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遇僧道
遇僧道
林如海是在明淵接到密旨的五日後,得到了他升遷的聖旨,仍是在江南,仍然管鹽政,職位也未變,只是将歷來只有正五品的巡鹽禦史職位,升為正四品,只低鹽運使一級,任職不足一年,便連升二級,并且給予他監管漕運之權力。林如海自認自己的功勞不足以讓聖上如此,如此“盛寵”,也是實實在在地要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而新任兩淮鹽運使方之淮,雖然也算是太子一黨,且行事謹慎、素有能為,但家族不顯,又于此地不熟,自身又完全被林如海監管,在這方亂局裏,究竟能扮演什麽樣的角色,無人能确定。
如果之前,林如海還能在各方勢力中周旋,如今皇帝的安排,則是讓江南陣營直接變為甄家和林家,一方代表着大皇子,一方代表着當今聖上,至于太子,張家應該年底就會被調走,而包含薛家的其餘幾家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故而,雖然明面上太子和大皇子在江南的勢力都被削弱了,但太子卻幾乎是全軍覆沒,而大皇子最大的力量甄家仍在江南穩如泰山。
故而,林如海捏着聖旨時,心裏原先還有些搖擺的想法,愈發清晰了。只不過眼下事情太多,他要在欽差從揚州離開前,交接好兩淮鹽運使的公務,同時還要幫着新任巡鹽禦史完成公務交接。
與此同時,随着張家二公子張煥直接被判流放三千裏,張言守全家被押解上京,甄家回金陵後,揚州城也随之暫時安穩了下來。
直到年末時,又有消息傳來,杜篆上京述職,随後被調任湖北荊州任知府,新任揚州知府周兆,明面上無黨無派,不站隊任何皇子。而張言守則被奪官去職,又被繳罰金五十萬兩,張家因朝中無人做官便回了山西老家,據說現在張言守整日都在盯着大兒子念書,好早日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而張家小女兒的婚事卻是被耽擱了下來,甄家不曾再提起。
林家就在這動蕩中,搬入了新買下的宅邸,只擇了一處稍顯小巧,卻離府衙極近的所在。但也是黛玉看過,且極為喜歡的,相比現在的官衙府邸,設計的更精巧些,花園裏也很有江南園林的風格。
黛玉的六歲生辰也便是在這個新府邸過的,在這個時候,林家正該低調,不欲大肆慶賀,但賀禮卻并不少,便是金陵甄家、薛家和遠在京城的賈家都特意送了過來。
原先趙敏将陪嫁仆人從林府攆走時,賈母還來信斥責過她不顧及顏面,王夫人更是因為自己派去的下人被趙敏“欺侮”而氣憤不已,但如今因為林如海連升兩級,顯見着深得聖上信任,也不得不将之前的惱怒、不愉快都放在了腦後,無論是年禮還是黛玉的生辰禮都是極貴重的。
自然,與生辰禮同時送來的,還有賈家讓林如海與甄家交好的一封信,處處說明兩家乃是老親,本該互相照顧等語。趙敏有時都忍不住懷疑這樣的一家人究竟是怎麽生存到現在的,在如今江南的局勢上,還要林家和甄家交好,難道是想讓江南成為鐵板一塊?這麽做豈不是拔老虎汗毛?更何況,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甄家哪裏有這般好心。
“太太,花廳那邊的飯已經擺好了。”
“嗯,”趙敏将賈家之事丢到一旁,又道:“去請老爺和姑娘過去罷,記得給凝香院也送去一桌席面,算是吃個喜。”趙敏未嘗多想名字,如今馮瑛二人住的院子,仍叫做凝香院,今日黛玉生辰,他們兩個也是早來送過禮的,只不過因為林如海在,不好讓他們跟着一起用飯罷了,而且,馮瑛的性子也不愛與林家衆人一同熱鬧,讓他們姐妹二人一處,他們反而更自在些。
豆蔻笑道:“姑娘一早就去了呢,您前幾日說會把您和老爺準備的生辰禮藏到花廳裏,讓姑娘自己去尋,她今日請過安,便跑了過去。”
趙敏從搬到這處府邸後,就開始斷斷續續地教黛玉奇門遁甲、陰陽五行之術,她本身不算精通,所以給黛玉講得也淺,不過是因為修整院子的時候想起來,所以交給黛玉解悶兒的,今兒正好逢着黛玉生辰,就提起來要将生辰禮藏起來,讓黛玉自己用此法去尋,也算是個彩頭的意思。
故而,趙敏過去的時候,黛玉還在指揮着白鷺等丫鬟們到處去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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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還沒找到嗎?”
“媽?”黛玉小步跑過去,笑道:“我找到爹爹藏得了!”
“哦?玉兒如何知道你找的是我給你的生辰禮?”林如海剛走過來,便聽到黛玉的話,笑着走近他們母女,摸了摸黛玉的頭,又道:“說說看,你找到的是什麽?”
“是一塊绛州澄泥硯,可是爹爹送玉兒的?”黛玉仰着頭看向林如海,雖是疑問,但是面色卻是十分驕傲,顯然是認定了的。
“不錯,玉兒聰慧得很。”
趙敏卻不樂意,自己走進裏間去,先坐了下來,問道:“這硯臺怎麽就不能是我送的了?”
“自然是因為娘親不喜習字,又怎麽會想起要送我硯臺……”黛玉說完,還去拉了拉林如海的衣袖,“爹爹說是不是?”
林如海大笑,帶着黛玉入座,道:“你娘親哪裏不喜歡習字,不過是此番病愈後勞累了罷了,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可不知要比你強多少倍,你還說嘴。”
“爹爹向着媽呢,先生說我的字在這個年紀來看,是寫得很好的了。”她說着話,又故作成熟似的嘆了聲氣,“可惜先生今日不在,又跑去杭州會友人去了。我如今算是知道他為何要來咱家教我了,恐怕是想要方便游玩呢。”
“玉兒,”林如海沉聲,“尊師重道,你先生進士出身,來咱們家做館教導你,是你之幸運,你如何能這般說你先生?”
“先生不會介意的。”
“那也不可。”林如海雖不迂腐,但這一點卻尤其看重。
“玉兒知道了。”
“好了,”趙敏見黛玉耷拉了腦袋,适時開口,笑道:“怎麽,還未能找到我給你的禮物嗎?要是一炷香的時間再尋不到,那我今年可就省下了。”
“我這就去尋!”
“姑娘,我找到了。”林黛玉的話音剛落,便聽見了雪雁的聲音,又聽她道:“就是姑娘剛說的地方,只不過位置還要再高些,奴婢個子小了點,所以沒看到。”
“讓我看看,娘親送了我什麽?”黛玉已把剛剛的笑波折忘了,只是去瞧雪雁剛尋出來的禮物,“原來是一支匕首!樣式好看,用着也趁手,多謝娘親了。”
“喜歡就好,過來入席罷,今天你是小壽星呢。”
“嗯,”黛玉笑了笑,又道:“所以我今日猜得還是很準的,爹爹喜書所以送了我硯臺,媽近來十分喜歡習武,所以送了玉兒匕首。”而後,又頓了頓,抿唇說道:“只不過這般看來,今日的禮物到是都像爹爹娘親按着自己的喜好選的,倒不像是給我的了。”
“你若不喜歡,就還回來給我和你爹爹。”
“我喜歡的,正巧我如今兩樣都喜歡,便都可以留下了。”
“用飯罷!”趙敏揉了揉黛玉的頭,沒再說什麽,卻也錯過了林如海面上的一絲狐疑。
席間無言,直到飯畢,方才又有了言語聲。
“爹爹,寫字給玉兒和媽看看罷,就用今日這硯臺可好?”她說着話,就拉着趙敏和林如海向書房走,“爹爹最近忙得很,都好久沒有教玉兒念書了,我也許久沒見爹爹寫字了。”
林如海寵溺道:“好,玉兒慢些。”
“知道了!”
“哪裏有敲木魚的聲音,你們聽到沒有?”趙敏本也在随着黛玉走,笑看着他們父女倆玩笑,但不知為何,總感覺有木魚聲在自己耳邊,聲音也越來越重。
“木魚聲?娘親可是聽錯了?咱們家附近沒有寺廟呢。”
黛玉本還在否認,但也未過多一會兒,院內的人便都聽到了,且越來越清晰,林如海和趙敏對視一眼,都想到了黛玉三歲生病時,來的那個賴頭和尚,當時也是這般情形。
而後,果然見下人來報說外面有一個和尚和道士,髒髒臭臭的,說府內有異動,特來幫忙,轟也轟不走。
“多派些人,将他們趕出去!”
林如海想到了他們當時說的話,要化黛玉出家,又說一輩子不能見外姓親友,否則這病便是一輩子也好不了的,再看看如今黛玉的模樣,雖然還是有些纖弱,但也已經許久沒有生病了,可見那兩人不是騙子便是拐子,心中怒氣便已生。
“林施主何故要趕我們出去?我二人來林家,乃是幫忙,如何要趕我們出去!”
不過須臾間,那兩人已經來到庭中,正對着林家三人,家中仆婦見兩人行動詭異,不過瞬間便從門外進來,想見是有些道行的,不由心中有些恐懼,但想到趙敏對家中管教甚嚴,若是退縮,恐受責罰,便仍壯着膽子将那兩人圍在一處。
那僧道二人也不躲開,只是說道:“林施主如此不信任我二人也無妨,只不過自想想,你身邊之人可還同此前一般?可有變化莫要被皮相所迷惑才好。”
“妖言惑衆!”
“妖言惑衆!”
林如海和趙敏對視一眼,并未多說,只是讓院中仆人将此二人抓住,但并未及動手,兩人便飛速逃出門外而去,只留下一句“魂、身,魂、身,魂飄渺矣”,以及面面相觑的衆人。
“那二人恐為妖道,今日之言,若我聽到家中下人有所議論,立時灌了啞藥賣去煤礦。”
趙敏心中還是為剛那二人所言而震驚的,她原來從不相信佛法、道法,但自來了此間便信了五六分,剛剛聽那二人所言,自知他們應是說自己,心內更是信了七八分,剛剛要将那二人抓住,未嘗沒有過想要偷偷詢問他們真相的想法。
而如今聽林如海囑咐家中下人之言,心中更是震驚,她知道這話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剛剛那二人的話雖然有些含糊,但卻是沖着自己而來的,若是傳了出去,哪怕林如海不說什麽,外面的風言風語傳出來,被他人知曉,因着流言,此地之人只怕也不會放過自己,她自問還無法從衆人手中逃脫。
她也不相信林如海沒有猜測、懷疑,但他竟然還為了自己管制下人,不過也只有一瞬遲疑,而後便已想通。不過因為自己心中知曉真實情況,所以聽得此言,難免會有些心虛,林如海如今哪怕因為他們的話而懷疑自己,恐怕這懷疑也不過只有二三分罷了,他不會因為這二三分的懷疑,而讓自己妻子被人議論,乃至遭遇險境的。
不知道為什麽,她想到這裏心裏卻覺得暖和和的,好像林如海的維護當真是為了自己似的。可細想來,她已是不止一次,因為林如海對“自己”的剖白而心生感動了,好像來了這裏之後,自己就變得感性了許多,也不如以往殺伐果斷。
“爹爹、媽?”黛玉抓着二人的手,“你們在想什麽?剛剛那兩個人,可是說得誰?”
“沒說誰,不過是妖道罷了。”林如海彎腰将黛玉抱起來,想了想,又道:“玉兒不必聽。”
“沒錯,玉兒不必聽。”
趙敏掐了掐黛玉的臉頰,餘光卻瞥見了林如海下意識動了的手,還是有些信的罷,趙敏想,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阻止自己和女兒親近。趙敏突然覺得自己的僞裝和掩飾很是無趣,也讓人疲憊,她又如何能演一輩子的“他人”,她微微仰頭,看了看面前的人,雖在官場,但目光澄澈,她是否該賭一次,或許,林如海即便知道真相,也不會害自己,也許現在就是好時機。這個想法只是過了過腦子,話便已說出了口。
“玉兒去和丫鬟們玩一會子可好,母親和你父親有話要說。”
黛玉有些遲疑,但還是被嬷嬷抱了過去,她神色暗了暗,沒再說話,安靜地随着人回了自己院子。
趙敏淡淡道:“去書房罷。”
“好。”
“你……想說什麽?”
林如海坐在桌案前,難得的神色有些慌緊張,趙敏看出來了,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不過是這麽一會子的功夫,他已将近來的許多事情都想了一遍,好像妻子确實是有些不同,裝作與自己親密,但實際卻很疏離,還有突然間表現出的武學天賦,對賈府的不屑,但是他又覺得面前之人又明明與自己妻子有許多相似之處,賈敏先時嫁進林家時,就是如現在她時而表現出的爽朗一般,只不過多年的內宅生活,讓她不得不穩重。
這段時間,林如海不是沒有發現妻子的不同,他只是以為,幼子的夭折,一場大病,讓她看開了許多,所以,才有了變化,但這份變化,只是他之前從未想過這變化有何不妥。
“我……”趙敏看着他,突然有些心虛,還有些酸澀,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沉了沉心,剛要說話,便暈了過去。
“敏敏!”林如海幾乎是一瞬間起身,拖抱住了将要倒在地上的趙敏,心提在了嗓子眼,但又不敢聲張,那僧道二人剛說了些那似是而非的話離開,如今妻子就暈了過去,這般巧合,只怕是堵不住下人的嘴。他無法,只好打橫将趙敏抱進了書房裏間的床上,又喚來了趙敏的貼身大丫鬟,将府內供着的大夫請過來。
而後又坐回了趙敏床邊,伸出手去,又有些猶豫,但仍覆在了趙敏的手上,念叨着:“好好醒過來罷,不過真相如何,我總是要聽你說一說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情,如果那僧道的言語和他自己反複想着的近況,只讓他相信了二三分,那麽趙敏的神色卻幾乎告訴了自己答案。只是他還是不願意相信,或者是不敢相信,若是眼前之人不是自己妻子,只是有着相同的皮相,那為何又會讓自己有如此熟悉之感,她似乎有賈敏的記憶,性格也是有些相似的,可是她不是自己妻子。
“老爺,劉大夫來了。”
“诶,請劉大夫進來罷。”林如海起身,看着大夫給趙敏把脈,眉頭皺得極深,見劉大夫起身,便忙問到:“如何?”
“她沒病。”
“沒病?”
劉大夫沉聲:“沒病。”
“可是……”
劉大夫也不知緣由,他如今在林府做館,每半月就為林家主子診脈,上次為趙敏診脈就是在前天,此時的脈象與當時一般,并無異象,但如今這人卻是暈了過去,“我先給她開服藥喝着罷,她身子并無大礙,也許到晚間,她便醒了。”
“多謝大夫了。”
豆蔻送走大夫,又回房來,剛剛僧道來的時候,她也是跟在一旁伺候的,此時也難免将兩件事想到了一起去,便忍不住提醒道:“老爺,您說,會不會是那兩個人……”
林如海下意識發怒,道:“胡說!那兩個道士的說法,怎能随意相信?”
豆蔻忙跪下,又解釋道:“奴婢不是相信他們的說法,只不過是他們才來,夫人就暈了過去,大夫又說夫人身體是無礙的,所以想着,許是外力導致,會不會是那兩個人為了證實自己之言,所以做了什麽,才讓夫人暈厥,老爺,要不要我們去大明寺請個得道的和尚來看看。”
林如海沉吟片刻,便道:“你去,悄悄的,別驚動了人,回來時直接走偏門,讓品墨給你守着門。”
“是。奴婢這就套車過去。”
“還有,哄住黛玉,別讓她過來看見。”
“這……奴婢盡力。”
“嗯。”
豆蔻應下,但心下發苦,這樣的事情,若是趙敏今晚能醒過來,或許還能瞞得住自家姑娘,若是不能醒,又哪裏哄得住呢,姑娘近來幾乎是和太太形影不離的,只怕是一會兒不見,便要找過來了。
只是,黛玉看出來今日趙敏和林如海有話要說,所以一直忍耐着,沒有過來,只是她害怕有事,便讓丫鬟悄悄打聽着林如海這邊的動靜,直到聽說下人請了大夫來才忍耐不住,到底是來了書房。
“姑娘,老爺和太太有正事兒呢,先和白鷺雪雁他們玩一會子可好?”
是杜仲守在了書房門前,大明寺的和尚還未請來,書房裏靜悄悄地,只有暈倒了的趙敏和守在床前神色不明的林如海。
“我找爹爹和娘親也有正事,他們不會怪罪的。”黛玉本以為是林如海或者趙敏生病了,但是到了這裏,她就知道并不是的,書房周邊靜悄悄地,這裏只有杜仲守着。
“姑娘,等一會子,讓老爺去尋姑娘好不好?”
“我剛說找爹爹和娘親有事,你卻只說爹爹會來找我所以,是娘親出事了,對嗎?”
杜仲一下子有些慌亂,但仍忍耐下,道:“姑娘,奴婢沒有這個意思,”而後又沖着跟來的白鷺道:“還不帶着姑娘回去?”
“娘親出事了。”黛玉重複着,眼眶已經紅了,沒再和杜仲多啰嗦,而是大聲沖着裏面說道:“爹爹,玉兒是你們的女兒,難道娘親生病了,女兒也不能來探望嗎?爹爹,玉兒不想一個人。”
她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不再說話,但也沒有離開,只是站在門前,低垂着頭。
然後,聽到開門的聲音,見到自己面前的一雙腿,又被抱起,“随為父進來罷。”
“爹爹……”黛玉将頭埋在林如海肩上,又道:“玉兒想娘親和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