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沈淩夕看見不虛和尚時, 眼底忍不住掠過一絲驚訝。
左手為尊,無妄禪師是德高望重的禪宗大能,佛子能站在他左邊, 說明他在佛修中的地位應該不低。
禪宗與仙盟交往密切, 暮商峰還有他們的常駐辦事處,不周山晨昏的鐘聲都是禪宗弟子修習時敲的。
但沈淩夕并沒有印象, 禪宗有哪位大能修士是能喝酒吃肉的。
他捏了捏腕間的萬佛長青琉璃佛珠, 愈發覺得這位佛子深不可測。
既看不出他的修為, 又看不出他的來歷。
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面對來自禪宗的友好問候,魔尊穩住了即将裂開的表情,面不改色道:“佛子頭型圓潤, 一看就适合戴我這頂綠帽。”
書白妄怒道:“放肆!不得對貴客無禮!”
說話時他一振袖袍,平地掀起狂風,身嬌體弱的慕長淵險些被他吹翻,然而一股熟悉的沁涼的靈力隔空貼在他後背,替他化解了周身的劍氣罡風。
魔尊頓時他心癢癢的,擡目搜尋,卻只能看見沈淩夕清隽的背影。
周圍的萌新們都東倒西歪,有人一屁股坐到地上還被風吹得滾了兩圈。
無妄禪師溫聲道:“仙君不必責怪,我師弟常年在外游歷, 結交甚廣,想來一定是與這位善信相識。”
書白妄倒是挺會給自己立威風, 仍舊不依不饒:“既然入了不周山, 就代表着仙盟的門面, 貴客來訪他卻在這裏嘩衆取寵,就算有仙緣也該驅除出去, 十年不得入山!”
擇一一聽就急了——十年!病人哪裏等得了十年?!
書僮剛要開口,就被墨盤盤等弟子手忙腳亂按下:“別跟劍宗對嗆,他們是仙門第一大宗派,秘境試煉裏也是劍宗弟子最為霸道,但這裏他說了不算,天樞仙君說了才算,你家少爺是病人,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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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宗弟子以和為貴,但慕長淵不樂意:馬甲是他在白鷺城随口編的,但股卻是仙盟自己炒起來的,現在居然怪他擾了仙門清修?!
死仙修,當初本座怎麽就沒把不周山拆了呢?
沈淩夕淡淡道:“試仙石提示有天賦弟子入內,各宗主特意交代門內弟子多加拉攏,師兄一句話就幫他們掃地出門了,也不怕師叔伯們怪罪。”
書白妄臉色當即就變得難看起來。
沈淩夕語氣與平時無甚不同,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從細微的差別中察覺到上神不高興。
佛子從彩雲中走下來,對着慕長淵笑眯眯道:“數月不見,善信依然魅力無邊。”
魔尊瞥了書白妄一眼,羞赧道:“沒辦法,病弱之軀短短十幾載,卻吃盡了求而不得、因愛生恨的苦。”
書白妄:……
佛子說:“不如遁入空門,斬斷三千煩惱。”
慕長淵:“謝邀,我母親給佛子出的那頓飯錢,可不是讓佛子勸我皈依的。”
“啊,”和尚終于想起自己吃人嘴軟的事,瞬間改口道:“阿彌陀佛,慕夫人善緣深厚。”
看來他倆是真的很熟,連家長都見過了。
和尚隐約聽見有菜苗在小聲讨論:“要不要再加一只股進去?”
“佛子股嗎?你就不怕被天雷劈?”
“太危險了,被尊者知道了我們肯定得掉一層皮!”
“可是佛子也好香嗚嗚,小朋友才做選擇題,木蘭和春潮一樣全都要!”
……
和尚雖然聽不懂,但心想:師兄沒騙我,仙盟果然有意思。
慕長淵卻把不虛和尚拉到一旁,問他:“一看你就是第一次來仙盟,是不是有什麽事?”
和尚一臉高深莫測:“阿彌陀佛,善信怎知貧僧第一次來不周山?”
慕長淵:“股市黑話都聽不懂,鬼都不信你來過。”
佛子:……
這邊慕長淵和佛子插科打诨,另一邊原本該由北鬥仙君之首出面接待禪宗的無妄禪師一行,但書白妄卻要在衆弟子面前搶這個風頭,沈淩夕就随他去了。
前段時間禪宗才和北鬥仙君在瀛洲配合作戰鎮邪,同袍之情尤為深厚。
無妄禪師是得道高僧,很好說話,對怠慢一事表示理解:“瀛洲之禍後鬼界蠢蠢欲動,恰逢仙盟弟子大選,白鷺城魚龍混雜,謹慎也是應該,老衲就是擔心山中有什麽事,才自己進山的。”
說罷又問起搖光仙君的傷情。
“江仙君體內的邪祟之氣還是無法驅除?”
江畔苦笑:“別說驅除,幾位上仙出手都鎮不住。”
瀛洲的邪祟不同之處在于——以前邪祟吞食其邪祟後,被吞噬的那一縷就消失了,世間只剩下一個高級別的邪祟,瀛洲的邪祟卻能在吞食升級後,再自行分裂,比如一只低級邪祟吞了五只低級邪祟,突破成高級邪祟,随後它能分裂成六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世間就有六只高等級邪祟。
照這個速度分裂下去,北鬥七星陣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一旦島上的邪祟突破成大阿修羅,再分裂成數百上千的大阿修羅,三界必然生靈塗炭——首當其沖的就是魚米之鄉的江南!
無妄禪師聞言,沉吟片刻後,道:“我聽說前不久貴盟中有一法器,預言三界将誕生一位惡道的魔尊。”
書白妄整個愣住了。
“……老衲此次帶着師弟不虛前來,就是想見見那法器,看能否從它那裏得知更多的信息。”
天璇仙君一時語塞:“這個……”
禪師說的預言法器正是醒夢鈴。
醒夢鈴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在衆仙面前胡言亂語,如今這個仙工智障法器早已逃竄,連墨宗的钜子大人都已經下獄了。
書白妄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他越是支支吾吾,禪宗就越是疑惑。
眼看着菜苗們都張望着這邊,沈淩夕緩聲開口道:“禪師不遠萬裏而來,此事可從長計議。我們先回上仙界,盟主與衆仙尊都在延和殿等着為諸位法師接風洗塵。”
禪師雙手合十:“善。”
**
禪宗貴客的到來,某種程度上解救了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慕長淵。
綠帽子争奪戰被迫暫停,但無論是剛入選的萌新,還是仙門百家的弟子們,幾乎都認識“木蘭”了。
慕長淵作為新選弟子,當晚應該睡在雲夢谷的弟子宿舍,但他借口擔心渣男暗殺自己,躲了出去。
其實是躲到臨淵水榭去了。
慕長淵玩了一天的極限拉扯,确實有些累了,跳上傳信木鳥時差點腳底打滑摔成貓餅。
從沈淩夕體內采補來的靈力,除了讓他的風邪之體受到遏制以外,對修煉起不到實質作用,也就能用來忽悠山門口的試仙石和一衆菜苗弟子。
魔尊體內沒有氣海,結不了金丹,等到真正修煉時就會露餡。
他想找個弱一點的師門,比如長生道什麽的,但仙盟又不一定會輕易放過這個修煉天才。
慕長淵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就在鳥背上睡着了。
他睡得确實沉,醒來已經回到了小木屋。
風雪依舊呼嘯,屋外完全暗下來,小黑貓剛有動靜,頭頂就飄來一句:“玩累了?”
“喵……”
小黑貓在床上滾了兩圈,伸個懶腰,又變得精神奕奕。
慕長淵邊化形邊說:“你回來得好早。”
“不早了,”沈淩夕把乾坤袋遞給他,說:“我回來看到你埋在雪裏,起碼睡了兩個時辰。”
慕長淵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實只記得上了鳥背,沒有下來的印象了。
他翻着乾坤袋裏的衣物,想起一件事,問道:“劍宗在你們仙盟是不是名聲不太好?”
沈淩夕斟酌着措辭,說:“不周山內近三十萬劍宗弟子,總有幾個不招人喜歡的。”
這話說得相當委婉,慕長淵聽到的可比這難聽得多。
仙盟總部機構就設在青陽峰上,而劍宗弟子在青陽峰下修煉,加上是歷史悠久的正統仙修,無形之中,劍宗弟子覺得自己高仙一等,不管走到哪裏都能代表仙修正統。
剛好沈琢的弟子少,需要用到人手的時候,劍宗出得最多,北鬥仙君中排第二的天璇和排第三的天玑都是劍宗弟子。
慕長淵當過人界統治者,深知權力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制衡和架空,沈琢倚仗劍宗,劍宗未必不惦記着仙盟盟主這個位置,倘若外面沒有關于沈琢殺妻的傳聞倒好,可每逢盛事傳聞便愈演愈烈,魔尊就不禁有些陰謀論了……
不知不覺中,慕長淵竟然都開始操心起沈淩夕宗門的事了。
而上神正無聊地在看月亮。
臨淵水榭風雪交加,雲層厚重,能看見月亮的時間不多。
從不睡覺的上神,這段時間被魔尊調|教得作息規律,因為假如晚上不睡覺,就一定會被翻來覆去地采,反正慕長淵白天能睡,但仙盟大會期間沈淩夕需要經常露面,必須保持元嬰後期大圓滿境界,避免被上仙界發現端倪。
于是日子過得越來越像凡間恩愛小兩口了。
沈淩夕叮囑道:“明天要入秘境證道心,你選好宗門了沒有?”
慕長淵興致勃勃:“幹脆本座自創一個宗門吧,你覺得叫什麽名字好聽?”
沈淩夕:“……”
得,一覺睡醒又有力氣折騰了。
天道沒有回頭路,慕長淵早已入魔,是絕不會好好修仙的。可他要是在不周山創立宗派修魔,讨伐惡道的檄文裏還不知道要增加多少條罄竹難書的罪名。
沈淩夕不能任由他這麽折騰。
正當上神終于快要松口答應收徒時,慕長淵見他神色怔忪,忽然一伸手臂把人摟進懷裏,鼻尖蹭着沈淩夕的臉頰和鬓發,帶着剛睡醒的鼻音問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上神頓時哭笑不得:“因為下午沒搶到綠帽嗎?”
魔尊也笑了,扳過他的下巴親了一會兒嘴,親得上神又動了情時,沈淩夕忽然覺得手裏多了件硬硬的東西。
唇瓣稍分時牽起一道銀絲,沈淩夕雙頰緋紅,他咬着唇,一垂眸就看見掌心裏的那條紅翡錦鯉。
活靈活現的小錦鯉漂亮得讓人看一眼就舍不得挪開目光。
慕長淵說:“我娘讓我拿給你做定情信物的。”
紅翡舉世難得,小錦鯉其實比額墜要大好幾倍,但沈淩夕聞言,竟然真的把錦鯉放在額頭上比了比。
慕長淵被上神幼稚的舉動驚了一下,随後抱着他笑道:“上神法相不可毀壞,你要是真的把它頂出去,裴青野他們肯定當場破防。”
沈淩夕彎了彎眼角:“反正他們遲早要破防。”
慕長淵一噎,心想你倒是坦坦蕩蕩。
不過紅翡錦鯉跟印章差不多大,确實不适合作額飾,慕長淵趁機問道:“你額飾是誰送的?”
沈淩夕:“是我師娘的遺物。”
慕長淵又細細打量起來。
沈淩夕主動解釋道:“水榭枯燥,除了黑就是白,小的時候我經常偷溜去旁邊的山上玩。”
臨淵水榭的氣候原本和周圍的山差不多,遭逢劇變後,就被沈琢以大雪封山。
據說當年
最終她死在了自己的道侶手裏。
沈淩夕淺淡的瞳仁裏映着鮮豔的紅翡,他似乎陷入某種悠遠的回憶當中:“小的時候我師父經常因為偷跑罰我,一次比一次罰得重,但我還跑,後來有一次他終于問我為什麽總喜歡跑出去。”
哪有什麽特殊原因,少年人就是情不自禁對那些燦爛的、豔麗的、紛亂的紅塵事物感到好奇罷了。
魔尊聽着沈淩夕小時候的事,心裏總有種奇異感——這些事三界中大概只有他們師徒倆知曉。
他好像正窺探着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水榭沒有別的弟子,沈琢又是仙盟盟主,當時沈淩夕才幾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關在冰天雪地的水榭裏跟坐牢有什麽分別?
“所以他聽完後肯放你出去了?”
“沒有,”沈淩夕搖搖頭:“師父在山腳下設了一個禁止出入的禁陣。”
慕長淵:……
這很無情道。
“師父說我要是好好修行,總有一天能破解水榭上空的法術,讓這座山也像周圍群山一樣四季分明。”
天道是自然法則,半神将臨淵水榭的自然更替全部壓制,再以自身靈力控制,才能做到終年封雪,山間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沈琢的靈力,想要破解談何容易?
慕長淵被勾起好奇心:“所以你什麽時候破解的?”
小時候的記憶過于久遠了,沈淩夕想了想:“半年吧。”
慕長淵愣住了。
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悄咪咪地從魔尊的心底往外冒。
雖說早就知道玄清上神修煉順遂,可這也太……
沈淩夕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在他懷裏,說:“花了半年時間研究出怎麽改禁陣,把禁止出入改成了禁止入內,然後我就跑出去了。”
慕長淵:“……”
這解題思路異于常仙,魔尊聽完樂不可支——不知沈盟主日理萬機後,回山一頭撞在禁制上是什麽感受。
“後來我師父想別的辦法進來的,我改過的禁制就一直保留到現在。”
所以臨淵水榭禁制外人進入,但不禁小動物,就是六七歲的沈淩夕的傑作。
慕長淵忍不住笑道:“你小時候比我皮多了,我六七歲那會兒還只會趁丫鬟不注意偷偷把藥倒掉。”
見沈淩夕譴責的目光掃來,慕長淵頓時喊屈:“藥太苦了,你不知道我當時一天得喝多少碗,我小的時候就經常想,這樣活一輩子寧願早點死了,但到底沒敢讓我娘知道,後來才漸漸習慣的。”
習慣了麻木地把藥喝下去,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大夫、換方子,習慣了從獲得生的希望,到再一次失望,每次都像是把意志力全部打碎,再在夜深人靜時默默地拼補起來。
這就是慕長淵的童年。
他的病情時好時壞,一年年循環往複,但看見病榻邊慕晚螢熬得通紅的眼睛,小長淵都默默忍受下去了。
慕長淵似笑非笑道:“我娘說要是不把你哄回來,我也不必回去了。”
沈淩夕靠在他身邊,把玩着手裏的紅翡錦鯉,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嗯。”
魔尊不依了,作勢要把紅翡取走:“嗯是什麽意思?”
沈淩夕忙笑着把小錦鯉搶回來:“跟你回去的意思。”
慕長淵這才作罷,倆人又鬧了一會兒,他忽然說:“你還沒說你的額墜是怎麽來的。”
剛才聊着聊着跑偏了。
“我師父關我的那半年,我在山裏到處想破解法術的辦法,結果從雪地裏挖出一只耳環。”
周圍都是青山綠水,姹紫嫣紅,自己卻被困頓于風雪之中,小淩夕漫山遍野地尋找禁制的薄弱之處,卻找到了被風雪掩蓋的不堪過往。
“我見它好看就悄悄藏起來,後來還是被師父發現了。”
亡妻的物品被徒弟從浸滿鮮血的土裏翻出,沈琢當時的震驚之情不難理解。
但後來不知出于什麽考慮,他讓小淩夕留下了紅翡耳墜,并給徒弟做了個額飾讓他戴着玩兒。
之後沈淩夕就一直戴着了。
無情道的弟子服純白,沈淩夕額間綴飾就是唯一姝色,叫人過目不忘。
慕長淵便是被這一抹豔麗吸引,才注意到沈淩夕容色過人,說出那句“秋水為神玉為骨”的調戲之詞,開啓倆人長達萬年之久的宿敵命運。
魔尊做凡人時就嬌生慣養,成魔後更加窮奢極欲,當年估計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能抱着宿敵在簡陋的小木屋裏一聊就是一整宿。
倆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深夜。
月輝透過窗戶,灑在他們身上,所有風雪都被阻隔在一牆之外。
滿室馨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