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貓貓(2)
貓貓(2)
貓死了。
老死的,很安詳。
然後又重新投生到母貓的肚子裏,被生下來,先是睜不開眼睛,後來毛發幹了,四肢變得有力,喵喵叫,聲音細弱柔軟。
新的人家,它這次可生來就是家貓,不用像野貓一樣颠沛流離。
沒多久,中年男主人抓上它跟它的幾個兄弟姐妹放進鋪了稻草的背簍裏,背上,出門,路上逢人便問要不要小奶貓,還沒走到集市便将它們都給賣了出去。
不巧了,一番狠狠殺價後買下它的,正是老熟人。
熟悉的院子,熟悉的看門大花狗,熟悉的小孩兒,還有熟悉的貓碗……
老天,如果不是怕跑出門會被餓死,貓真想離家出走。
毫不意外的,那小女孩兒終于學會了連走帶爬,翻箱倒櫃,如果不是狗兄弟實在好脾氣還親近人,它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後來。
外出打工的夫妻又回來了,還是懷孕,這時候小女孩快三歲了,它也成了一只身姿矯健的俊秀大貓,貍花,村中一霸,在這村中貓狗圈裏的地位跟家裏的大花狗不相上下。
第二胎是個男孩,丈夫這一次提前回來,陪着妻子去醫院,順産,母子平安。
跟上一次一樣,夫妻二人先後離開。
剛把大孫女帶出點樣子,又要帶小孫子,女主人可有的忙活。
兩個小孩兒就在貓的眼皮子底下慢慢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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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上了幼兒園,男孩繼續在院子裏滿地亂爬,一放學,姐弟兩人就抓貓逗狗攆雞,甚至去騷擾豬圈裏的豬。
好熟悉的場景。
作為一只貓,它是不可能被輕易抓到的。
但那倆小孩兒給肉吃。
好吧,沒有貓能拒絕一塊香噴噴的肉,大大的,瘦肉,油水充足,更何況還有那條蠢狗跟它搶!
女孩兒長到五六歲,該老老實實上小學了。
倆孩子一起被父母接到了城裏上學。
這房子裏又安靜下來。
除了——
夜裏的狗叫和日出的雞鳴。
四年後。
倆孩子又被送了回來。
貓不知道為什麽,貓只知道小孩兒不記事,都記不得它和花斑狗了,但小女孩兒還是喜歡用筷子夾着肉誘惑它靠近。
好吧,它打架很厲害,但是只能屈能伸的貓。
就吃這一次!
下次不會了!
姐弟倆繼續上學,繼續在貓眼皮子底下慢慢長大。
女主人夜裏煮豬食的時候依舊愛抱着它烤火,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氣息和同樣的懷抱,說着同樣的話,好像它與上一只貓沒什麽分別。
嗯……其實本來也沒什麽分別。
這時候小女孩會毫不意外地進來橫插一腳,一把便将它從奶奶的懷裏撈起,不放過這免費占便宜的機會,然後祖孫兩人便擠在一張長凳子上排排坐,一起燒火。
一切溫馨又靜谧得像一場夢。
後來沒多久夫妻兩人離了婚。
是姐姐接了一個電話,細長的電話線連接着紅色塑料聽筒,聽筒另一邊傳過來聲音,貓不能理解這東西的神奇。
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這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全村,甚至到了鎮上,鄰裏之間一見面就問真假,好像這是什麽稀奇的事。
風波很快過去。
日子,好像與往日沒什麽差別。
貓也沒将這事放在心上。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的一個夜晚,小女孩在夜裏抱着它躲在床上,蓋着被子,捂住嘴,哭得淚流滿面。
它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可以有這麽多眼淚,和鼻涕,把它精心梳理的毛都弄得亂七八糟。
還好,不常哭。
貓覺得看在往日投喂的情分上,可以一忍。
人類畢竟是情緒豐富的動物,腦子裏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它覺得勉為其難也可以理解,看在那些免費按摩的份上。
姐弟兩人打打鬧鬧長大。
鄰家有兩個跟姐姐同歲的男孩兒,同個學校同個班,帶上弟弟一起玩,四人常湊到一堆,叫上院裏的大花狗,漫山遍野四處跑,釣魚摸蝦,結伴上下學。
貓不喜歡他們。
誰叫他們家的貓總是跟它不對付,還敢妄圖動搖它村中一霸的地位!
可倆小孩兒是半點沒懂它的喜惡,反跟那兩人走得越來越近。
放學寫完作業後,那兩人就翻過院裏不高的圍牆進到堂屋裏來,四人湊一起看電視,幾乎日日如此。
真是把別人家當成自己家了!
貓全然不承認自己夜裏偷偷潛入別人家偷吃的事。
隔輩的兩代人生活得十分融洽。
小孩兒玩小孩兒的,大人不怎麽管,相安無事,就是貓貓狗狗被禍害得厲害。
他們也有溫馨相處的時候。
可能是一個清晨,可能是一個午後,或者是一個忽然停電的夜晚,黑漆漆的,屋內點着一只蠟燭,光影搖晃,影子黑漆漆的,拉得老長,投影在牆壁上,女主人開口給孫女和孫子講起他們年輕時的故事……
貓被人抱在懷裏,跟着一起聽。
聽家長裏短,各家的八卦,男主人年輕時的荒唐事,小孩兒的出生,關系往來。
明明瑣碎又累人的農活和家務才是生活的主旋律,她卻只字不提。
後來。
大花狗真活成老花狗了。
很老很老。
精神越來越差,昏昏欲睡,倆小孩兒也不追着它到處跑了,終于幹了點人事,開始替狗擔心起來。
但狗的離去很傳奇。
它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裏忽然消失的。
沒有再回來。
傍晚,擦着天黑前的夜色,主人們在屋子周圍四處呼喚它的名字。
它沒有回來。
沒人知道狗是被狗販子偷走了,還是自己偷偷藏進了哪個角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家。
後來,貓在院子裏見到了很多的狗,前後相繼。
大小不一樣,顏色不一樣,但每一條都沒有大花狗漂亮,沒它健壯,通人性,還聽話,也沒它活得長,在這裏帶得久,仿佛與這家人是天賜的緣分。
狗來狗往,貓的腦袋都記不住它們。
只記得,當初被大花狗壓着打的死對頭,那條隔壁家的大黑狗,沒多久也死了,死時就剩一把骨頭架子,不知是老死的還是餓死的,最後被主人炖成了狗肉湯。
雖然大花狗死得比大黑狗早,貓想,它又贏了一次,它生死都這麽神秘,好像來去自由,沒有落到不體面的地步。
有時候它也想,或許大花狗沒有死,只是想過過野狗的生活,于是悄悄離開了。
貓覺得自己又老了。
又是年歲匆匆,姐姐到了該上高中的年紀。
倆個小孩兒又進城去了。
貓聽他們說過,這一次不是那個很遠很遠的城,而是離村不遠的縣城,貓才不管其中的區別,它只知道它想吃肉就又只能偷偷摸摸上桌拼速度了!
冰箱這種東西也不知道是哪個壞人類發明的,門關得死死的,它想扒拉開都不行,一點也不如木頭碗櫃好操作,別以為插上個鐵絲扣就能難住它!
老貓開啓了安穩的養老生活。
跟兩個老人一起,留在舊房子裏,留在這老舊的村裏。
好吧,其實也不算老舊,這些年一直都在更新。
笨重的大頭電視換成了薄薄的一張,從此之後貓被禁止跳上桌,以前還能躺在電視機上取暖,現在只能偷偷摸摸屈居在路由器上。
貓才不管什麽“禁止”和“規矩”。
淨水器和熱水器也有了,這些年裏擴建了廚房,給樓頂加蓋了遮雨的棚子,單獨砌牆砌出了一個浴室,還有了洗衣機,舊的黑色的易碎小瓦片也換成了一整塊又大又薄的彩鋼瓦,一切都像模像樣起來。
只是人走後,過分冷清了。
年老的女主人依舊上山勞作,跛着腳,幹活不多,就是習慣。
年老的男主人則依舊游蕩在集市的街上,出入茶館打牌,被煙酒侵害了身體,健康一日不如一日。
生活是一潭死水。
貓貓只管吃吃喝喝曬太陽。
它失去了村中一霸的地位。
閉上眼睛的時候,貓能記起很多細碎的過往片段,都是些激烈沖突的場景。
比如,吵架。
寥寥不多的幾次,氣氛甚至不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就是讓它記下了,旋即記憶又模糊起來,緣由也記不得了。
比如,深夜的哭泣。
不知年歲幾何。
兩個老人的兒子回來了,要接他們進縣城裏去住,這農村的房子以後就不住人了,院子裏的雞鴨狗統統打包送到大女兒在農村的家裏。
貓不大,可以帶到城裏去。
行李打包好,三人臨行前一天晚上,老貓安然阖上了眼。
—
—
貓又一次出生。
這次幸也不幸,它生在城裏,但貓媽媽是只流浪貓,它跟着成了小流浪貓。
貓想,也是有一點幸運的,比如最艱難的時候天氣還算暖和。
等它能睜開眼,腳步踉跄地活動時,它們的窩被一群人發現了,穿着花花綠綠衣服的大媽張羅着将它們送給想要養貓的人家。
好巧不巧,又是那人家。
在紙箱子裏鋪上舊衣服,他們專門給它弄了個貓窩,貓不樂意睡裏面,偏想鑽衣櫃裏去,幾次三番睡得正香時被人拎着後脖頸給揪出來。
住進城的生活雞飛狗跳,哦,不,這裏沒有雞也沒有狗,只有寬廣的道路和在路上緩緩前行的方塊盒子,人來人往,四處都是聲源,夜裏燈火不熄。
貓舔着爪子,伏在窗口看。
兩個老人住不習慣,天天嚷着要回農村去,二兒子自然拒絕,吵吵鬧鬧的,一通折騰,終于磨成了習慣。
跟當初那倆小孩兒住在同一屋檐下,家裏又沒條狗,貓多少有些擔心自己的好日子會被騷擾。
哦,那倆小孩兒要上學,擔憂解除。
它又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貓咪。
姐姐高三。
大晚上才回來。
屋外路燈璀璨,屋內燈火通明,貓緊閉着眼小憩,在衣櫃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呼吸聲,随後被人手一把撈起,舉在臉上蹭了又蹭。
煩死貓了!
它就知道,小祖宗永遠是小祖宗,長多大了都是!
姐姐高考結束沒多久,弟弟的中考也結束了。
夏季燥熱無比。
貓被人強行摁進水裏洗了個澡。
煩死貓了!
年老的女主人還是閑不住,便開始出門撿破爛賣錢,撿來的雜物堆積在樓道,潮熱的空氣中便飄着一股混亂的臭味。
貓有時被她抱着,熟悉的衣料與觸感,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泥土和陽光的味道漸漸淡去了。
卻沒有消失。
是一種沉澱被另一種沉澱取代,貓聞得出來,她還是她。
年老的男主人沒了打牌的牌友,在這城裏找不見熟悉的茶館,也沒有熟悉的攤販可以賒賬,整日整日呆在家裏看電視,買電視廣告裏的促銷産品,靠坐在單人沙發上……
慢慢腐朽。
貓聞過他身上的味道,很難聞,那是一種被煙酒熏出來的老人的味道。
比堆在樓道裏的垃圾還要難聞。
貓不樂意靠近他。
暑假匆匆結束。
上大學的姐姐三四個月不回來,上高中的弟弟一周回家一次,小男孩愛抱着一個叫手機的小方塊玩,也不搭理它,貓舒舒服服躺在陽光下曬太陽。
這才叫生活嘛!
中年男主人早出晚歸,認真工作。
貓從來不得罪他,貓可知道誰掌握了家裏最大的話語權。
……
大部分時候屋子裏都空蕩蕩的。
只有吵鬧的電視聲。
上學的兩人上學,工作的人工作,撿垃圾的人對這份可以賺錢的事業愛得深沉,早出晚歸,已經跟居民樓裏別的阿姨打成一片。
陽光照進窗戶,地板上明晃晃一段光影。
沙發上的老人還是坐着。
電視放得大聲,從淩晨便開始放。
身體越來越差,他走路已踉跄不穩,好幾次獨自外出散步時猝不及防倒在街上,又慢慢爬起來,怕摔傷出事,因而更不怎麽出門。
至于他妻子為何寧可出門撿垃圾攢點小錢,也不願慢慢陪他一同出門散步活動,貓也想不明白。
貓從房間外路過,看向他,他的眉毛又黑又粗,眉尾向上揚起,如烈烈燃燒的火,皮肉卻松垮下來,像勉強粘在骨頭上。
貓悄悄走了。
溜出門去,跟別的貓曬曬太陽聊貓生。
忘了說,這一家從農村出來的主人還沒有染上城裏人的惡趣味——
它,沒,有,做,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