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摸尾

第25章 摸尾

趙可姿死後,趙江眠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他病倒在榻中奄奄一息,卻還是強撐着身子擺出宴席向松晏等人道謝。

他特意去廚房吩咐下人備好佳肴,回身往屋裏走時瞧見門口的秦期,不免一愣,随後微笑道:“你來了。”

秦期将懷裏抱着的狐裘披到他身上。沉默須臾,終還是問:“你當真要如此嗎?”

趙江眠眸光微暗。他微仰起頭,看着院子裏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你曾經在這樹下說,你會永遠都站在我這一邊。”

“阿眠……”秦期擡手,想碰他的肩膀卻被他避開。

“我有些乏了,”趙江眠盯着自己的腳尖,“你若是沒什麽事,便先回去吧。”

秦期不禁嘆氣,轉身離開時腳步微頓,朝着趙江眠微微偏頭:“以前說的話,如今依舊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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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江眠設宴以表感激一事,步重本欲推脫,勸說着松晏拿了靈玉就快些離開此地。奈何松晏可憐他,愣是要等他逝世才肯拿靈玉離開。為此,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最終不歡而散。

吵完後步重實在氣不過,便自行離開。

松晏找不着他人,于是自顧自地喝酒。白皙的臉上暈出兩抹酡紅,眼神也有些飄忽。

但雲沉來時,他仍舊能與雲沉交流自如,不像是醉了。

“小公子,等找到溫世昌,将他繩之以法,你便要趕回京城給李将軍祝壽嗎?”

“嗯,”松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爹爹壽辰将近,請帖遞到了我這兒,我無論如何也該回去看一看。”

雲沉笑眯眯的:“小公子所言極是。”

松晏又倒了杯酒,遙遙地朝着坐在對面的沈萬霄舉杯。他仰頭将酒水一飲而盡,挑釁似的朝沈萬霄挑眉。

可沈萬霄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他忽然覺得無趣,擱下酒杯杵着腦袋問雲沉道:“你呢?白玉城百姓拜的鬼仙,一時半會兒難以信奉你這山神,你還要回姻緣山那破廟裏住麽?”

雲沉淺淺一笑:“我既然是山神,就該守着這一方百姓。他們信與不信,我都在這兒,只不過沒有香火供奉,修為要比其他山神弱些,人也更窮些罷了。”

“哥哥,”若風在這時端着酒杯尋來,剛巧聽到他說的話,眉頭微蹙,“他們不拜正神,利欲熏心,你又何必相護?不如與我東去,天大地大,逍遙自在。”

松晏一愣:“你要去東邊?”

“興許去興許不去,總歸是要跟着哥哥的。”若風在雲沉身邊落座,将手裏的酒遞給他,“白堕春醪,人間極其有名的酒,嘗嘗看。”

雲沉接過酒放至鼻前細嗅,酒香撲鼻,确實是白堕春醪。他納悶道:“如今這酒可不好找,你從哪兒尋來的?”

“趙公子給的。”若風給他添上一杯,傾身給松晏也倒上一杯,“小公子,你也嘗嘗。”

松晏笑吟吟地接過犀角杯,神識混沌不清卻仍不忘道謝,随後低頭琢磨起手裏的酒來。

白堕春醪色如冰清,蜜香清雅,叫他忍不住仰頭吞了一大口,頓時便如飲下一團沸火,燙得他喉嚨微顫,周身經脈裏騰起陣陣熱意,蒸得他醺醺然不識東南西北。

“他都快醉了,怎麽還喂他酒?”

“沒事的,哥哥,一杯酒而已,惹不出什麽事。再說了,殿下也在此處,有他看着,小公子不會有事的。”

迷糊中,松晏似乎聽見雲沉與若風争執幾句,但遲來的濃重酒意讓他無從思考,只是捧着犀牛杯傻乎乎地沖兩人笑。

見狀,雲沉只好無奈地搖頭。一口氣嘆了一半,轉頭見沈萬霄朝着這邊走來,便摸摸鼻子讓開路:“殿下,小公子吃了些酒,看起來似乎不太清醒。”

沈萬霄在松晏面前站定,這笨狐貍雙眼失焦,偏偏要擡頭呆呆地望過來,頭頂兩只狐貍耳朵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将一旁端茶送水的家丁吓得吱哇亂叫:“妖、妖唔!”

沈萬霄手指微動,及時封住他的嘴,這才免去一場恐慌。

“殿下,”雲沉見沈萬霄定定地望着松晏,便識趣地找了借口溜走,“趙公子卧病在床,小仙與若風且去看他一看。”

沈萬霄颔首,兩人便架着那家丁離開。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燈火輝煌,歡聲笑語,沈萬霄眼中卻只映出面前擡着頭鼓着腮幫子的小狐妖。

沈萬霄遲遲未語。

松晏一直仰着頭,脖子難免發酸,于是本能地伸手揉揉脖子,緩緩低下頭。他的發上插着一支玉簪,簪子質地溫潤,偏生纏着一絲血氣。

羅剎簪?

沈萬霄眼神微暗,伸手要摘下那支簪子。

“唔,”松晏捂着耳朵往後一倒,避開他的手,嘟囔起來,“別碰我耳朵。”

怕他摔着,沈萬霄沒再伸手。他彎下腰用指彎輕碰松晏緋紅的臉頰,觸感滾燙如漲水,澆在空蕩蕩的肋骨下,略有痛感。

“松晏!”步重吃喝盡興,提着路邊随手摘的草來尋松晏,見到沈萬霄時本就陰沉的臉色更加難看,沒好氣道,“你不去找趙江眠,杵在這兒做什麽?”

沈萬霄看向他,眼中清明,無半分情緒。

步重并不指望他能回答,低頭見松晏捂着耳朵迷迷瞪瞪地看向自己,頓時皺起眉,伸腳往他小腿肚上輕輕一踢:“今晚偷喝了多少?也不怕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來揍你。”

許是“師父”二字觸動了松晏神經,他呆怔片刻,忽然躲到沈萬霄身後,小聲道:“我不怕師父。”

“……醉成這樣,還能好好站着,也算有些本事。”步重難免嫌棄。

他知道松晏膽子大的沒邊,雖然身子骨不太好,成日靠法器續命,但小小年紀就敢在駱山稱大王,仗着師父的名氣上蹿下跳胡作非為,絲毫不怕那些一口就能将他吞了的大妖怪。若真要說怕,也只怕滑溜溜的蛇,以及板着臉訓人的師父。

沒成想,師父這才登仙沒多久,松晏就揭房上瓦了,一點兒不把他這個“師兄”放在眼裏。

步重越想越氣,伸手便要将松晏從沈萬霄身後拉出來,但不料他竟死活扒着沈萬霄不松手,不禁怒道:“松晏!你要點臉!”

“我不跟你走。”松晏貼着沈萬霄的肩背搖頭,兩只手緊緊抓在他腰上,手背上的青筋都掙起來,腕骨上那串碧綠珠子更是将那一片雪白的肌膚磨得發紅。

“松晏!”步重拖不出他,氣得頭發直豎,幾近咆哮,“你他娘的,這都誰教你的?遇到點事兒就躲人家身後,你是烏龜嗎!?”

松晏抖了一下,咬着唇不說話,将臉貼上沈萬霄後背磨蹭着。

沈萬霄渾身一僵,默許他的動作。

見狀,步重狠狠一甩袖,将手裏編好的草環扔到地上,然後退身離去:“你簡直是無可救藥!”

天邊金光乍破,金翅鳥翺翔于空,長啼一聲,匿于雲中。

衆人紛紛仰首以望,那道金芒卻轉瞬即逝,叫他們以為是看花了眼。

沈萬霄伸手接住一支尾羽,眼前幾行小字緩緩浮現:天神觀禦,一朝情動,生妄念貪欲,罰入人間,永世不入輪回。

情動麽?

沈萬霄握着那支尾羽一動不動。

原是犯了情戒,被罰下界。

可他修無情道千年萬年,早已無心,無情魂,而今肋骨下原本應該長有心髒的地方空空如也,何來情動?何來癡嗔愛恨?

不過看步重這般擔憂,想來是真心實意地對松晏好。這樣也好,他不在時,還有人能保護這只傻狐貍。

沈萬霄垂眸,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心想:如今他自在、逍遙,千年前的事既已相忘,便無需再提,自讨煩擾。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松晏迷迷糊糊地擡頭,歪歪扭扭地站直身子,盯着沈萬霄看了半晌,張口說話。

他的聲音實在是小,沈萬霄想得出神,沒留意聽,便将他扶正了,問:“說的什麽?”

松晏嘀嘀咕咕重複好幾遍,沈萬霄才終于聽清,不由失笑:“嗯,不是烏龜,是狐貍。”

“我真的不是烏龜。”仿佛怕他不相信,松晏來來回回念叨好幾回。

沈萬霄認真地看着他:“嗯,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松晏這才消停一會兒,但不出兩分鐘,又嘟囔起來,還抱着尾巴眼巴巴地湊到沈萬霄面前,悄聲說,“我真的是狐貍,不信你看,我還有大尾巴!”

沈萬霄:......

見他沒什麽反應,松晏低着頭抱着尾巴站了好一會兒,看上去隐隐有些難過。

沈萬霄微怔。他剛要開口,松晏忽然蹭過來,閉着眼将尾巴塞到他手裏,語氣顫顫,十分羞怯:“我真的有尾巴,你、你要是不信,那我給你、給你......”

他實在不好意思說出“摸摸”二字,狐貍的尾巴和耳朵都是極其敏感的,一般不會讓人碰。

沈萬霄握着他的尾巴,仔細感受着掌心的柔軟,眼裏亦是一片柔軟,明知故問:“給我什麽?”

松晏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尾巴被人攥在掌心裏,雖然那人沒什麽逾矩的動作,但掌心裏溫熱的體溫已經足夠讓他忍不住發抖,幾乎要掉眼淚:“給、給你......”

見人要被欺負得哭了,沈萬霄大發慈悲地松開手,扣住他的肩将人按回座裏,捏訣将那兩只毛茸茸的狐貍耳朵和那條蓬松的大尾巴收回去,認真道:“松晏不是烏龜,是小狐貍。”

松晏醉醺醺的,也跟着重複:“松晏不是小烏龜,是狐貍。”

“嗯。”

這麽傻,以後不知道便宜了誰……

沈萬霄遽然沉下臉色,起身離開,将那只醉得不省人事的狐貍抛在身後。

松晏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隐約察覺出這個人不高興,但腦中一片昏沉,叫他難以思考,不一會兒便伏在桌上咂咂嘴閉上眼,手肘撞落了桌角那只犀牛杯。

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及時接住杯子。杯中剩下的半杯白堕春醪搖搖晃晃濺出幾滴,落在深綠衣袖上暈成了一團綠雲。

沈萬霄将犀牛杯擱下,扶着松晏起身:“天涼,回去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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