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魚傳尺素
魚傳尺素
缥缈峰被雲海淹沒,朝陽光輝剛透出雲端時,慕長淵醒了。
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後背,但什麽都沒摸到。
慕長淵把擇一喊到床邊,邊解衣帶邊說:“你幫我看看。”
書僮不解道:“您昏迷好幾天,衣服都換過好幾道了,這才剛醒又要看什麽?”
慕長淵手指動作一頓。
但猶豫只持續了一瞬,就繼續寬衣解帶:“還是看看。”
見他堅持,書僮伸手幫他脫衣服,嘴裏還不忘念叨:“醫宗的仙君會診過好幾回,說要施針我也沒有攔着的道理,對方畢竟是仙君啊,仙君都是除妖降魔的,哪有虐待凡人的道理,您說對吧……”
慕長淵心想這不巧了麽,少爺我就是正經妖魔。
書僮醒後,很快就和幾名年紀相仿的墨宗弟子混熟了,從對方那兒得知情況:當晚容城內的弟子見事态失控,便向宗門發出求救。墨守金印一下喊來四位上仙,甚至還有仙盟的貴客。
邪祟毫無疑問遭到來自仙界的毒打。
慕長淵脫力昏迷,弟子聽見怒目金剛的咆哮:“務必救活!務必救活啊!”
“方院長耳朵都快被吼聾了。”那名弟子誇張道。
擇一頓覺過意不去。
其實他知道自家少爺的身體,高燒不退、咳血昏迷都只能算作“病情穩定”,不必大驚小怪,仙君如此盡心盡力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如此一來,書僮更加覺得修仙改命是比尋醫問藥更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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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說書人全是胡說八道,我見仙君日日苦修,也為蒼生百姓鎮邪謀福,哪是一個跑江湖的口藝人能造謠的。”
魔尊淡淡地:“小孩子家家一驚一乍,你一天要感悟幾次?”
擇一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順嘴感慨道:“原來仙門這麽有趣,難怪四少爺回來得少。”
剛才慕長淵還搭兩句,這會兒徹底冷着臉不說話了。
書僮見狀終于忍不住,問道:“少爺,您和四少爺吵架了?我發現這幾日只要提到,您都會不高興。”
慕長淵深吸一口氣,硬邦邦道:“我不跟神經病吵架。”
擇一只當他嘴硬臉皮薄。
書僮被慕夫人買回家時,家中只有慕長淵一位少爺,另一位“四少爺”據說有仙緣,年紀很小的時候被雲游的仙君帶入仙門去了。
慕長淵排行第三,此前慕夫人的兩個孩子早早夭折,慕長淵同樣身患絕症。
正因為連續生出死胎和病胎,慕夫人被婆家趕出家門,但她并沒有一蹶不振,而是靠着自己的雙手,掙到給慕長淵治病續命的錢。
早些年沒錢時,慕夫人便每日蹲在鎮上的藥鋪附近,看到哪戶人家的小厮買了人參,就偷偷尾随到朱門大戶旁的巷弄口,等那家人熬了藥,家仆出來倒完藥渣,她再跑出來從藥渣裏翻出幾片藥材拿回家熬。
一介弱女子就這麽把奄奄一息的孩子養活。
四少爺比慕長淵小幾歲,生父身份不詳,兄弟倆關系其實還可以。弟弟九歲那年成為仙門弟子,自那後就不怎麽回家了,平日裏都是書信來往。
再後來慕家的家境逐漸轉好,夫人生意越做越大,終于能花錢請大夫,用各種昂貴的天材地寶吊着慕長淵的命。
這些事都是書僮從街坊鄰裏處聽說的,在擇一眼裏,慕夫人确實是位奇女子,書僮也并不覺得少爺會真的生弟弟的氣。
前兩日醫宗仙君特地把擇一叫到跟前,叮囑他病人情緒若是不好,千萬不能刺激。
擇一終于找到少爺性情變化的原因,連忙謝過仙君提點。
這會兒見慕長淵不高興,書僮想起叮囑,只得閉了嘴,跑去隔壁搬來一面銅鏡:“喏,少爺您看——哪有什麽東西?”
銅鏡中背脊瘦削光滑,确實沒看見什麽鎖環。
慕長淵盯着銅鏡裏的身影怔怔出神,開始對另一件事感到費解:
凡胎肉身不能長時間控制魂元,那夜生氣暴走後,魂元也受了傷暫時偃旗息鼓,但體內的縛魂鎖時不時就戳一下它,好像要看看它死了沒。
疼倒是不疼,就是……
魔尊陡然生出一種被調戲的錯覺。
慕長淵思來想去,覺得未來上神應該沒這麽無聊。
魔尊從不懷疑自己和上神八字犯沖,打架不需要正當理由,沈淩夕看見自己和邪祟站在一起就出手,這就很合理。
但上鎖又是幾個意思?
書僮見少爺臉色又開始五彩斑斓變幻莫測,伸手探了探額頭,嘀咕道:“是退燒了呀……”怎麽還這麽神志不清。
慕長淵想了想,回神嚴肅問道:“沈淩夕呢?”
書僮吓一跳:“我聽別的弟子說沈仙君又快要突破了,這幾日正在閉關調整。”
慕長淵的注意力瞬間跑偏。
又要突破?
仙修證道,境界突破前後是道心最不穩的時候。
好歹是天道魔尊,慕長淵人前還勉強維持幾分宗師包袱,一碰見沈淩夕,心裏攢了萬年的那股偏執勁就完全控制不住,發瘋似地往外抽芽。
少頃,滿肚子壞水的魔尊生出一個想法,慕長淵迅速做出決定,吩咐擇一:“去取紙筆來。”
要臉幹什麽,他要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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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宗內部分為天志、明鬼兩派,意為“天道意志,明辨鬼神”,旨在相互競争,共同進步。
近來明鬼派似乎出了點事,缥缈峰當值的都是天志派弟子。
進入龍象仙山後,書僮發現真正的仙門修士才不像醫館小厮那麽嚣張跋扈。
天道千變萬化,仙修走的是善道,若仙門弟子心不向善,就別說突破境界了,可能連宗門考核那關都過不去。
書僮将慕長淵的需求告訴一名弟子,對方在大美人昏迷期間時不時就來偷看,算是得了“好處”,辦事就格外積極。
墨宗有錢,筆墨硯用的都是上品,配了金箔及火漆,托盤上還有一條黃花梨雕的木魚機關。
慕長淵瞟了一眼,基本滿意。
小輩謙遜恭敬的态度也稍稍挽回了被醒夢鈴扣掉的印象分。
慕長淵低頭時,日光在他側臉輪廓上投下薄薄金光,好似披上一層暖色的紗。
那弟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想:這人真好看,就像話本裏遭人強奪的爐鼎……
正當弟子色令智昏時,頭頂上方飄下一句:“你在看什麽。”
弟子順嘴就說了真話:“看爐鼎。”
說完一驚,自知失言,小臉漲得通紅。
慕長淵挑起眉梢。
魔尊知道自己外貌出挑,上一世他成名時已經是引發人間動蕩的阿修羅,後來成為魔尊後有天心血來潮又捏過一個女身馬甲,仙界對他的外貌評價是“容色惑人”。
那弟子窘迫不已,幸好有擇一打圓場道:“沒事,我們少爺就喜歡聽別人誇他好看!”
慕長淵:……
抖了老底的書僮還沒完,又喋喋不休地介紹起那名弟子:“這是墨宗明志派的墨磐磐,那晚也在容城,少爺您還記得九州茶樓嗎……”
墨磐磐聽到容城,眼底閃過一絲尴尬,恰好被慕長淵捕捉到。
在書僮眼裏,墨聍是當機立斷救下一城百姓的英雄,可在修仙弟子眼中,歷練的人連山腳城門都沒出,就祭出保命的法器打道回府,實屬丢人現眼。
“墨磐磐……”慕長淵重複道。
弟子緊張地抿住嘴唇。
書僮正要提醒他,就聽見慕長淵淡淡道:“這麽多筆畫,宗門考核交卷很痛苦吧。”
擇一:“……”
墨磐磐險些淚奔。
慕長淵為老不尊,欺負完築基弟子,就讓書僮接過托盤順便送客:“多謝仙君想得周到。”
墨磐磐紅着臉擺着手說:“沒沒沒沒事,那我先走啦,有需要的話再叫我!”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慕長淵隔着珠簾說:“替我把那張紅色的箋紙拿出來,待會兒要用。”
書僮果然從一沓紙中找到朱紅箋紙,好奇道:“這不是擺酒席寫請帖用的麽,少爺要請誰?”
慕長淵漫不經心道:“請神。”
擇一以為他在開玩笑,并不較真。
等書僮熟練地鋪好紙、研好墨,慕長淵這才懶洋洋地下床,掀開珠簾,走到案臺前随手挑了支紫毫,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總共也沒幾個字。
擇一雖是伴讀書僮,但大部分時間都要照顧病人,認的字還不多。
慕長淵封好火漆,卻沒有把信遞給書僮,而是拿起托盤裏敦厚可愛的木魚,将信箋塞入腹中,那木魚就跟活了似的擺起尾巴,還親昵地蹭蹭他的手心。
擇一驚訝得嘴都張大了。
慕長淵剛一掀眼皮就看見他那副呆樣,不禁笑道:“這是飛魚符,仙門裏多的是這樣的小機關,方便內部通信。”
書僮心想也是,山中重巒疊嶂,一峰又一峰的,不能全靠禦劍亂飛,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少爺您懂得可真多。”
慕長淵沉吟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若病好些,你就有時間讀書了。”
擇一點頭:“少爺您真是個大善人。”
魔尊猝不及防地接到一張好人卡,渾身別扭,沒好氣道:“不讀書連人話都聽不明白。”
擇一:“嗯嗯,您說得對。”
慕長淵:……
慕長淵不再多說,吩咐小木魚:“去找沈淩夕。”
那雙滿盛晨光的桃花眼,提起那名字時更閃爍着詭谲光芒,看起來眼波流轉、潋滟多情。
不過話就不那麽好聽了:“務必把信貼到他臉上。”
書僮:??
小木魚在半空中歡快地擺擺尾巴,高高興興完成使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