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起意

第24章 起意

松晏醒來時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屋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這多少讓他有些惆悵。他起身找了一圈也沒瞧見沈萬霄,便以為還身在夢中。

直到步重端着飯菜叫叫嚷嚷地推開房門,他才恍然明白已出夢境。

“我說你可真能睡,”步重将手裏托盤往桌上擱,半倚在桌邊雙手抱在胸前道,“你要再不醒,我還真就要一拳把你揍醒了。”

松晏這才瞧見托盤裏除了飯菜,還有一碗黑乎乎的湯藥。他不想喝,便先一步問:“他們人呢?”

“誰們?”步重明知故問:“不是我說你,松晏,你到底是與誰親近啊?小爺我一宿沒睡就守着你,你倒好,一醒來就要找那些不相幹的人,個小沒良心的。”

“我睡了一天一夜?”松晏訝異,随後又轉為納悶,“不過話說回來,你守着我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步重大着嗓門,叫門外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你這臭狐貍一天天不是這裏受傷就是那裏受傷,沒點真本事,我要不看着你,指不定你睡到一半就被什麽妖魔鬼怪叼去吃了!”

松晏未搭理他,自顧自拉開門。一擡頭瞧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趙可姿,他怔愣片刻後反應過來步重剛才是有意說給趙可姿聽的,當即轉頭狠狠瞪了步重一眼。

後者頭一扭,咬着點心一言不發。

“趙姑娘,”松晏讓開幾步,“天色這麽晚了,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趙可姿眼中含淚,有愧有悔。

但她還未開口,步重便咬着果子走過來,冷笑道:“她能有什麽事?還不是想求你救趙江眠一命。”

松晏臉上挂着笑,悄悄伸腳不輕不重地朝步重小腿上踢一腳。

“松晏!”步重頓時驚跳起來,“你他娘的!”

松晏不顧他的怒意,只朝着趙可姿道:“家兄性子暴躁了些,還請趙姑娘莫要介懷。”

“松晏,你!”步重本要與他争執幾句,反應過來他方才說的是“家兄”,頓時神清氣爽,寬宏大量地不再與他計較。

趙可姿輕輕搖頭,看上去有些虛弱,眼中已無半分當年風采,好似行屍走肉:“是我先對不住公子。公子要打要罰,也是我應受的。”

“你來找我,”松晏摸摸耳垂,“是為了救趙公子麽?”

趙可姿又一次搖頭。她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低眉細語:“這裏面是蓮花種子。種起來雖有些費力勞神,但我還是鬥膽,請公子将這些蓮種撒進城南那間茅草房後邊的池子裏。”

松晏猶豫不決,他一只狐貍,确實不懂得凡人的耕種之術,只怕還沒長出苗來,這些種子就已經在他的爪子底下被折騰得奄奄一息。

看出他的糾結,趙可姿捧着錦囊往前遞了遞:“公子,我曾答允月兒,要與她同種一方蓮池。但如今斯人已逝,我也即将消亡,此事再無可能……

世上既有神鬼,便有輪回。下一世,她若是能瞧見這蓮池,我便也不算辜負,求公子成全!”

“我......”松晏欲言又止,他總是心軟,趙可姿的眼神讓他想起駱山那只小兔子,每回求他幫忙挖蘿蔔時也是這樣的神情,柔軟、可憐。

趙可姿不願強求,見他不願答應,不禁失落地縮回手,苦笑起來:“無妨,公子若是不方便,我去找沈公子......”

“方便方便,”松晏急匆匆從她手裏拿過錦囊,小聲嘟囔起來,“你去求他能有什麽用?那人冷巴巴的,還沒我好說話。”

趙可姿沒聽清他後半句說的什麽,見他答應,不勝感激,濕紅的眼眶再承不住淚水,叫它們争先恐後地奔湧而出,徹底模糊了視線。

她哽咽道:“多謝公子。”

頭一回有人朝着松晏掉眼淚,他未免有些手足無措,幹巴巴地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步重見狀,嗤笑一聲,将手搭到他肩上:“你要真的想謝,今晚不如多煮些雞鴨魚肉。你看我們松晏,都被你折騰的瘦了一圈。”

松晏擡起胳膊肘撞到他肚子上,沒怎麽收着力。

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指責起來:“你怎麽動不動就打人啊?松晏,你個慫蛋,也就只敢窩裏橫!”

“......哪有!?”松晏底氣不足。

他只是一只弱小無辜的小狐貍,沒有法力,打架必輸,又沒人護着,怎麽敢朝別人動手?也就只敢朝着步重亮亮爪子,畢竟只有步重這小鳥不會還手。

“怎麽沒有?”步重瞪着他,“你要不是慫蛋,你現在去打沈萬霄試試看呗!”

“不去。”

“诶——我就說你是慫蛋吧,你還不承認!”

松晏捏着耳垂,氣鼓鼓地哼一聲,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步重還想再氣他一氣,但剛張口,餘光裏瞥見廊下走來的人,頓時失去興致,懶懶道:“沈萬霄來了。”

松晏聞聲回頭,正對上沈萬霄沉沉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隐隐察覺出沈萬霄心情并不好,卻不知是誰惹惱了他。

“沈公子。”趙可姿也跟着回頭,朝着沈萬霄微微颔首。

“嗯。”沈萬霄敷衍着應聲,目光落在松晏身上。

松晏還穿着先前的衣裳,身上幹涸的血跡星星點點,衣角泥點未除,滿頭銀發也是随意半绾着,很是邋遢,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叫他嫌棄不起來。

而他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連衣裳都換了新的,松晏瞧見,頓時有些不滿,皺着一張小臉問:“你怎麽來了?”

沈萬霄眼皮微擡,大抵猜到他不開心的緣故,未免失笑,臉上卻沒表現出來,只說:“醒了便先把藥喝了,這幾日最好也不要食葷腥之物。”

松晏皺眉,他都好幾天沒能吃一頓好的了,上回還是在酒樓裏提心吊膽吃的。

他還沒說話,步重先笑了起來:“吃兩條魚又不會怎麽樣,反而還能補補身子。你說是吧,松晏?”

“嗯嗯!”松晏連忙點頭,觸及沈萬霄目光時心微微一抖,忽然有些心虛。但轉念一想,這也沒什麽好心虛的。于是他挺直腰板,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沈萬霄将他的神情盡收眼底,心軟一遭,退讓道:“先把藥喝了。”

“哦。”松晏心知躲不過,即便沈萬霄不說,待步重反應過來,肯定也要逼他喝藥,于是乖乖端起藥碗,皺着眉将湯藥咽下,苦的只吐舌頭,“這也太苦了!”

步重剝開油紙,将蜜餞塞進他嘴裏:“得了吧你,藥哪有兒不苦的?少矯情。”

“你管我矯不矯情。”松晏含着蜜餞,聲音含糊。他稍微偏頭,見沈萬霄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像是在把什麽東西收進袖中,不禁好奇道:“你手裏是什麽?”

沈萬霄擡眸,不願多說:“沒什麽。”

沈萬霄不想說,他也不好再問。他靜默片刻,往步重身邊蹭了蹭,剛要開口說等此事了結找個花精将蓮花種子種下,沈萬霄便搶先道:“我在夢境裏撿到一枚玉佩,應該是趙江眠的靈玉,你若有興趣,可随我看一看。”

聽見“靈玉”二字時松晏眼神明顯亮了亮。他猛地擡起頭,撲到沈萬霄身邊:“這是能撿到的嗎?快給我看看!”

……這他娘的,真好收買。

步重看破不說破,扶額嘆氣,無語望天。

待松晏草草扒完幾口飯,趙可姿便帶三人去往池邊,到時雲沉與若風早已等在池邊亭子裏。兩人面前,趙江眠坐在輪椅之中,身上蓋着厚重的襖子,四月的春風撫弄着襖子上的細軟毛發。

他雙目緊閉,臉色青白,周身都彌漫着死氣,仿佛一陣風便能輕易将他帶去黃泉。若不是唇間尚有血色,當真會叫人以為是已死之人。

見四人自廊裏走來,雲沉推着趙江眠上前幾步,朝着趙可姿微微颔首:“趙姑娘。”

“雲公子。”趙可姿回禮,垂眸見趙江眠虛弱無力的模樣,眼眶不由發酸,“哥哥。”

趙江眠聞聲擡眸,艱難地朝着她扯出一個笑,氣若游絲:“可姿。”

“哥哥,”趙可姿滿目淚光,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低聲呢喃,“是我錯了,對不起,哥哥,對不起......”

趙江眠輕輕笑着搖頭,将手搭在她的發髻上,恍惚之中,他似是回到兒時。那會兒家中雖然貧寒,但溫情脈脈。他與趙可姿常常伏在爹爹膝頭,聽他講古老的傳說。

彼時趙可姿不過三歲,不識字,不識物,卻喜歡纏着哥哥,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會與他分享。當時人們都說,趙家的小女兒日日黏着哥哥,長大了要嫁不出去。

每到這時,七歲的趙江眠就會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将妹妹護在身後,用小小的身軀擋住那些閑言碎語:“我妹妹不用嫁,我會養她,讓她一輩子都快快樂樂的!”

可是他食言了。

第二年秋天,趙可姿四歲,趙江眠八歲。戰亂如同洪水猛獸,沖散哥哥和妹妹,也沖散了無數像他們一樣和美的家。

為了全家人的生計,趙可姿被父親賣給富商。她幾經輾轉,流落到懷香樓中,自此萬劫不複。而趙江眠,以及趙家,他們拿着賣女兒得來的錢,在白玉城安家落戶。

趙江眠一天天長大,成了白玉城有名的趙家公子。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而趙可姿,無奈地成為權貴的掌中物,籠中雀。她再不是有爹娘疼愛的趙家小女趙可姿,而是舞姬落雁。

趙江眠和趙家都虧欠她太多,太想償還,卻無能為力。

“是哥哥對不起你。”

趙可姿聞聲搖頭,而後将頭枕到他膝上,神色怆然:“哥哥,若真的下輩子,我還與你是一家人。”

“好,”趙江眠輕聲答應,“下輩子,哥哥一定會早些找到可姿,帶可姿回家,誰也不能欺負她。”

趙可姿仰頭笑了,淚眼朦胧,暈開趙江眠的面容:“還有月兒……我們一起帶她回家。”

“嗯,哥哥答應你。”

此時風動,吹起池中層層漣漪,吹亂滿眼水霧。

趙可姿安靜地伏在趙江眠的膝頭,她漸漸化成星星點點的灰燼,乘着風去往遠方。

趙江眠抓不住她,任由她從指縫裏溜走,顫抖着雙手握緊一片虛無,緊緊閉上雙眼,神色痛苦不堪。

微風拂面而過,松晏耷拉着腦袋,半垂下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他潮紅的眼眶,卻擋不住長睫上一片潮濕。

沈萬霄擡起他的下巴,向來清冷的眸中有一絲動容,但那抹情緒轉瞬即逝,難以捕捉。最終,他克制着翻滾的心緒,屈起手指輕碰松晏眼角。

松晏半睜開眼,鼻音濃重:“你幹嗎呀”

亭子周圍的綠蔭柔和了沈萬霄冷如大雪的神色。他神情認真,語氣放得輕,仿佛怕驚動天上神明:“別難過。”

松晏心跳一滞,略顯倉皇地別開臉。

他怎麽……怎麽這麽會哄人?

松晏心跳尚未平複,忽聽步重一聲嗤笑,毫不留情道:“看吧,我就說你哭起來很醜的,還動不動就掉眼淚,這不,連他都看不下去了。”

“你話真多。”松晏垮起臉,一掌拍在步重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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