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息

第8章 龍息

“呃咳咳咳——”

松晏自嗆咳中輾轉而醒,他茫然地環視四周,只見周遭夜霧深重難以辯物。他琢磨片刻,回想起方才種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地不屬夢境之中。

因清醒以來便沒看見沈萬霄,松晏心下難免擔憂,于是沙啞着聲音叫他的名字,可蒼茫大霧中只有潮濕的餘音一陣接一陣響起,并無人應答。

“沈萬霄!”

“沈萬霄——”

……

他不放棄,顧不上五髒六腑灼燒的疼,反複呼喊着。濃重的霧氣爬到身上黏糊糊的,格外難受。

久未有動靜,松晏未免有些洩氣,心想:他不會是死了吧?

那五行鎮魔咒,本就是以身飼魔的惡咒。此咒雖有滔天之力能鎮夢境中數萬幽魂邪魔,但施咒者借五行之力逆天而行必遭反噬,即便不死也要丢半條命,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惡咒。

先是縛魔令,後是五行鎮魔咒,虧得他還是個神仙,使的卻全是些窮兇惡極的法術……就他這樣,即便是找到了九尾狐,遲早也要将人吓跑。

思及此,他不禁搖頭嘆氣,拖着滿身的皮肉傷一刻也不敢多耽擱,仔細分辨着血味去找這個罪神。

兀的,旁側的草木窸窣。松晏警惕起來,放輕步子往那邊去。

嗅到濃霧中摻着的淺淡似無的血味,松晏微微一愣,連忙循着血味找去,終于在一個小土坡後面的河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沈萬霄半倚在河岸上。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大半身子浸在冰涼的河水中,但就連領口都濕嗒嗒的,已然被血浸透。

見狀,松晏急忙上前,咬着他的衣領,使出十成的力氣才終于将他從水裏拽出來。

“沈萬霄?”他喘着粗氣拍拍沈萬霄的臉,呼吸間裹挾着裂骨般的疼痛。

而沈萬霄一動不動,似乎是昏死過去。

松晏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收好指甲,用爪子抹去他臉上的血污泥垢,複又用力拍拍他的臉頰:“沈萬霄,你怎麽樣?”

沈萬霄依舊不應。

“你怎麽比我還脆弱?我都醒了,你還睡着。”松晏微微嘆氣,趴倒在他身邊,原先滑潤光亮的皮毛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縷一縷地被血粘在一起,邋遢至極。

無人應答,松晏只好扭頭環視四周,入目盡是一片白慘慘的霧氣,霧中樹木幹枯焦黑,四下不見生靈。

“诶,你說,”他收回視線,艱難地喘了口氣,喃喃自語,“你遇到我是不是特別倒黴?遇上紅白撞煞也就罷了,躲進夢境竟還能遇到夢境坍塌……”

長命鎖帶人入夢,所去夢境不論喜悲,往往找到緣結所在便能安然無恙地脫身。

但偶爾,夢境也會在找到緣結之前崩塌,将夢中萬物埋葬。

話雖如此,此番他們二人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沒有缺胳膊少腿已是一大幸事。松晏不敢奢求太多。

雙眼倏然刺痛,松晏忍不住閉眼,眼前乍然出現一個人影——

這個人提着青燈,身後滿地彼岸花怒放,萬鬼俯首。他高高在上,以至于松晏瞧不清他的模樣。

“你是誰?”

“我來渡你。”

這副景象,松晏在夢中見過無數次。師父說這是他的心障,是有緣無分的憾事,所以即便走過忘川,喝下孟婆湯,也難以徹底忘卻,生生世世都要糾纏。

他猝然睜眼,心道不好,這霧氣并非尋常白霧,而是落山霧。

相傳落山霧是姑獲鳥身死所化,能讓萬木枯死,百花凋零,亦能讓人見心障。

有人殺了姑獲鳥。

先前他以為夢境崩塌是因為運氣不佳才遇上的,然而此時看來,卻有另一種可能——夢境主人受傷将死。

先是打傷無煙子,借此摧毀夢境想讓他與沈萬霄兩人魂飛魄散,之後又覺不夠穩妥,故而殺死姑獲鳥用落山霧封死這片山林不讓他們走出去……這人心思竟這般歹毒。

松晏不免感到一陣惡寒。

他居駱山,師父未升神階時看管得緊,以至于他從未下過山,自然也不會有機會與人結仇。

看樣子,此人是沖着如今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這個人來的。

松晏扭頭看向沈萬霄,狐貍尾巴纏上他的胳膊,長嘆一氣道:“看來不是我讓你倒黴的,是有人要取你的命。”

目光不經意間從他頸間那顆紅色小痣上掃過,松晏靈光一閃。

沈萬霄是罪神,身上應該有縛神鏈。

既然如此,他只需找到縛神鏈,就能牽制住沈萬霄。這樣一來,便再不用白搭五萬兩進去。

松晏思量再三,權衡之下竭力化作人形。但由于體力不支,他無力起身,斟酌片刻索性趴在沈萬霄身上,獨有一雙手不安分地在沈萬霄身上摸來摸去。

“奇怪,”他眉頭輕皺,手順着沈萬霄腰腹摸索一圈,卻并未觸到任何類似于鏈子的東西,“怎麽會沒有?”

手腕驟疼,他倉促擡頭,這才見沈萬霄已經清醒,正皺着眉沙啞着聲音問:“做什麽?”

松晏讪讪發笑,想抽回手沈萬霄卻抓得極緊。幾番掙紮未果,他只好放棄:“不做什麽,看看你還活着沒。”

“起來。”沈萬霄松開手,聲音格外冷淡。

松晏不動,所剩無幾的力氣早已在掙紮間耗盡,偏偏不願意示弱,無賴道:“你待會兒起來不行麽?我就趴一會兒。”

識海倏然發暈,他倒抽一口涼氣,後背被布滿細碎石子的泥地硌得生疼。

沈萬霄兀自起身,冷漠地瞥一眼仰躺地上輕聲嘶氣的人,而後環視四周,語氣格外平淡,仿佛剛才二話不說将人掀翻的人不是他:“落山霧不算濃郁,殺姑獲鳥的人應該還未走遠。”

“哦,”松晏有氣無力地應聲,勉強朝他擡起胳膊,“你拉我一把,我真的沒力氣了。”

沈萬霄望着他伸出來的手,目光微頓——絲絲縷縷的淡青色光芒纏繞在他手腕上,像是另一串長生蓮子珠。

“诶,你別那麽小氣成不成?我不就是趁你昏迷摸了你幾把, 你怎麽連扶我一下都不願意。”松晏瞪他,心道難怪這人是個罪神,天底下哪有神如他這般冷血的?

沈萬霄置若罔聞。他微微抿唇,漆黑的眸子裏映出絲絲縷縷的青光。

松晏等了片刻,見他确實沒有要拉自己起身的意思,晃晃手掌撐着地想自己起來,嘀嘀咕咕地小聲罵他:“小氣鬼、小氣鬼,小氣——”

沒等他罵完,手腕再一次被攥住。

沈萬霄單膝跪地,抓着他胳膊的手格外用力,他幾乎能感到手骨有些錯位,于是忍不住蹙緊眉頭問:“你幹什麽?”

“你體內怎麽會有龍息?”沈萬霄盯着他,黑漆漆的眸子裏映出他眼底的水光後,手掌稍微松開一些。

松晏別開臉,不想讓他看見泛紅的眼眶:“什麽龍息,我沒聽說過。”

“你......”沈萬霄話音頓住,心口驟然劇痛難忍,他眉頭緊蹙,臉色轉瞬間變得蒼白。

“你先把手放開。”松晏扭頭,尚未來得及看清他的神色,他便忽然直直倒下。

......重!

松晏險些沒喘上氣。沈萬霄個高體沉,幾乎将他完全攏在身下。

良久,松晏才緩過勁兒,推着他的肩膀想像剛才他對自己做的那樣将他掀翻在地,卻沒成功。

“你起來!”挫敗之下,松晏不由擡腳踹他,臉色憋得通紅。

昏迷的人無所回應。

“你怎麽一聲招呼都不打,說暈就暈,說醒就醒!”松晏憤憤地伸手推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掌心摸到的溫度滾燙。

他微微愣住,複又将手掌貼到沈萬霄臉上,這才意識到他渾身燒得滾燙,不禁焦急喊道:“沈萬霄!”

沈萬霄不應,頸間漫上血紅的裂紋,呼吸也漸漸變得微弱。

周圍的落山霧越來越濃,将天上一彎殘月擋住,山間無半點光亮。

松晏将手湊到唇邊,手腕上的長生蓮子珠抵上唇瓣,微微泛着涼意。

沈萬霄雖是罪神,與天同歲,不死不滅。但萬一負傷陷入夢魇,沒個百年千年只怕是無法清醒。

松晏猶豫片刻,擡唇将長生蓮子珠咬住。

無論如何,夢境崩塌時沈萬霄都救了他一命。此時出手相助,正好還了這份恩情。

他扯咬着珠子,但那條穿珠子的紅線仿佛有自我意識,牢牢攀附在他手上,他越用力,繩子纏的越緊,很快就在那片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了血痕。

“怎麽這麽緊?”松晏牙縫裏擠出些許氣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從上面扯下一顆珠子。

餘下的長生蓮子珠歸複原位,系着珠子的紅繩斷口處自行相接。

松晏含着長生蓮珠不敢喘氣,偏頭湊近沈萬霄,舌尖抵住珠子往前一推,将它送入沈萬霄口中。

至此,他才喘着粗氣扭頭。強行剝下長生蓮子珠所致的疼痛讓他無所适從,雙眼剎那間變得潮濕。

落山霧聚攏又散開,慘白的月色傾瀉而下,照在兩人身上。

松晏低頭望着手腕上深可見骨的傷痕發呆,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再支撐不住,緩緩變回狐貍。

沈萬霄在這時醒來,他吐出嘴裏的珠子,稍稍偏頭臉頰便從毛茸茸的狐貍身上蹭過。

“醒了就起來,自己幾斤幾兩不掂量一下麽?”松晏往旁邊縮,避開他,不滿地抱怨,“重死了。”

沈萬霄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陣,終于撐地起身。目光觸及到松晏爪子上血肉模糊的一圈勒痕時他心下了然,沙啞道:“抱歉。”

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松晏終于解脫,艱難地翻身背對他,不太情願地問:“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他怕沈萬霄又昏死過去,急忙轉身去看,卻見沈萬霄朝自己伸手。

被提着前爪拎起來,松晏頓時驚叫道:“你幹什麽!?”

沈萬霄輕易制住他的掙紮,将他翻來覆去仔細檢查一番,最後微皺着眉咬破手指,冒着血的指腹貼到他嘴邊:“張嘴。”

松晏搖頭,刻意避開他的手,急切地問:“你到底想唔!”

他剛張口,沈萬霄便趁機将手指塞進他嘴裏,指腹上的傷口抵着他的牙尖用力剮蹭一圈,而後飛快地抽回手。

嘴裏的血味腥甜濃郁,松晏止不住地幹嘔起來。

“別吐,”沈萬霄見他如此排斥,終于蹙眉解釋,“我的血可以止疼。”

松晏微怔:“你為什麽不早說?”

沈萬霄睨視他,随後起身道:“此地是姻緣山,只不過已經被落山霧毀的不成樣子了。”

松晏郁悶:“這兒的霧氣越來越重,再這樣下去,等不到人來救我們就死了。”

聞言,沈萬霄睨他一眼。

他毫不示弱地看回去,随後緩慢意識到自己已變人身,登時欣喜起來,心道神仙的血果然是個寶貝。如今身上的傷口雖然依舊在隐隐發疼,但遠不及起初那會兒疼痛難耐。

只是——

沈萬霄看向他的目光屬實有些不對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