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短憶短
短憶短
“阿問?”
一片混沌裏,江燈清楚地聽見江少弦在喊他。
江少弦正在思考這雲水露到底有沒有用時,呼地一下江燈自己坐了起來。
夢裏的場景久久揮之不去,那個帶他逃走卻死路上的女子,身後熊熊燃燒的火焰和射過來的萬千冷箭。
江燈一下夢見太多,回過神來時,是近在咫尺的江少弦。
江少弦用帕子擦了擦江燈額頭上的冷汗,想着等江燈好些再回浮舟城。
他思緒正飄的遠,突然,江燈一把抱住了他。
“師尊,有人要殺我……”
江少弦先是愣了片刻,目光一冷,過後眼裏的寒冰又化開來:“別怕,我在。毒已經解了,沒事了。”
江燈搖搖頭,知道江少弦誤解了,他說的不是靈渡塔的事,是他夢裏的事。
但江燈道:“我不舒服,我們回去好不好?”
“嗯,好。”江少弦有些心疼的望向江燈,短短幾天,江燈受了好多傷。
回去就要複游涵去采些藥給江燈喝。
離了雙葉一洲,兩人乘船回去時,江少弦發現了一些仙門子弟正在追捕一個人,那是一座很荒僻的山坳。
被追的是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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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弦認出,那是清荷坊的坊主羅清荷。而追捕她的那些仙門子弟看着裝是十清宗的。
“在船上等我。”
江少弦匆匆對江燈說了一句,自己去了荒山。
有一樣東西江少弦時常帶着,以備不時之需。那是用來發信號的“旗花”。
點燃的旗花在高空中呈現綠色的浮萍葉狀,沒一會便消散了。
而這邊他們将羅清荷逼至山涯邊,有人道:“羅清荷,寒衣教弟子,沒錯吧。”
羅清荷擦掉嘴角的血,乜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掌門有令,寒衣教弟子一律可殺!”
說完,他們便一擁而上。江少弦正猶豫着要不要出手幫忙。身側一陣風過,有人搶先一步上前。
是之前在清風使茶館見到的黑面具男子,只見他一招一式間皆是狠快,他握刀只用右手,因為在寬大的衣袖下,他少了左手手掌。
那些弟子不及他,很快被他擊暈倒在地上,怪的是男子并沒有想殺他們的意思。
男子将羅清荷扶起來,擡眼看了樹後的江少弦一眼,又飛快移過視線。
江少弦想要上前,剛剛男子朝他望過來時,他眼睛都亮了片刻。
“舅——”江少弦剛要喊他。
“滾。”
男子對江少弦道,沒有半分好臉色。
江少弦抿了抿嘴,眼裏失落顯而易見,他沉默地側過身子給他們讓道。
“別這樣兇他,你們是親人啊。”羅清荷勸說道。
眼前這個戴面具的男人正是江少弦的親舅舅——江水平。
江水平非常厭惡江少弦的父親,可以說是有血仇,連帶着也厭棄江少弦。
江水平怒道:“這孽種就不配姓江!也不該活着!”
聞言,江少弦眼眶一紅,可他卻笑起來:“我會做完我該做的事再去死,那副棺材勞您給我先做好。”
江水平垂下眼眸:“誰會給你做棺材……”
留下這句話,江水平帶着羅清荷匆匆離去。
江水平看到他放出的旗花趕來的很快,江少弦以為江水平多多少少在意過他,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小時候,江少弦第一次去見江水平的時候很開心。那是阿娘唯一的弟弟,阿娘也和他說舅舅會喜歡他的。
可初見時卻不是這樣,江水平把他扔池塘裏去了,想淹死他。
要不是阿娘及時趕到,他可能就淹死了。
被救上來後,他窩在阿娘懷裏一個勁的哭,整個人又冷又怕,阿娘口中沉穩有禮的舅舅對他并不好。
他聽到江水平道:“姐姐你為什麽要給那個壞人生孩子!壞人的孩子就是壞種!他強迫你嫁給他,你為什麽還要給他生孩子!還對這個孩子這麽好,你知不知道這個孩子會毀了你!!”
阿娘只是緊緊抱住他,要江水平不要再說了。下一秒,他父親來了。
父親把他抱在懷裏,輕聲安慰他。
阿娘的臉色難得慌張起來,她拉着江水平就要走,對父親道:“也不早了,我送我弟弟出府。”
父親道:“嗯,以後不要再見了。”
阿娘道:“你放過他,我們姐弟不會再見面了。”
當時的江少弦還太小,沒聽出來父親語氣中的冷漠和阿娘的懇求。
接着父親又道:“歡兒還小,我不想讓他太早失去母親。”
當父親說出這句話時,一向溫柔的阿娘眼神變得冰冷。
他的阿娘站在不遠處,似一碰就化的雪。嗓音涼涼:“倘若洛語歡會長成和你一樣的怪物,那麽生下他,是我的錯。”
父親沒回答,只是道:“李醫師,抱小少爺回去,看看身體有無大礙。”
他被李醫師抱走時,無論怎麽回頭都看不到阿娘。阿娘也再沒見到過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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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裏的風很涼,江少弦身體漸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死後,江燈怎麽辦?
他的徒弟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他這一個師尊。江少弦準備回去好好教導複游涵,她活得久,得要她照看好江燈。
畢竟以後的迷雲山就只剩她們兩個了。
等到江燈老了,說不定複游涵還能給江燈做做飯。
如此想着,江少弦心情又好了些。
經過一條小道時,江少弦發現草葉上結了一層霜,沾濕了他的衣擺。
現在已是暖春,為何此地會結霜?
“師尊,”
前方江燈的聲音驟然響起。
江少弦去的時間太長,江燈怕他遇到危險,于是忍不住來尋。
地上的霜氣越來越重,江少弦很快意識到不對。
“江燈!別過來!”
江少弦喊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身後突然出現的一團白霧似的巨獸飛快将兩人吞了進去。
白霧來得很濃烈,裹着一股血腥氣。
迷霧中,響起了利刃割斷喉嚨的聲音。
“須吟洲海城江家,已盡數屠殺。”
一個男人在紙上寫下這行字,将信箋系在信鴿腿上。
信鴿飛出去時,男人無情踢開一具擋路的屍體。
他洗淨劍上的血,戴好雨笠。推門走出江家時,他看到了一個小孩。
小孩臉色慘白,透過門縫看到躺在院子裏的屍體。
男人問:“你是這家的孩子嗎?”
小孩擡頭望,開口忍不住顫抖:“不、不是。”
男人眼神涼薄,未多看小孩一眼,是與不是,他心中早有答案。
男人走後,小孩全身血液才開始回暖。他慢慢走過來,目光一一掃過自己躺在地上的至親。
男人的模樣小孩記得,小孩跑進屋裏找出紙墨,在宣紙上畫下男人的模樣。
小孩拜了一個師父,沒多久師父給他帶來了一個師弟。
“江陵子,往後你們就是師兄弟。這是你的師弟謝任川。”師父道。
這個師弟是江陵子為數不多的朋友,他們曾許諾當一輩子摯友。
十數年後的一個除夕夜,鮮血将門口的對聯染的更紅。
謝任川趕回家中,發現家中無一活人。而兇手,也就是他的師兄江陵子,正拿着一張畫像仔細端詳他父親的臉。
“真是一模一樣啊,”江陵子感嘆,棄了那張畫像。
“你為何要這樣做——?!”
謝任川發瘋一樣上前質問江陵子,可他武功早已被江陵子廢了大半,根本奈他不何。
江陵子:“你父親是一名刺客,早年間屠了我滿門,卻放過了我。今日,我屠了他滿門,也打算放過你。”
有一些話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人身上,把人劈個稀碎。
至此一別,江陵子便消失了,謝任川遍尋各地都找不到他。
某個夜晚,謝任川自嘲笑道:“我們多年情誼算什麽呢?”
當年那個陪他游遍各洲,騎馬射花的少年郎,早已經不在了。
謝任川摔斷了當年江陵子贈他的簫。
“我一個武功全廢的廢人又能做什麽呢?”
尋仇嗎?
謝任川折斷了他的劍,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去找江陵子尋仇了。
他獨自飄零多日,最後在無名洲落了腳。
他要養活自己,于是便做了說書先生。所幸這些年來他所見所聞頗多,夠他講個幾年了。
一個寒雪夜,謝任川打了幾斤熱酒,路過一條胡同時瞥見草垛裏藏了個什麽東西。
他以為是什麽快要凍死的野貓野狗,走近一瞧才發現是一個孩子。
他早已經看慣世事無常人間冷暖,并不打算去管他。
謝任川從孩子身邊經過時,他聽見那孩子嗚咽了一句“活”。
他折返回來,在孩子面前蹲下。
這孩子過于瘦小,與幼貓無異。他探了探孩子的脈,這孩子身體很糟糕。
“活?你想活?”謝任川問他。
感覺到身側有人,孩子伸出凍僵的手指在空中抓了抓,迷迷糊糊地點頭。
“好,我答應你。”
将孩子從地上抱起,謝任川将自己餘下的所有內力都渡給了這孩子。
那股內力很是野蠻,很快彙湧到心脈附近,護住脆弱的心脈。
孩子劇烈咳嗽起來,咳出幾口血,身體慢慢發熱。
孩子意識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被人抱在懷裏,害怕地動了動。旋即怕被打,又不敢動了,整個人縮得更小。
“看着前面的路,那是我不能陪你走的路。”
謝任川說道。
但孩子聽不懂,他因為害怕,所以才去看着前面的路。
前面的路是白的,霧是寒的。
飄飄細雪落下,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