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夢初醒
大夢初醒
慕長淵依稀記得自己是死了的。
他死的那天長虹貫日,極夜降臨,萬丈地獄血海裂成深淵,如瀑的業火映出天道投射而下的斑駁異色。
這是只有天道至尊身殒時才會出現的奇觀。
仙界設宴慶祝,上仙們奔走相告。
惡道之主屍身沉入岩漿之中,即為歸墟,慘烈的鬼魅哀嚎從四面八方湧來,黑潮徹底将他淹沒。
不知死了多久,沉寂的魂元忽然聽見斷續的骨笛哀樂聲。
慕長淵當然認得這聲音——除了他自己骨頭做的短笛,世上沒有任何樂器能號令鬼神。
“沈淩夕……”
地獄魔尊驀地睜開雙眼,破地而出!
陰邪符咒像焦土地獄裏爬出的毒蛇,迅速朝哀樂的方向蹿去,與音律在混沌虛空中猛然一撞,剎那間,雷霆萬鈞自碧落下黃泉,耀眼奪目的光芒将天地捅了個對穿!
繁花似錦的人界早已不複存在,六道俱毀,屍殍遍野。
無數仙修被地獄烈火燒成灰燼,亡魂哀怨的哭號被風吹向遠方。
“想封印本座?呵,”淚痣如同濺在魔尊眼角的一滴鮮血,灼熱刺眼:“沈淩夕,歸魂槍已斷,你打算拿一支笛子跟本座打嗎?!”
骨笛哀凄,慕長淵充耳不聞,玄黑描金的袖袍下鋒芒一閃,翻腕間豔骨刀瞬息劈落——那一刀碎裂大地,滾燙得地獄岩漿瘋狂湧出,濺起萬丈金芒,刀鋒席卷狂風将濃煙朝兩側掀開!
血霧盡頭是一道單薄的身影,沈淩夕手持骨笛,面容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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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提刀而上,電光石火間兩人已過了數千招,招招要将對方置之死地。
暴烈的靈流足以毀天滅地,而司掌殺伐的上神早已力竭,豔骨刀找準時機一刀貫穿對方腹腔!
那正好是氣海金丹所在的位置。
淋漓鮮血自掌心流下,順着刀鋒不斷滴落,地獄岩漿綻開出一朵朵火蓮。
沈淩夕一手死死抓住刀身,另一手仍抓着那支染血的骨笛,上面的裂隙清晰可見。
豔骨刀是慕長淵用沈淩夕的骨頭淬煉而成的兵刃,在這世間無堅不摧——包括天道上神本身。
“沈淩夕,終究是我贏了你。”
絕豔無雙的面容無論何時都帶幾分殘忍譏笑,他向來這樣,潋滟的眼波中藏着某種冰冷的壓迫感,可再仔細一看,眉眼又飽含情人般的溫柔笑意。
上神眸光微動。
他開口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血就不受控制地從唇角溢出,竟襯得整張清麗的面容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秾豔之色。
慕長淵陡然發現對方體內沒有任何靈力波動。
金丹呢?!
他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沈淩夕卻抓住豔骨刀不放,泛金光的血水汩汩流出,幾乎彙聚成溪流,漩渦自倆人腳底岩漿掀起,地獄烈火的瀑布開始倒流,天空的血色烏雲卻呈反方向急速旋轉。
天道終于撕下慈悲的假面,張開猙獰的血盆大口!
上神笑了起來,骨笛脫手掉進地縫,填補了逆轉乾坤之術最後的陣眼。
他幾近脫力,甚至要倚靠豔骨刀才能勉強維持站立姿勢,也正因如此,豔骨刀插得更深了。
下一秒,蒼穹塌陷,大地龜裂,鮮血淋漓的神體随着金丹爆裂而消散,化作開天辟地的第一道金光!
霎時間,岩漿傾覆,萬裏冰封,璀璨清光從黃泉直接照射到荒涼死寂的三十三重天!
時空逆轉前,沈淩夕傾身附在他耳畔,吐息滾燙:“是你輸了。”
**
慕長淵是氣醒的。
夜過三更,陰風把夜行百鬼的哭嚎聲吹進屋,仿佛夢中的滅世慘景尚未遠去。
“呼……”
将滞留胸口的郁氣緩緩呼出後,病榻上的青年這才睜開眼,眼底的血光隐入無盡墨色之中。
他醒後并沒有第一時間确定自己在哪兒:一輩子換過太多身份和居所,慕長淵早就懶得計較了。作為惡道之主,他本就百無禁忌,即便睡在亂葬崗也不足為奇。
慕長淵躺在床榻上,開始想一件事:玄清上神笑了。
聽起來是個恐怖故事。
從來沒有人見過沈淩夕笑。
這位修無情道飛升的上神,五歲被沈琢帶回仙盟,幼童識字的年紀就已經築基,十歲結丹,氣海可納百川,剛滿二十歲順利度過第一道飛升劫——成為仙盟歷史上最年輕的元嬰宗師。
都說修仙必須有仙緣,緣淺者延年益壽,緣深者脫離輪回、證得天道。
根據仙盟的統計,絕大多數修士窮盡畢生之力都困在元嬰期,無法位列仙班,然而沈淩夕卻僅僅經歷兩百多年,就順利封神,天道賜封號“玄清”,意為重玄肅清,驅除邪祟,并讓他司掌殺伐。
沈淩夕飛升前,民間百姓稱他為“天下第一人”,飛升後,他們管他叫“天道第一人”,總之,對老百姓而言只要沾個“人”字,就仿佛自己也跟着沾光了。
卧室內殘燭搖曳,慕長淵陷入不太美好的回憶。
半晌,他緩緩收回神思,唇邊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藏在屋檐下的孤魂野鬼險些被吓得魂飛魄散。
野鬼:“我我我我們真的要動動動手嘛…….”
孤魂:“要要要……”
野鬼把心一橫,閉眼就要穿過那扇雕花木窗。
孤魂終于哆嗦着把話說完:“……要不還是改天吧?”
“……”
兩只最低階的鬼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達成共識:“尊上今晚心情不好。”
“多半是在想玄清上神。”
“不是我們不敢動手。”
“死得不高興對腸胃不好。”
“綜上所述,今晚不适合行動!”
“對,不适合行動!”
……
孤魂野鬼打着退堂鼓,沒入陰風之中。
屋內慕長淵察覺到附近有兩只低階鬼修嘀嘀咕咕,只是懶得去聽。
惡道修士通過掠奪來增進修為,所以哪怕他身為魔尊,仍時不時碰到不長眼的東西——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見鬼了呢?
但魔尊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麽,想來想去,腦海裏只有渾身浴血的沈淩夕。
魔修注重煉魂,說白了就是脆皮法師,哪怕到阿修羅王的級別,受傷仍然會流血,嚴重時甚至連修為境界都會倒退。
但仙修沒有“修為倒退”這個說法,擁有天道法相的沈淩夕,血應該是純金色才對,哪怕上仙,血也應該是金紅色,除非夢裏的沈淩夕修為倒退到仙位之下……
哦對了,夢裏對方的金丹好像都碎成流心蛋黃了。
魔尊越想越不高興——別人做夢登上人生巅峰,自己做夢連元嬰期都打不過??
“天道第一”就像紮在慕長淵心頭的一根刺,在漫長歲月中早已化成一股執念,以至于醒了這麽久,他都沒想起自己死了這件事。
慕長淵睡不着,他準備研究一下有沒有辦法把沈淩夕的修為降到元嬰期。
這時客棧卧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書僮迷迷糊糊跨進屋,嘴裏咕哝着:“我怎麽睡在外面……”
見床上的人睜着眼,他頓時清醒了一大半:“少爺,您什麽時候醒的?”
卧室充滿苦澀的藥味,病中的美人衣襟淩亂散開,正停在半起身的姿勢,側頭疑惑地盯着他,眼角妖異的紅淚痣讓人很難忽視。
書僮不知道自己在外頭睡了多久,或許少爺醒後沒見着人,所以臉色才這麽差,他有些心虛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慕長淵腦海中搜索一圈,也沒想起這是自己的哪一件馬甲。
活得太久很容易出現健忘的問題,好在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便随口唬弄道:“還好。”頓了頓,又問:“屋裏點這麽多燈做什麽,晃眼睛。”
書僮驚訝:“夫人說您怕黑,燭火整夜都不能熄。”
“活人就是滿嘴鬼話,”慕長淵呵斥道:“本座哪來的夫人?”
魔尊套過的所有馬甲裏,有男有女,有帝王将相也有社畜乞丐,唯獨沒有對象。
小書僮垂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魔尊愈發覺得蹊跷,聲音跟着冷下來:“誰派你來的?”
都說人重病将死的時候會說胡話,有時還能遇到回光返照,書僮沒有料理後事的經驗,抖着唇說:“是、是夫人……”眼看着對方就要翻臉,他吓得撲通一下滑跪到床邊:“……夫人是您的親生母親啊,少爺您到底在說什麽嗚嗚……”
慕長淵頭頂緩緩冒出一個“?”。
書僮不過十三四歲,生得眉清目秀但辨識度不高,慕長淵死活想不起來,遂揉揉眉心,放緩了語氣,道:“本座……我燒得有點迷糊了,你叫什麽來着。”
書僮眼底瞬間迸射出希望的光芒:“擇一!我的名字是您給起的,擇一而終的擇一!”
這四個字總算喚醒了冰封多年的記憶——試問慕長淵會在哪個年紀惦記着“擇一而終”?
答案是十九歲。
他腦子轟然炸開了鍋,頓時兩眼發黑,羸弱的身體再承受不住打擊,咳得翻江倒海。
“咳咳咳……咳咳……”
豔麗蒼白的臉頰因咳嗽浮現出病态紅暈,更顯得床上的公子柔弱不能自理。
慕長淵目光像箭一般射向書僮:“現在是哪一年?!”
書僮吓到結巴:“天、天元廿四年……少爺您究竟怎麽了?您別吓我嗚嗚……”
慕長淵已經聽不見周圍的響動了。
半盞茶前魔尊還琢磨着如何把上神的修為打回到元嬰期并實施碾壓,此刻他終于想起自己死了,一睜眼又回到天元廿四年。
這一年沈淩夕确實剛進入元嬰期,而慕長淵自己——
還、沒、修、煉。
“……”
病弱的魔尊兩眼一黑,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