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顧素衣對這種聲音挺敏感的。
特別是那句你娘。雖然自己的母親姜堰非常好,但顧老夫人每每當着他的面罵顧南就是這樣子的口氣。反正話裏話外,他是晦氣鬼晦氣鬼晦氣鬼。顧南在老夫人那裏挨了罵,就會反過來對姜堰冷暴力,兩個人不說話。就算是姜堰給他主動端了飯菜,也是放涼、放馊了也不吃。總之冷冷的眼神看過來時讓顧素衣小時候總是非常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顧南親生的,後來真的不是親生的,也就情有可原了。
像是顧南那樣的人吧,你不能說他不好。從裏到外挑不出一點差錯,可相處起來就是難受,非常以自我為中心,偏偏看上去又非常得體。
冷漠得很心安理得。
顧素衣觀察着小女孩跟那個罵聲很大的母親。剛剛老潑皮把一盆水潑在了小姑娘臉上,這會兒三十多歲的中年女子罵罵咧咧去脫她的衣服,一邊罵說你不知道打回去啊?回回都這樣,我衣服都懶得洗。小姑娘沒說話,但顧素衣本能覺得那小姑娘看回去的目光有些敵意。
過了會兒,姚老漢見他還沒走,便說:“那小姑娘的母親老早就死了,親爹也不知道哪裏去了,現在這個是後娘。長挺标致的平時就喜歡罵,都勸過多少回了。別管這孩子了,可這後娘就不放,罵也罵,打也打,平時衣服給穿得漂漂亮亮的,就是喜歡偷東西。”
姚老漢嘆了口氣,又道:“這什麽世道啊,哎……”
顧素衣并不了解清水鎮。此前也沒讓葉非去做調查,他拆下自己的白袍,遞給徐冽說:“你把這件外衣送給那母親,記住,不許給錢。”
母親衣服穿得單薄,但小姑娘身上的衣服破舊些,厚厚的棉絮露出來,能看到針腳邊。
大概是做工不太熟練,瞧上去非常粗糙。
顧素衣再看那母親的手指細長,渾然不像個市井粗婦,那氣質,很像是念過書的樣子。
徐冽捧着白袍不敢動,他臉有些苦兮兮,便說:“這不好啊,夫人,這可是主人親自給你買的,要是回去他看見你又凍着,又要罰我紮馬步了。”
顧素衣不喜歡穿厚衣,凍風寒了又說好冷好冷,打死不穿厚衣。傅容雪提醒過多少回全當耳旁風。不得已,他就讓徐冽跟着他,盯着他不許脫衣,順帶徐冽現在不喜歡跟他走,他喜歡大方不管事的顧素衣了。
顧素衣神煩傅容雪的八婆,但一般不表現。他嘟囔道:“他打你我抽他,快去……”
徐冽聽話。
那母親名叫柳茹,看到這潔白如新的衣服愣了好一會兒,沒慌張說不要,卻問徐冽這白袍是哪裏買的,好多年沒看見過這樣的針腳了。
那小姑娘名喚杜岑,一直站在柳茹面前,眼睛緊緊盯着徐冽上下搖晃的錢袋子。
徐冽打算喊顧素衣過去,哪知杜岑猛地一拉他的腰帶,搶了錢包便跑。徐冽哭笑不得,杜岑飛快跑走,那錢袋子被剛趕來看顧素衣的傅容雪一把撈走。傅容雪功力高強,不消片刻之間,便到了顧素衣這裏。
顧素衣手捧豆腐花,眉宇間露出不自在的神情,他道:“二哥哥,我不想管,但看着又好可憐。”
傅容雪淡淡看他,無奈道了句:“沒白疼你……”
顧素衣喜笑顏開。傅容雪誇他那就說明他真的做得很好,他走過去,傅容雪趕緊握着他的手,搓熱了又放手心,接下來又說:“我來處理,你好好玩兒吧。”
玩歸玩,手卻是不放。顧素衣習慣性跟着傅容雪走,大事他處理,他跟他身後做自己的事就行了。他把剛才的情況跟傅容雪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傅容雪告訴他一個秘密。
“我找這個杜希的女兒已經很久了……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那柳茹原先是杜希的小妾,被污蔑偷主家的錢,然後就被趕出來了,也不知道為啥,小妾會跟她小娘一起。”
顧素衣本來還想去找何老頭,聽傅容雪這麽一說,又哼哼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老何偷我的發簪,他女兒阿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福至心靈,又道:“這跟樓國宋璇玑還有宋宇凡有什麽關系嗎?清水鎮的囚犯過苦日子我印象深刻,我咋覺得又是一場大陰謀啊。加之你又說臨安侯沒死,那到底傅宣又怎麽這麽急,又是請欽天監的姬昌求雲告雨。我也信鬼神一說,可二哥哥,我要就這麽死了,扒開棺材板兒我也要知道為什麽!”
傅容雪心中嘆氣。要不怎麽說得把小混蛋叫身邊呢。
“蛇最怕打草驚蛇,依照你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難搞的是你,不是傅宣。”
顧素衣笑,“你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們算計我我還不能抽回去啊,明裏暗裏都算計我,遲早自己栽坑裏,死了又關我什麽事。”
顧素衣對自己的某些行徑全然無感。傅容雪再度嘆口氣。
徐冽也暗道,得虧是主公罩着,不然夫人兇多吉少。
顧素衣踩他靴子,傅容雪一腳躲過。
他又有點氣地問,“你把我綁在擁都,你總該給我透點底吧……”他心中好奇心熊熊燃燒,傅容雪最喜歡這樣逗他,只道了句:“你猜?你再猜?”
顧素衣氣得打他。
傅容雪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扛上肩膀。顧素衣腰被硌得痛,抱怨說你老是免費差使我給你幹活,結工錢!
傅容雪笑得開懷,他道啥都好說,整個寧安王府都是你的。
顧素衣往往都是興起一時辦案子,真要是懶起來了,那懶勁兒表現得跟人炸了他家的祖墳一樣。
徐冽把柳茹帶到了他跟傅容雪居住的客棧,原先那些仗勢欺人的官差現在又來了。
顧素衣剛走進屋,馬上就被劈頭蓋臉問了句:“來者是客,敢問公子住了這上房三五天,弄得四處吵鬧也就算了,連掌櫃的也被你們吓跑了?”
顧素衣才特別遲緩地意識到,那黃金萬兩的生意自己送上門了?
江湖上知道他名號的人多,不知道他容貌的也多。
傅容雪腳還沒跨進門檻,便是聽顧素衣大聲說:“哦,我就是掌櫃的,我姓楊,名叫楊明。你們說的那悍匪頭子剛跑,如若不介意,我便請幾位先生入住客棧,如何?好酒好菜備着,定然不會虧待了幾位。”
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徐冽頭皮發麻。
接受過楊明救濟的柳茹:“……”
她無話可說。
被楊明拍打過的杜岑,她沒說話,一雙杏眼狠狠擰緊,似乎是要蓄勢待發。
傅容雪又聽顧素衣說:“我聽聞那顧素衣面容醜陋,不堪入目,不知你們主公為何賞黃金萬兩?作為掌櫃的還沒見過這麽多錢,如此能人,究竟是惹了什麽事?”
“你沒看榜上的告示嗎?此人乃大奸大惡之徒,又風流成性,我家主公被騙財……”
顧素衣下意識覺得不對,他道:“莫不是你家主公被騙身騙心了?定是心中氣不過,想找他再續前緣,那舊情難忘,又在想一度春宵?”
刷的一聲,那為首的大胡茬子黑衣男怒道:“你好大的膽子,敢污蔑我家主公?!”
傅容雪心道,忽悠,接着忽悠。
但他喜歡看顧素衣,也想知道他接下來又想做什麽。
徐冽心急火燎,面色難忍。
顧素衣又說:“難道,我說的是真的?”
這時,杜岑開口道:“那掌櫃的不是他!你們都被騙了!這是個大騙子!”
一群人又蜂擁而至,以官兵的狀态齊齊圍住顧素衣。
但顧素衣何等人,傅容雪又何等人?
兩大江湖高手聲音在外,卻不輕易出手。
徐冽擡刀便是橫斬數人。猩紅的血挂在地上,頭顱铛铛的滾到顧素衣腳邊。他眉眼微挑,擡了腳,又打開折扇蓋住半張臉,笑道:“哪裏污蔑了?我只是不愛表現。”
顧素衣眉眼昳麗,此時全然丢了過去輕慢的樣子。
他道:“哪個這麽惦記顧素衣啊?說起來,江湖傳聞顧素衣與赤北門原先的門主關系匪淺,顧公子要挑人也得是那等風度氣派的。你家主公蠢笨,粗陋不堪,識人不清,怎可怪到我這個小掌櫃身上?”
周圍的人議論聲四起。
“他是顧素衣?不是說其相貌因修煉寒情功而貌醜無比?怎麽是個病秧子?”
“別,別說了!沒看見那出手的人乃是高手徐冽嗎?那可是傅容雪的護衛啊,以一殺百。”
“大,大魔頭!”
……
顧素衣抻開折扇,看向最先站在他面前的黑衣男,他聽見對方說:“你不是顧素衣?”
“我說了我是嗎?剛剛我都告訴你名字了。”
“你到底是不是顧素衣?”黑衣男非常惱怒,他感覺自己直覺沒錯,但對方又确實很符合掌櫃自報家門的樣貌描述。
“懶得跟你講。”顧素衣答了這句話,就收起眼神。他開始漫不經心拆裝豆腐腦的紙袋子,渾然不覺周圍是什麽模樣。
他吃一口,黑衣男心便吊起一分。
顧素衣心情是哪管洪水滔天,水沖龍王廟。
他好餓,要吃飯。
傅容雪恰逢其時,他擺手道:“何不找你家主公與人商談?”
黑衣男又說:“你又是誰?”
傅容雪大大方方,他言笑晏晏,甚至邀請黑衣男入座,又說:“鄙人姓傅,字容雪。”
黑衣男面如菜色。
他一個大塊頭,當下卻一點兒也不敢動。
黑衣男無法将面前這個吃東西歡快的白衣公子跟血洗江湖的顧素衣聯系起來。江湖傳聞連顧老夫人跟親弟弟都給殺死了,像是這樣的人,怎敢如此一平如常?
怎麽還有一個血雨劍!傅容雪!
失策!
顧素衣嘲諷道:“主子是個蠢貨,倒找了個愚笨的忠仆。你家主子,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吧……”
黑衣男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顧素衣道:“你可以走了,我知道是誰了。你這忠心的模樣,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黑衣男上不是,下也不是。
他趕忙領人走。
傅容雪看了一眼身旁。他看到柳茹将杜岑護在身後,忍不住心想,倒是個不怯場的。
他就着顧素衣的手吃了一口豆腐腦,眉頭擰了下,才道:“味道好酸,還是你師父做得最好吃。”
顧素衣嗯了聲,也說:“你也這麽覺得啊?我看他可憐就全部買了他剩下的,怎麽欺騙還老顧客感情啊……”
顧素衣不想吃了,轉手就打翻,順手甩到一旁的泔水桶裏。
眼不見心不煩。
他道,“蘇不言對傅宣可實誠了 ,但我發現他居然放過了我大哥。也不知道我師父姜遲回幽都治好他的傷沒有……”
傅容雪樂了,他拉起顧素衣的手遠離開那血腥的地方,像是怕髒他的鞋,幹脆把人打橫抱起。他随腳踢開一顆頭顱,又吩咐了徐冽小心照看這對母女。
徐冽恭敬道:“是,傅大人。”
就是這聲傅大人炸了鍋。
原先剛張牙舞爪,大膽揭露身份的杜岑馬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她急急道:“你是當官的是不是?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母親啊,我求求你救救我母親啊——”
這是顧素衣跟傅容雪都沒想到的事。
——杜岑會當場磕頭。
傅容雪與顧素衣面面相觑。
顧素衣說:“正如我所料,事情真的好玩起來了。”
傅容雪嗔他一眼,顧素衣一臉對不起地埋在傅容雪的頸間,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哪裏知道那麽多。可憐的人就多救助嘛……我不亂說話了。”
顧素衣連眼睛都不敢露出來了。
傅容雪瞧見了,又道了聲:“素衣最乖。”
不管多大,傅容雪還是把顧素衣當長不大的小孩養着。人養得矜貴但奈何嘴上偶爾沒個把門的,對方也能很快意識到。
兩個人小時候成長環境不同,顧素衣風裏來雨裏去,難免多幾個心眼,人敏感些。
傅容雪見他耳根子通紅,不願意将頭擡起來了,他說:“我沒怪你,你害羞了?”
還真是,顧素衣埋他的頸子嘟囔,“下回不許随随便便抱我,糗死人了。”
傅容雪笑得無語——下回還敢。
有時候想人在路邊走,哪裏不濕鞋。他倒是希望顧素衣別來摻和這些破事,別髒了他的鞋。
但是啊,總有人是那讨厭的攪屎棍。
顧素衣在傅容雪面前,總是很開懷的。徐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趕忙帶着柳茹跟杜岑他們走了。
顧素衣在別院給傅容雪又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一邊說一邊手繞着他的頸子說話,一會兒東摸摸傅容雪的臉,一會兒又神飛天外說我們什麽時候回幽都辦婚禮?
絮絮叨叨的勁兒傅容雪很早就習慣了。打小就這樣,他端正看個書,不是踢他的桌子就是玩他的頭發,編辮子。更有甚者,直接把他的頭發給綁椅子上,起來時頭皮都能給扯下來。
顧素衣蹭他的臉,說能不能不去上朝。其實傅宣也沒讓他去,就是要抱怨兩聲。
傅容雪自然知道,他比較享受這樣的閑暇日常。對方的心情高興,他也很高興,于是右手輕拍了下對方的手,又好奇問:“你給我說說,那黑衣男的主子到底是誰?”
顧素衣愛不釋手地蹭了蹭傅容雪的頸子,他坦然說:“傅舟啊,賊喊捉賊啊。”
“你既然知道,怎麽還來問我?”傅容雪笑道。
顧素衣表情苦惱,他做事沒有準信也不敢說什麽實話。
但傅容雪跟他不同,對方是有苗頭就會順藤摸瓜坐下去的性子。相比較而言,他有開頭沒下文。
顧素衣說:“反正你會給我報仇的,我就安心點不行麽?”
“安心?你不報仇了?”
顧素衣與他對視:“人有多大膽子就做多大事,我不能胡來了!”
傅容雪好生欣慰,心想狗屁!哪裏不胡來!
心頭生了點兒嫌棄。顧素衣大概是知道的,他誠實而且眼光熠熠道:“我沒動手啊,二哥哥,又不是我動的手,你可不能怪我。”
傅容雪道:“快讓哥抱下,這是獎勵。”
顧素衣才不會聽,轉手就拉着傅容雪去別院找柳茹了,他特別想知道對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聽徐冽說這是個逃犯,那怎麽又會在清水鎮本地蝸居着,而且沒人上報呢?躲過那麽多層重重追查。
柳茹也認識當官的?那關系不好的繼女又怎麽說救救關系不好的繼母呢?
顧素衣心癢難耐。
傅容雪見狀,不抱了,改親。
挨了親顧素衣:“……”他走得更快,要跑開,傅容雪卻慢慢走着,兩個人面對面,顧素衣剛想笑。
——嘭!
一根大柱子撞得他兩眼汪汪。平時顧素衣就粗心大意,走路不看路。
傅容雪哭笑不得,他說:“你啊你……唉,痛不痛?我揉揉?”
顧素衣摸頭抱怨道:“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