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貓貓(1)

貓貓(1)

貓很餓。

搖搖晃晃走了不知道多遠的路,來到一個村裏。

剛進村就被吓了一大跳,噼裏啪啦的響聲,紅色碎紙屑到處飛,動了動鼻子,空氣裏有種奇怪的味道。

有人結婚。

這不重要——

它嗅到了油腥味!

人與人混在一起,吵吵鬧鬧,它避開各色的褲腳和鞋子,瞅準了竈屋,一溜煙蹿了進去。

然後被坐在竈膛前燒火做飯的女人發現,一揮手,給趕了出來。

哪裏來的野貓。

親朋聚齊,酒席就開了,這一頓吃得跟過年差不多,它徘徊在桌與桌之間,聞着桌上的氣味,口水分泌,巴巴看着,終于讨到幾口吃的。

後來它就留在了這家。

成了一只家貓。

不需要儀式,主人家沒拿棍棒追打它走就是接納的意思,偶爾見了揮手做驅趕狀,也不算真的趕。

它抓老鼠回報,是貓與人之間的心照不宣。

年輕的主人新婚,很是甜蜜了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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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方生得英氣逼人,眉毛又黑又粗,皮肉結實,女方長得溫婉,鵝蛋臉,柳葉眉,皮膚不算白,但年輕就不會醜。兩人往那兒一站立,分外登對。

在村子裏來來去去時,逢人便被調侃,葷素不忌,遇到不對付的人家還會被嘴兩句,然後以玩笑揭過。

人類真無聊。

貓的日子就是抓老鼠和曬太陽,以及四處轉悠,巡視領地,抓到了老鼠還別忘到主人面前轉一轉,展示勞動成果,再慢慢享用。

老鼠也是肉,雖然瘦瘦小小的不夠它吃,但這年歲,主人家都一個月才能吃上一次肉。有時候饞得狠了,就趁夜色潛入別的人家……

總之,生活也算過得滋潤。

房檐上的黑瓦,又高又大的木桌,碗櫃,床上床下,都有它的蹤跡,貓爪子在泥土牆壁上撓出一道道抓痕,不錯,爪子更鋒利了。

年輕的女主人見到它就喚它咪咪,好吧,全天下的貓都叫咪咪,它知道。

心情好了才勉為其難給人摸兩下。

做一只家貓真不錯,貓想。

新婚之後沒多久,生活重新被柴米油鹽統治。

貓怎麽知道呢?

因為女主人白天忙過繁重的農活和家務後,抱着它摸來摸去的頻率更高了,以前可是跟新婚丈夫湊在一起悄悄聊閑話的。

閑話,閑得發慌才會沒話找話。

它是這麽想的。

沒多久,女主人懷孕了。

好吧,這跟貓沒什麽關系,日子照舊過,該種地的種地,該做家務的做家務,該喝紅薯稀粥的喝紅薯稀粥。

它也是很多年後聽城裏的其他貓咪講,才知道懷孕的人家裏不喜歡養小動物,說怕什麽……細菌,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可能它身上有,它沒見過,只見過跳蚤。

可能細菌是跳蚤的另一個名字?

貓讨厭跳蚤,順帶一起讨厭細菌。

女主人流産了。

據說是在山上做農活的時候不慎摔了一跤,貓不知道怎麽摔的,人送回來的時候只是睡着了,醒來就說孩子沒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打攪了它的午覺。

屋子裏有血腥氣。

日子繼續過,一家人商量,讓年輕的男主人放下田裏的農活,外出挑煤炭賺錢去,辛苦一些,但賺得多,事情就這麽定下。

貓卧在鋪滿幹稻草的床鋪上聽他們談話,豎起耳朵,也跟着高興起來。

它可不是什麽傻貓,主人家賺了錢,它也有好日子過。

後來,女主人又懷孕了。

這一次孩子生了出來,是個女孩,人說是早産,可能活不長久,女主人卻照顧得很仔細,還不讓它看,也不抱它了,反而有事沒事抱着皺巴巴的女嬰又拍又哄。

但那嬰兒還是死了。

女主人又抱着貓說話了。

貓依舊曬太陽,吹吹風,躺在房頂上看下面的人忙忙碌碌,好像一輩子都在辛苦地忙碌,日出而作,酷暑寒冬,翻地、播種、插秧、收割、砍柴、背負重物,肩挑重擔,男女都一樣。

收獲的糧食還是不夠吃。

于是村裏人情往來,今日你借我一簸箕,半簸箕谷子,記下恩情,來年收成的時候我又還你,誰家每個糧食捉襟見肘的時候……

有恩情在前面,也不妨礙吵架吵得熱鬧。

這一家偷了那一家茅坑裏的大糞澆菜,那一家把這一家水井裏的水偷偷取走了,或者,插秧的季節,占據高地勢水田的人家将缺口堵住,水流不到下面的田裏,又是一番争論。

總之,恩怨情仇太多,它小小的貓腦容量不大,思考不了。

貓只想好好睡一覺,奈何聽覺靈敏,家家戶戶又挨得近,想不聽都不行,聽過又忘了。

女嬰死後沒多久,女主人又懷上了。

貓不理解人類妊娠懷孕怎麽這麽麻煩,養育後代還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可能因為它是只公貓吧。

這一次還是女嬰,生下來母女平安,健健康康的。

女主人終于又高興了些,土房子不大,那喜氣都快溢出來,滲過瓦片飄出房頂,打擾到它好眠。

女嬰慢慢長大。

貓不樂意跟小孩子玩,不能抓不能撓,人下手還沒個輕重,精力充沛,煩得很。

還好小孩子沒那上房揭瓦的能耐,根本抓不住它。

而且主人家還新養了一條狗,那小孩兒抓不到它就只好抓着狗玩兒。

狗兄弟似乎很樂意替它分憂,一天到晚不停搖着尾巴,越長越大,越來越壯實,人一招手它就巴巴湊上去,又嗅又舔。

貓也不樂意搭理它。

年輕的男主人,哦不,現在是男主人了,年老的那一個已經死了,出喪的那天來了好些人,它都認不得,只好躲到柴房的小窩裏躲個清淨,狗兄弟吠了一上午,挨了主人家好幾腳才耷拉着耳朵卧在門邊。

那天很熱 ,傍晚的時候蚊蟲飛來飛去。

說回來。

男主人迷上了喝酒,以及,花錢……

挑煤炭賺到的辛苦錢越來越少地拿回家裏,買了煙和酒,有時候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在夜色裏走泥濘的小路回村裏來,一不小心還會從田坎上栽倒進水田裏。

貓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被夜裏亂晃的手電筒強光打擾,還被迫聽夜裏村中各家的傻狗瘋狂吠叫。

又不小心流産兩次後,女主人生下了一個男嬰。

之前那個女嬰已經長到五歲大。

男主人依舊挑煤炭,依舊大手大腳花錢,逢趕集便到街上吃吃喝喝,賒賬成習慣,家裏上上下下是兩個女人在打理,日子過得更緊巴,女主人忙起來也不怎麽搭理貓了。

後來,又有一個小女兒出生。

貓睡在柴堆裏,聽隔壁屋子裏腳步散亂,七月裏燥熱的氣息,汗水打濕衣衫,終于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只是從那之後女主人便落下了跛腳的毛病。

三個兒女。

最大的姐姐幫忙帶小的弟弟妹妹,家務農活一個不落,從小便知道背着背簍去山上割豬草。

男主人大概是經不住身邊親朋的勸說,也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活出個樣子,于是狠心一咬牙,與親兄弟一同湊錢承包了個魚塘。

幹得有聲有色。

貓也跟着過上了好日子。

剛用網捕撈上來的魚,活蹦亂跳的,對它的誘惑不能說不大。狗兄弟圍在人腳邊打轉,被人用手腳驅趕,也還巴巴地湊上去。

它才不幹這種蠢事,瞅準空隙,趁人不注意叼起一只小魚就跑。

後來男主人的親兄弟想出去闖闖,幾人一合計,放棄了次年魚塘的承包權,把錢一分,各奔東西,男主人又是一番馬不停蹄的揮霍,沒多久便又老老實實回去挑煤炭。

但這對貓沒什麽影響。

畢竟,人類收獲的時候總愛呼朋引伴搭把手,一只好奇的貓擠到人群裏東瞅瞅西看看,伺機而動,再正常不過了。

家裏另一個老年女人死了。

三個小孩打打鬧鬧,調皮搗蛋,破壞力驚人,雞鴨狗是被禍害得最慘的動物,豬圈裏的豬也沒能幸免,當然,貓也有倒黴的時候。

隔三差五被大人教訓,教訓完又卷土重來。

大姐讀完了小學便沒再繼續上學。

十五六歲,大姐收拾行李坐車到城裏打工去了。

老二上小學,晚上會背着“方盒子”去水田埂下捕撈被電暈的黃鳝賣錢,貓想偷吃成果,未遂,還差點挨了棍子。

白天就走很遠的路去學校上課,在課堂上昏昏欲睡,但成績依舊好,小學畢業考試出成績時還回到家炫耀,第二名。

初中沒上,沒錢,家裏人也沒想過湊錢。

年紀大些,老二也進城打工去了。

臨出發的時候,貓坐在角落裏聽了一耳朵,據說那城市很遠很遠,又大又繁華,去打工的人很多很多……

它沒見過那風景,想必也沒什麽意思。

老二還曾躲在家裏喝下過農藥,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洗胃,人沒事。

貓聞過那汁水的味道,刺鼻得很,一聞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看來人的嗅覺真是不太行。

後來才明白過來。

它想,人真奇怪。

別的動物都求生,拼一口氣也想活着,人群中卻有一部分人主動求死。

真奇怪。

後來,日子也照常過。

很少有人再提“農藥”事件。

小妹年紀小,又慣會撒嬌,得到了父母最大的偏愛,又或者日子好了起來,錢財上寬裕了些,在家裏三個孩子中學歷最高,有幸讀完了初中。

也出去打工了。

人來人往,聚散離合,時光匆匆。

貓已經老了,打盹的時間越來越多,安安靜靜地躲在柴房的某個角落,只要它想,沒人找得到它。

當然,沒了小孩兒,也沒人有那閑工夫為了找它進行地毯式搜索。

狗兄弟有一段時間被拴着,後來放開了,一出門就漫山遍野撒丫子地跑,在山頭上圈地盤,迎主人農作歸家,還跟別的狗打架。

這花斑狗在外面威風得很,黃白相間的皮毛,油光水亮的,全村的狗裏就屬它又大又壯實,打架也厲害,還有一只黑毛死對頭,恰恰是與主人結怨的鄰居的狗。

春嗅菜花夏看竹,秋曬太陽冬烤火。

人的日子慢慢地越過越好,貓貓狗狗也跟着沾光。

大姐嫁人了。

二弟娶妻。

三妹也覓得良人。

兩個女孩兒都沒有遠嫁,在這附近的鎮裏或鄉裏選了人家,只老二,娶了個外省的年輕女人,說是打工進廠時認識的。

婚禮辦得馬馬虎虎,但在那之前,在女方來之前,老房子卻是結結實實地重新修葺了一遍,不,說是重建也不為過。

舊的土牆全部拆了換成磚牆,圈出了一片院子,鋪上水泥,院子外還砌了不高的牆,與外面隔開,甚至專門修了豬圈和廁所。

那些天簡直是貓的噩夢。

人來人往比過年還熱鬧,來幫忙幹活的泥瓦匠,竈屋裏女人腳步聲急促散亂,張羅着飯菜,它慣常待的貓窩也被一鍋端了。

忙啊忙,終于忙到了新婦進門。

在親友見證下結了婚,兩人便又雙雙結伴回城裏打工去了。

除了逢年過節,這一家人很難再聚到一起。

有兒女往家裏拿錢接濟,繁重的農活和家務終于不再是女主人的負擔,反而忙成了一種習慣,每日扛着鋤頭上山去,一邊幹活一邊跟同村的女人聊天。

好吧,有時候是吵架。

男主人也不出門挑煤炭了,依舊是煙酒皆沾,改不掉的惡習,大把的空閑時間都在集市的街上,鑽進茶館裏,坐上牌桌,添上茶水,一坐就是半天。

傍晚,吃過飯,等碗也洗刷幹淨便到了晚上。

夜涼如水時,屋外是蟲鳴陣陣,屋內柴火噼裏啪啦燃燒。

女主人燒柴煮豬食,一煮就是好久,就坐在竈膛前添柴,抱着貓,面前烤着火,光影跳動,無人打擾。

貓聽她說很多悄悄話,感受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上脊背,暖烘烘的,女主人懷裏是陽光和土地的氣味,聽着聽着貓就打起了呼嚕,咕嚕咕嚕……

後來,大姐懷孕了。

沒多久,老二的媳婦也懷孕了。

這消息可讓留在村裏的兩個老人高興了一陣。

孩子月份大了,老二媳婦便從城裏回到村裏休養,也有人照顧。

貓更老了,更不願意活動,只那只健壯威武的花斑狗,真是風姿半點不減當年。

孩子順利落地,是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很冷很冷,冷得貓只想鑽進竈膛裏取暖,哪怕弄得滿身灰塵也無所謂。

孕婦沒來得及送到鎮上的醫院,走到半路的竹林旁邊就順産下了一個女嬰,很健康,那時丈夫不在身邊,收到消息後才風塵仆仆趕回來。

一個月後,丈夫離開,冒着沒有雪卻依舊冷得要命的寒冷天氣。

六個月後,妻子去廠裏找他,已經是酷暑難耐的季節。

二老帶完兒女帶孫女,貓又被女主人冷落了。

吃飯的時候看到女主人抱着孩子喂奶瓶,小孩兒眨着眼睛看它,手舞足蹈的,貓瞬間被勾起不愉快的記憶,吃完飯就靜悄悄走開了。

老天保佑,它可不想活到這小東西長大。

見貓的身影消失,小女孩又盯上了蹲在一旁的狗,花斑狗搖着尾巴,湊上去四處亂嗅,被女主人輕拍着腦袋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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