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返祖現象
返祖現象
龍象山。
缥缈峰。
祝融大殿。
執事長老正計算着修繕開裂的金磚需要花費多少靈石,就聽見刑罰尊者揚聲道:“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你們墨宗財大氣粗,上古神器就扔在角落,幾百上千年都沒供奉過?!”
長老想起嚴珂那張怒目金剛的臉,縮了縮脖子,悄悄繞遠了些。
“但凡我知道那是上古神器,肯定不會送你們,啊不是,我是說每年清點法器時都有做登記,但因為實在搞不清那是什麽,就……”
裴青野冷冷地接過話頭:“就扔地上了,對吧。”
墨宗钜子每次緊張就開始搓手手:“其實之前想過扔掉的,好在它不怎麽占地方……”
因不清楚用途,墨宗每煉出一批新法器,縛魂鎖就被挪動一次,挪着挪着就到角落去了。
方院長也難以置信:“天下法器若為十成,光墨宗就占了其中六成,钜子是該好好清點一下了,難怪那麽多文物最後都失傳……”
钜子忙不疊答應下來。
墨宗是器修,萬年前曾經飛升過一位上神。
上神姓吳,鑄煉出四件神器,其中三件失傳,還有一件剛找回來就釘進了慕長淵的身體裏,誰都取不出來。
裴青野在手裏敲着扇子,搖頭道:“我問過淩夕了,他只是覺得這法器合眼緣,也不知上古神器的用法,這可如何是好?”
方院長:“他這麽跟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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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野點頭:“他說破了鬼修魔障後,擔心那個凡人有異,就用凝神術查探了一番,結果縛魂鎖一碰到對方的魂元,直接就自主啓動了……”
這話可信度不高,然而沈淩夕萬年來都不曾辜負過仙修和凡人的期望,天道上神信用額度爆棚,因此他們也沒有過多糾結。
——上神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任誰也想不到,沈淩夕從藏寶閣地上撿了一副上古神器。
墨宗一直致力研究靈力守恒定律和仙工智能,縛魂鎖碰到強悍又邪惡的魂元,直接發起攻擊……是完全可能的。
方院長愁眉不展:“只可惜狡詐的鬼修溜得飛快,半點線索都沒留下——淩夕也不認得?”
看見墨守金印後,上仙們故意落在後面,把機會讓給需要歷練的年輕人,結果就晚了一步。
“應該不認得吧,”裴青野愣住了:“我沒問。”
嚴珂:“這不重要,我們不能事事都指望淩σw.zλ.夕。”
畢竟未來的上神現在還沒位列仙班呢。
幾位仙尊紛紛長嘆。
墨宗钜子見大家愁眉苦臉,出言安慰:“別太悲觀,我看那位慕公子溫良和善……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我說錯什麽嗎?”
三位上仙同時收回“你沒事吧”的目光。
嚴珂清了清嗓子,沉聲道:“衆目睽睽之下,仙門宗師用神品法器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未免有仗勢欺淩的嫌疑。”
方院長當即護犢子道:“老嚴,你這麽說我就不愛聽了,別怪我沒提醒你,淩夕突破得快,正是境界不穩的時候,挨不住你那‘七罪古藤’鞭,萬一出了岔子,那你就是千古罪仙,哭都來不及的那種。”
話裏飽含着威脅,真正的含義只有三位上仙知道怎麽回事。
嚴珂一副牙疼的表情,并沒有反駁。
钜子隐約察覺到他們對沈淩夕的态度奇怪,不過形勢不容他多想,因為禍事與钜子自己也脫不開幹系。
醒夢鈴是钜子的得意之作,钜子臊眉耷眼道:“這事怨我,若不是我三百年前送給城主一串醒夢鈴,就不會發生今天這些事了。”
“我初來時覺得容城陰氣過重,就從戰場廢墟中提煉出一縷殘魂,送到禪宗讓無妄禪師幫忙誦經七七四十九天,”
“本以為将士魂識加上大師的加持,應該萬無一失才對,結果鬧出這麽大的禍事……”
“我已讓明鬼派弟子護送枉死者的魂魄去輪回道,假如來世還願意與家人團聚,就安排在有血緣的家族中出生,天志派分出些香火福澤,保他們下一世無災無難。”
钜子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他無法起死回生。不僅他,仙盟都沒這能耐。
墨者兼愛,醫者仁心。方院長寬慰道:“钜子不必太過自責,墨宗原在不周山,因為這附近邪祟過重,你才特意将宗門搬到龍象山鎮邪,本意是好的。”
裴青野也說:“醒夢鈴好歹守了容城三百年,此番禍事實屬意外,山上的兵傀都有魂識,也沒見誰魔化造反。”
墨宗钜子苦笑:“那是因為宗門裏的兵傀只吸收香火氣。”
他一揖到底,感動道:“多謝二位,禍端既因我而起,我跟随督查回仙盟領罰就是了。”
墨宗配合當然能省不少事,嚴珂道:“行騙的長老呢?一并帶回去。”
“墨明庭已經下獄,由天志派日夜看守。”
尊者點頭,随後扭頭望向金鐘罩:“這醒夢鈴害人不淺,我将它帶回總部,交由伏魔堂處置。”
饒是醒夢鈴遠在北境,也從衆鬼口中聽說過仙盟伏魔堂的一些事跡,都說成王敗寇,那晚不可一世的醒夢鈴,直到這時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事,竟要被送往伏魔堂。
它在金鐘裏弱弱地“嘤”了聲,問道:“能将功補過嗎?”
嚴珂氣不打一處來:“你一個鈴铛還想怎麽将功補過?!”
醒夢鈴想了想,道:“我聽八方鬼音,本作為警醒之用,專門向宗門提供惡道情報。古戰場是陽氣薄弱之地,若邪祟想要從鬼界突破上來,我便第一時間告知钜子,所以取名‘醒夢’。”
钜子聞言更難過了。
嚴珂冷哼:“可你卻自堕惡道,你所謂的情報還有幾分可信度!”
醒夢鈴:“但據我所知,世間即将出現一名新的大阿修羅鬼。”
活了兩世的方源院長:“一派胡言,你以為大阿修羅鬼王那麽容易修成,說出現就出現?如今是太平盛世,仙盟準備召開仙盟大會,哪有什麽邪祟專挑這時候跑出來找死!”
醒夢鈴見他們不相信自己,焦急道:“是真的!你們一定要信我!就在東邊的海外!”
“凡鬼王出世,必然有重大冤情,天元廿四年河清海晏,哪怕九州的怨氣全部聚攏,都不足以誕生鬼王,”裴青野搖搖頭,同樣不相信醒夢鈴的預言:“你若是想将功贖罪,不如說點近的。”
“昨晚有一鬼修出沒,我們去得晚了沒能見到真容,你既然在現場,可知他的身份?”
不知為何,裴青野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對昨晚神出鬼沒的邪祟耿耿于懷。
醒夢鈴沒想到他們好奇這個,遲疑道:“我聽見那些小鬼都叫他‘邪帝’。”
這兩個字不知勾起了怎樣的慘痛回憶,殿內三位仙尊臉色同時大變。
“是那個病嬌!”
“他難道也穿回來了?!”
“不可能!上神他——”
“院長,”裴青野連忙打斷,用力咳了一聲:“你冷靜一點。”
方院長瞪着雙眼看了看逍遙散仙,又看了看刑罰尊者,這才強迫自己平複驚魂未定的心跳。
于是祝融殿陡然變得極安靜,連根針掉到金磚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僅一個邪帝名號還不能确定身份。
畢竟黃泉地獄多的是什麽王霸之主、傲魂獨尊、亡心戰魂、孤寡狂犬一類的中二稱號。
具體還得看前綴。
嚴珂問:“你還聽見什麽?快如實招來!”
醒夢鈴知道有得商量,反而不慌了:“那究竟能不能将功補過?”
嚴珂怒道:“你還讨價還價!”
醒夢鈴:“夢想總要有的,誰讓我見了鬼呢——除非你們不想知道那鬼修的身份。”
這确實事關重大,上仙們并不知道玄清上神是單送他們仙修回來,還是魔修鬼修妖修都有?
如今也找不到正主詢問了,只能靠着一些信息拼湊出真相。
要是後者的話……
敵方情報當然是早知道早做準備。
三位上仙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照不宣,唯有钜子大人又沒聽懂。
嚴珂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上前兩步,語氣盡可能溫和道:“若真有功,死刑改判死緩。”
醒夢鈴覺得兩條情報換自己一命不虧,道:“我沒聽見他的名字,但我知道鬼修管那個凡人叫‘哥哥’。”
撲通——!
陰天霹靂,這回換方院長站不穩,一屁股墩坐到地上。
檢查金磚的執事長老心疼地又默默加了個數。
钜子連忙上前去扶:“這是怎麽了,挨個摔。”
裴青野強壓住內心的震撼,強行解釋道:“沒事,這是返祖現象。”
方源:“……”
鬼修身份已經很明确了——三界之內只有奪魄邪帝才能叫慕長淵“哥哥”,因為他們是親兄弟。
對于這位,裴青野一言難盡,不欲多言,突兀地轉移話題:“西廂那位客人醒了嗎?”
魂元暴走時空,慕長淵身、心、神、魂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傷,方源用長針封住病人的陽氣,避免病情惡化,随後連着他的小書僮一并帶到龍象山來,安排在另一座山峰的西廂客房。
钜子如實回答道:“還沒有,高燒也沒退。”
詭異的沉默再度蔓延開來,钜子終于發出了靈魂拷問:“西廂那位是誰?你們為什麽這麽怕他?鬼修真的是他弟弟?你們到底還瞞着我多少事?”
他一連提出四個問題,三位啞口無言。
最終還是醫宗最會忽悠人,他說:“是我職業病犯了,發現一個病得能和教科書标本媲美的病人,所以才這麽激動。”
钜子奇怪道:“可你說他是天生魂元體,那不是邪體嗎?”
确實是邪體,不然怎麽修煉成魔尊呢,方源簡直欲哭無淚。
裴青野接上:“此事說來話長,方院長找這個标本已經找了很多年了。”
方源含着熱淚被迫點頭。
他經歷滅世,回到天元廿四年後,望着完好如初的仙盟總部,四顧茫然,直到與裴青野、嚴珂對上暗號,仨仙抱頭痛哭一夜。
慕長淵是天生的魂元邪體,不用修煉就養着一只魂元魔物在身上,那魔物吸食他的陽壽為生——哪個凡人經得住折騰?可不就命短麽。
但他們又不敢輕舉妄動:萬一人死後又放出心魔,那該如何是好?
于是三位上仙迅速達成共識——一定要阻止慕長淵修魔。
嚴珂說:“我們得想辦法帶他回不周山。”
裴青野道:“慕長淵這人疑心重,越是求他他就越容易起防心,不一定肯跟我們走。”
方源道:“但我聽說他曾拜過仙門,因為沒有仙緣而被拒之門外。”
钜子因為過于合群,在沒搞清狀況的情況下,竟也能接上話題:“要不等他自己去仙山?”
“不行,”嚴珂說:“奪魄邪帝肯定會阻止他。”
聽到這話,裴青野稍一思忖,便微微一笑,道:“奪魄邪帝也不是沒有克星。”
裴青野常年以一襲青衣示人,手握着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扇面的字上據說是他飛升上仙前自己題的,也是逍遙道之精髓。
說話時他習慣性地搖開折扇,一個大大的“脫”字赫然出現,把钜子吓一大跳。
等钜子看清另一面的“灑”字時,才精神恍惚地松口氣:他這兩天受的驚吓已經夠多了……
裴青野:“老嚴繼續處理容城禍亂的後事,院長想辦法保住慕長淵的性命。”
方源已經多少年沒跟過臨床了,他親眼見證心魔将三界化作煉獄,而此刻身處在太平鼎盛的天元廿四年,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終有一天,地獄烈火将熔化整座仙盟總部。
仙亦有情,眼看着昔日同僚一個個慘死,星離雨散,怎麽可能不難過?
方源臉上寫滿了英勇就義:“放心,我必将全力以赴。”
钜子不明覺厲:“那裴仙尊您呢?”
裴青野扇子一收,目光穿過雄偉的祝融殿,仿佛看向了某個更遙遠的地方:“我下一趟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