我們家地兒,這不和我們說一聲。”二姨向着村委們和圍觀的村裏人嚷嚷,“是不是應該叫他們折了棚子滾蛋,是不是!”
“二毛,這不是你的土地,是你二姨的?”一個大媽中氣十足地問。
“不對!”我還睡意惺忪呢,立刻氣血上湧,“這他媽是我爸留給我……”
二姨大聲打斷我:“放他娘個屁!老娘前幾天剛用五百塊買了這些地,轉頭你就忘了!”她還拎着那張契約,“鄉親們都來看者,來看看這塊地是不是屬于我的。”
一時“是啊”,“可不嘛”的附和此起彼伏。
“她是不是得搬?”二姨趾高氣昂。
“是!”“必須得搬!”村委的也點着頭:“要搬。”
我已經吓傻了,小許握住我的手。
“兒子們!”二姨叫來他幹農活的強壯的幾個兒子,“去幫你二毛姐搬走!”
“是!”他們一股腦地沖上來,國觀群衆也紛紛叫好。
我和小許連忙跑回棚子保護我們的東西,可山裏漢子的拳頭巴掌是不長眼睛的。他們不僅折了棚子放走了雞群,還打壞了不少家具包括父親留下的電視機。他們的拳頭直往我倆的腦袋和脊背上招呼,将我鼻青臉腫地胖揍了一頓。
沒有地方往,沒有東西吃,我們別無選擇必須離開了。我和小許提着比來時更加輕薄的行李,一步一步地沿着山路走出去。後面的村開還罵着呢。
“喪家犬別回來了!”
“兩個妖怪臭婊子!”
“假女人!死人妖!惡心死了滾!”
“哈哈哈,毛大斷了後啦!”
我和小許在當晚回到了市區裏,幾天後去了成都,待在那兒賺了些路費。小許問我現在去哪兒,我說去深圳吧,我深圳有認識的地方可以待。
我們最終在2012年的冬天回到了深圳,租了一個老破小的屋子,我就馬不停蹄地動身去找當年的地下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