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靈魂拷問
靈魂拷問
按照大周律法, 涉及邪祟之事必須同時上報官府和仙盟,由雙方組成監察廷一起審判定奪。
這回人證物證俱全,蘇蕊抵賴不了, 可畢竟是承恩伯侯家的人犯事, 轉運殘陣也沒造成嚴重後果,所以官府堅持要等揚州本家來人之後再做定奪。
揚州本家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
這些親戚一上來就對慕晚螢動之以情曉之以道德綁架, 說慕良和當年待她如何好, 即便她離開慕家, 也有義務保住大房的血脈, 不能讓慕大公子絕後。
慕晚螢忍氣吞聲這麽多年,如今不想忍了,當即破口罵道:“哪裏來的舍利子, 佛光都濺老娘臉上了——九叔伯,慕良和今日若活着,你猜他幹不幹得出這種寵妾滅妻的事?”
一句就把本家的親戚長輩噎得不行。
這話怎麽回都是錯的:如果說慕良和一定會護着蘇蕊母子,那就是承認寵妾滅妻,慕晚螢必會加大反擊,可如果說慕良和不護着,就沒法逼慕晚螢讓步了。
況且慕良和都死了這麽多年,鬼才知道他怎麽選。
慕晚螢到底是生意場上的人,思維不比一般的後宅女子, 把對方堵得啞口無言後,又冷笑道:“叔伯指責我讓慕良和絕後, 意思我的兒子就不是他的種了?”
這必不可能。
慕長淵像極了父親慕良和, 尤其那雙眼睛, 本家見過他的親戚都說,要是老太君還在世, 必然會對這個孩子千疼萬寵。
親戚們趕緊打圓場:“大娘子你這說的又是什麽氣話,川兒是良和的兒子,誰敢在外面嚼舌根我們最先不同意!”
說完見她神色緩和,以為态度有所松動,趕緊苦口婆心地勸道:“只是我們也擔心,這孩子三天兩頭病得下不來床,萬一哪天他父親接他一起去了,好歹族中還能留下北纓這一脈……”
慕晚螢一挑柳葉眉,并不上當:“那為什麽血緣至親不會引發陣法反噬,慕川啓動陣法卻反噬到南初身上?”
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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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場上少不了讨價還價你來我往,慕夫人的談判水平可以說爐火純青:既然你們說我的兒子是真的,那我現在要證明蘇蕊的兒女是假的。
慕晚螢被趕出慕家後,慕良和的病情就加重了,蘇蕊入府不到兩個月慕大公子病逝,慕家和蘇蕊娘家都沒有雙生兒的先例,慕北纓和慕南初養在承恩伯府上,和慕川容貌并不相像。
這是來自一位妻子以及母親的反擊,自此,承恩伯府家庭倫理大劇正式拉開序幕。
江南分部的督察仙官們面面相觑——凡人喜歡掰扯個是非對錯,但涉及蘇蕊獲取邪陣的途徑和動機,他們只能旁聽這筆十多年前的無頭爛賬。
很多事情都是經不住查的,尤其是後宅裏的陰私。
十幾年前慕長淵還是個小病秧子,陳年恩怨與他本人關系不大,有沈淩夕替他擔了啓動陣法的責任,慕長淵不愛和官府打交道,連續好幾日都稱病不出。
解決了家中最緊迫的危機,魔尊最近有點懷疑人生。
他把重生後發生的事都捋了一遍,越想越不對勁:重生的應當不止自己,至少還有仙門幾個茍茍祟祟的上仙,以及慕井那個傻叉,現在就連沈淩夕好像也不是那麽的……原裝。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之前慕長淵以為是奪魄邪帝搞的鬼,慕井一直喜歡研究奇奇怪怪的邪術,每次闖出禍事,都要魔尊給他收拾爛攤子。
但現在看來,重生的事真的和他無關——慕井再出息也不可能把上神都弄到天元廿四年來。
慕井沒插手的話,其他人就更沒能力了。
那麽問題只能出在沈淩夕身上。
上神在搞什麽鬼?
慕長淵前段時間以調戲沈淩夕為樂,并為此沾沾自喜,直到那晚沈淩夕無意間說出九四爻陣的名字,魔尊才意識到不對勁。
假如被調戲的是上神本人的話。
——所以其實是沈淩夕一直在調戲他???
魔尊一口老血梗在喉頭。
更尴尬的還在後頭。
那個淺嘗辄止的吻,剛讓倆人關系更進一步,魔尊以為二十歲的沈淩夕道心不穩、色令智昏,在自己有意的撩撥下動了凡心。
然而現在想想,有些事情讓人背脊發麻,比如:
天道上神擺爛拒絕修煉。
天道上神天天圍着魔尊轉。
天道上神偷看小簧文。
天道上神還親了他!!!
哪一件挑出來不是震動三界的大瓜?
這是什麽天道魔幻現實主義的世界。
慕長淵眼前一黑。
他深呼吸兩口氣,覺得還是再确認一下比較好。
**
由于慕家莊的貓貓頭形狀詭異,被列作“物證”之一,暫時查封,莊子裏的人全都搬到慕晚螢在渡蘭湖邊的宅院裏。
君山鎮群山抱湖,風景宜人,雖不像西湖那般久負盛名,也是煙雨江南的小橋人家。
沈淩夕這幾日忙得基本見不到慕長淵。
慕長淵病得恹恹的,每天昏睡超過八個時辰,慕晚螢也不敢讓他多泡藥浴,擔心飲鸩止渴會加速病情惡化。
慕夫人如今滿心信任沈淩夕σw.zλ.這個未過門的姑爺,對方雖瞧着一副冷心冷情不谙世事的模樣,遇事卻是個能鎮得住場子的。
那一晚在慕家莊,人們心中冒出的陰暗念頭,在看見陣靈的反噬之力後,又悄悄縮了回去——世間大部分人連貪念都是老實本分的,他們貪心又不想付出代價。
或許是因為心虛,鎮民們全都積極幫忙作證,也不管承恩伯家是不是顯貴,反正有仙盟在,官府偏袒不到哪裏去。
至于沈淩夕,直到仙盟督察執事到君山鎮後,鎮上的居民們才得知,這位竟然是半神沈琢的弟子!
化境半神,是凡人遙不可及的身份。沈淩夕雖第一次下江南,江南百姓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他的名字——去年的西北旱災導致邪祟叢生,仙盟衆弟子前往鎮惡,其中的仙首便是他。
歸魂槍超度無數惡靈,民間将他傳得神乎其神,誰知轉眼間竟成了慕家的姑爺!
那個病秧子上輩子得做多少善事,才能有這樣的福氣?
衆人唏噓之餘也知道羨慕不來,不再糾結了。
等到事情處理到尾聲時,已經接近八月中旬。
“……龍鳳胎确實不是慕大公子的血脈,但也不是師叔猜的二房。蘇蕊交代當初為了保險起見,想生一個有慕家血統的孩子,二房卻給她找了別人,可能從一開始就做了棄車保帥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死無對證這麽多年,還會被反将一軍。”
傳訊符對面的裴青野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沈淩夕:“……”
他離開公審堂,一邊往慕家走去,一邊說:“事情鬧到京城,大周人皇幼時經歷過宮中奪嫡之争,他母親貴為皇後,卻為保他而含恨自盡,人皇登基數十年依然耿耿于懷,聽說慕夫人的事跡後龍顏震怒,要收回慕家的爵位,同時下令要求監察廷絕不姑息。”
沈淩夕語調不疾不徐、冷冷清清,讓人聽了還想拱着他多說幾句。
裴青野聽了半天故事,撫掌笑道:“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一環扣一環,真巧。”
并不是巧合,沈淩夕心想。
魔尊喜歡借刀殺人,一刀一刀慢慢磨,死前萬念俱灰都不是痛苦的盡頭——死後魂魄進入地獄黃泉,那才是慕長淵的地盤。
所以做慕長淵的仇人其實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淩夕不知想起什麽,神色黯了黯。
裴青野看不見上神的表情,還在那邊感慨:“承恩伯府氣數已盡,以後不能再對慕夫人造成威脅,慕長淵沒有弑親,也就暫時不會黑化,”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道:“警報解除,現在事情辦得差不多,你們是不是也該回來了?”
他說的是“你們”,包括慕長淵。
慕長淵雖然不像當年那樣跑到揚州把慕家本家屠一遍,可他興風作浪是遲早的事,偷跑出去喝一頓酒都能引出千年邪祟,仙盟必須趁他還沒修煉,先把人留下,以免為禍四方。
沈淩夕頓了頓,說:“如果我把他帶回來,師叔能不能收留他?”
裴青野忽然沉默了。
把魔尊帶回仙盟容易,安置卻是一大難題。
“這個嘛……”
“臨淵水榭禁止外人出入,我沒法讓他待在我身邊,但又不放心別人。”
不周山光是仙修宗門就有幾百家,慕長淵混跡在裏面,要是無人管束,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亂子。
上神都這麽說了,裴青野也不好拒絕,他知道沈淩夕的師父并不好相處。
沈琢醉心修煉,卻始終突破不了最後半道坎——分明一只腳已經踏入了天道,成為半神,偏偏過了四百年都無法真正被天道認可。
裴青野嘆道:“罷了罷了,誰讓你喊我師叔呢,我當然得把人給你看好了。”
沈淩夕聽見後,眼眸彎了彎。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深度體驗人間喜怒哀樂的原因,沈淩夕相較之前鮮活了許多,盡管外表還不太看得出來。
沈淩夕問:“仙盟最近有什麽事嗎?”
裴青野:“沒什麽別的大事,都在準備仙盟大會呢。我看到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崽子可太親切了,寧願遵守那一堆破規矩也要多看兩眼。”
滅世之戰打到最後,仙盟幾乎全軍覆沒。裴上仙這些日子看着衆弟子精力充沛地準備仙盟大會,又是心酸又是欣喜。
“師父還在閉關?”
“是啊,哦對了,老嚴又找出一個‘自己人’,等你回來再跟你說。”
沈淩夕說好。
裴青野每天都會關心江南這邊的進展,收起傳訊符後,沈淩夕腳步忽然一頓。
剛才沒注意,慕長淵又偷跑出去了。
圓月高懸,夜涼如水。
沈淩夕看了一眼慕家的牌匾,調轉方向去了渡蘭湖。
**
渡蘭湖心,一艘朱紅畫舫形單影只地漂着。
慕長淵半躺在甲板上,一杯接一杯飲着青梅酒。
他懷裏靜靜躺着一支簪子,是沈淩夕附了神識的那支。
為了把畫舫撐出來,魔尊可是費了老大的力氣指揮魂元幹活兒。可他明知道沈淩夕會找來,還是越喝越多。
酒壯慫人膽,魔尊不知道自己慫什麽,所以才越想越惱火。
先前他放任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有這樣才能逃避與上神當面對峙。
青梅酒入口甘甜清冽,随後熱意從喉間直達肺腑。
“仙魔殊途啊……”
有些事情不提是有道理的,因為很可能提完,倆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君山的青梅酒沒有雲城美酒度數那麽高,可喝悶酒容易醉,這會兒沒有禿驢陪他打趣,慕長淵一杯又一杯下肚,五髒六腑都跟着燒起來了。
他時不時隔着衣袍摸摸懷裏的那支簪子,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
反正肯定不期待歸魂槍鋒利的槍尖就對了。
從前無論面對怎樣惡劣的言語,慕長淵都不曾遲疑過,當魔尊決定做一件事時,三界都必須為他讓路。
而他生平頭一次瞻前顧後,就是為了沈淩夕。
魔尊不願索求落空,不願夢醒後守着自己的人成為水中的泡影,他要那個清清冷冷的天道上神眼中只有自己。
他放任心中的惡念瘋狂滋生,直到那一抹清隽雪白的身影出現在畫舫甲板上,所有的念頭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慕長淵腦子裏一片空白,之前準備的話全都想不起來了。
沈淩夕見他衣裳半敞,坐沒坐相,蹙眉道:“跑出來也不知道多穿一件。”
酒暖身,慕長淵不覺得冷。
沈淩夕又看見他手邊的青瓷酒壺,不解道:“為什麽一個人喝悶酒。”
慕長淵怔愣地眨了眨眼,醉眼蒙眬地将他瞅着。
沈淩夕從乾坤袋取了件裘衣給他披上,系帶時慕長淵把那根附了神識的簪子塞回到他手裏。
上神一怔。
慕長淵在生悶氣,沈淩夕卻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
他問:“我陪你喝?”
慕長淵點點頭,把窄口的青瓷酒壺遞給他。
秋季的江南沒有霧蒙蒙的煙雨,卻有撩人的月色,朱紅的畫舫和青梅煮酒。
魔尊一貫是個會享受的,沈淩夕接過來喝了一口,青梅酒以甘甜的井水釀制而成,加了楓葉,酒香中透出一股木葉香氣,最适合秋天喝。
他喝得有點急了,似乎沒掩飾好自己的那一點不安和慌亂,晶瑩酒液順着嘴角淌過脖頸,然後沒入衣襟。
慕長淵看見沈淩夕喉結滾動了兩下,忽然問道:“仙君有仇人嗎?”
他又喚他仙君,好像把兩人的關系重新拉回剛認識的時候。
上神被他問得心頭一跳,好像這一場江南旖夢的泡影即将被打破。
“沒有。”
他否認的語氣極淡,淡得慕長淵一點兒也不信。
慕長淵說:“我有。”
沈淩夕聞言心跳開始加快,握住酒壺的手指也不由得收攏。
四下靜得連秋蟬都不吭聲了,皎潔的月光灑在朱紅畫舫上,往渡蘭湖的水面投下粼粼銀光。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慕長淵,病弱的美人喝得醉醺醺的,說出口的話也半真半假:“我曾有一個仇人,發誓要度盡天下邪祟,我哪天要是死了,他就能得償所願,往後必定會過得很好罷。”
沈淩夕瞳孔驟然擴大,随即垂下眼簾,鴉羽般纖細濃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兩片陰影。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慕長淵心想,他要是不認,就不問了罷。
此刻的溫存與安寧是因為自己還是凡人,反正仙魔遲早走向殊途,百年後他們依然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他伸手要取走沈淩夕手中的酒壺,卻聽見對方垂着眼簾說:“他……過得不好。”
哐當!
青瓷酒器掉落在甲板上,酒水濺了出來,洇濕一片木板。
遠處栖鴉被驚起,撲棱翅膀飛向廣袤的夜空。
慕長淵一手按在沈淩夕後頸上,吻住了他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