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看

第26章 不看

夜漸漸深了。松晏剛睡下不久便被渴醒,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找水喝。

屋子裏點着一盞燈。想是怕他夜裏醒來黑漆漆的看不清路把自己摔了,故特意留了一支燭火,不算太亮,也不算太暗,剛好能視物。

他摸到水杯,一口氣飲下許多,才稍稍緩解些渴意,後知後覺地感到頭痛,支離破碎的記憶在腦海裏縱橫,看不真切,聽不清楚,只隐約記得步重很生氣地離開,後來的事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他便也懶得再琢磨,總歸知道自己不會借酒發瘋,頂多是反應遲鈍些,惹不出什麽大事。

外頭的月色皎潔明亮,星子如碎銀,鋪在天上迷亂人眼。

松晏頭痛欲裂,毫無睡意,便赤着腳披衣推開門,想去院子裏走一走,順便再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方才席上光顧着吃酒,飽腹的東西反而沒吃多少。

但他尚未走出幾步,院中便喧嘩起來,有人張皇大叫:“鬼!有鬼!”

他循聲望去,只見院子裏樹影之下烏泱泱一片竟全是人頭!

松晏愣了一瞬,緊接着再不敢耽擱,拔腿便朝着院中奔去。走進院子時頭頂交錯的枝桠刮落發上的玉簪子,滿頭白發霎時散開,如大雪覆肩。

“這是怎麽回事?”他攔住一個被吓得兩股顫顫的家仆。

家仆臉色蒼白,滿頭虛汗,俨然受到巨大的驚吓:“鬼、鬼,他們報仇來了!”

報仇?

松晏還想再問,那家仆卻慘叫着直直昏死過去。他呼吸一靜,只見一支羽箭射穿家仆身體,鮮血如泉湧,濺上他的臉頰。

“小公子!”雲沉聽着動靜趕來,剛一拐進院子,就見松晏呆立在那兒。而房頂之上,溫世昌挽弓而立,烈風陣陣,亂他衣袍。

溫世昌眯起左眼,扯着弓弦的手指驟然松開。“咻”的一聲,毒箭穿雲裂石,刺破月色直奔向松晏胸膛。

“小心!”雲沉大驚失色。

松晏聞聲擡頭,眸中映出尖銳的箭頭。

下一瞬,承妄劍橫空擋來,箭尖與白刃相撞,擦出點點星火。

沈萬霄飛身而至,只聽劍身一陣嗡鳴,眨眼間淩厲的劍氣将毒箭碾作齑粉,頃刻間随風消散。他拭去松晏臉上的血,見人沒受傷,這才松了口氣。

“我還道駱山山神扶缈門下的弟子有多大能耐,”見狀,溫世昌将長弓負于身後,縱身自屋頂躍下,“原來也不過是個不會法術的廢物。”

乍然聽見“扶缈”二字,松晏擡眸:“你認識我師父?”

溫世昌嘴角勾起笑意,寬大的兜帽擋住他只剩一張幹皺焦黑的皮包裹着的臉骨,仿佛陰曹地府裏游行的鬼魅:“山神扶缈,七歲求道,十歲化神,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聞言,松晏瞳孔微縮……師父在駱山化神順便将他撿回去的那年,分明已有百歲。

“松晏,”溫世昌緩緩擡頭,伸手朝着他一指,“你今日所見所感,皆是報應。”

松晏怔住,耳邊忽聽一陣輕笑,緊接着是溫潤如玉石叮當、泉水淙淙的聲音:“一份見面禮罷了,還請笑納。”

青白劍光自身側斬過,沈萬霄側目望過來,劍上挑着一縷黑發。

松晏見他皺着眉将那縷黑發燒成灰燼,臉色難免發白:“是鬼仙......這些人,都是他殺的......”

沈萬霄颔首。

天際慘白的月色鋪滿庭院,松晏一眼便能瞧見腳下滿地白骨。院中樹上密密麻麻挂着人頭,他們怒目圓瞪,神情可怖,死不瞑目。腥臭的鮮血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在樹根處聚成一汪血水。

一滴血不偏不倚落在他赤裸的腳尖,他愣了片刻,退後些許。

溫世昌沉醉地深深吸氣。空氣裏濃重的血腥味讓他體內的妖獸蠢蠢欲動,身體裏縱橫交錯的血管裏鼓起一只又一只指甲蓋大小的手,它們仿佛蛆蟲似的蠕動、抓撓。

“他不是溫世昌。”沈萬霄側身,将松晏擋在身後。

聞言,松晏又是一驚。再看向“溫世昌”時,只見他獰笑着撕下身上的人皮,緊接着,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他身上的骨頭一節接一節地舒展開,骨上爬滿無數焦黑幹枯的人手。

“千手觀音!”雲沉與若風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這就是鬼仙送的見面禮,松晏不禁一陣反胃。

他仰頭望向面前足有三人高的妖怪,見她綠瑩瑩的瞳孔在倒映出滿院子的屍首以後,漸漸染上詭異的猩紅,繼而一眨不眨地望過來,目光怨毒。

松晏透過她眼中深重的惡毒窺見別的東西——

那個說要渡他的人,白衣賽雪,青絲如墨,唯獨被茫茫白霧遮住面容。

他端坐白蓮之中,身旁白鶴銜白花環繞。那盞青燈被他擱在腳邊,成為蒼茫大霧裏唯一的豔色。

松晏平白無故地想,他看蓮花,看白鶴,看山,看水,看觀音,唯獨不肯看我。

思及此,他心中大恸,本能地朝着潮濕的霧氣伸手,好似這般就能抓住蓮中的人。

“松晏。”

手腕一痛,松晏擡起頭,眼中已有水霧,眼圈微紅。

沈萬霄怔然,片刻後松開手。

他還未開口,便聽松晏委屈道:“你幹嗎呀?我都快要......”快要抓住他了。

沈萬霄見他啞聲,問:“要如何?”

“沒什麽。”松晏不肯再說。他緘口不言,轉頭見千手觀音神智全無,流淌着膿液的雙手如同利刃,割下樹上挂着的人頭,胡亂往長滿尖牙的嘴裏送去,紅彤彤的血,白花花的腦漿......碎肉橫飛。

他往沈萬霄身後躲,借他的身子擋着碎肉血沫:“鬼仙殺這些人,是想獻祭觀音惡相......他是想要我們死在這兒。”

雲沉與若風閃身躲到假石後面,吼聲問:“可是觀音不是神嗎!?她怎麽會變成這樣!?”

松晏被問的愣住,輕拽下沈萬霄袖子疑惑地望向他,畢竟他是九重天的人,此事問他再合适不過。

“千手觀音生兩相,一相善,一相惡,”沈萬霄在身旁撐開結界,仰頭望向千手觀音,淡淡道,“善相居于天境,信徒千萬;惡相被鎮死界,神魔誅之。”

“既然得誅,為何她還會現于此處?”

沈萬霄神色晦暗,答:“善相不滅,惡相不死。千年前,善相封印惡相,神骨碎裂,其中一塊落于人世,集人間怨氣,生三魂七魄。”

他停頓片刻,眸中映出千手觀音幽綠色的瞳孔,其間隐有悲憫:“魂散複重聚,殺無盡。”

松晏駭然,氣息不穩地求證:“你是說——趙可姿,是觀音神骨所化!?”

“難怪,難怪......”雲沉嘀咕起來,卻沒說出個所以然。

千手觀音一舉擊碎他與若風藏身的石頭,弓起的脊背上無數小手張合,恨不能将夜色撕碎。她喉嚨裏發出凄厲的哭聲,幹瘦如猴爪的手疾速抓向兩人。

松晏忙不疊喊道:“小心!”

若風手中折扇飛出,堪堪抵擋住這一擊,正欲開口,忽見廊下趙江眠拖着病軀喘咳而來,身上只着單衣,更顯單薄。

“趙公子!”雲沉眼尖,于腥風血雨裏瞧見他,頓時顧不上其他趕去相護。

千手觀音見沒傷到人,嘶吼一聲,重新撲來。

若風淩空躍起,一腳蹬在柱子上,震得房梁晃了幾晃,而後轉身與她扭打在一處。

“這是、這是……咳咳咳!”趙江眠震驚不已,夜半他聽見動靜,屋子裏沒人守着,便只好掙紮着從榻上起身,甫一踏出房門,便見滿目猩紅。

地上躺着的,都是無頭屍。好一陣子,他才緩過些來,借着月色認出這些屍體身上都是趙家的衣裳,而這些人,都是趙家的人。

見此情形,他潸然淚下,滔天的恨意與悲意幾乎将他淹沒。

但他未曾料到,跌跌撞撞行至院中,見到的卻是如此可怖的怪物。而溫世昌的皮,被剝下扔到地上,成了一塊破抹布。

“溫世昌——”趙江眠手背青筋暴起,額頭亦是如此。

他瘋了似的撲向地上的人皮,顫抖着雙手想要将它撕碎,猩紅的眸子裏已滿是病态的恨意:“溫世昌,我殺了你!”

雲沉見狀忙說“不好”,急匆匆追上前去将他從地上拉起來:“趙公子,溫世昌已經死了,你冷靜些!”

可趙江眠什麽都聽不進去。

溫世昌害死他的妹妹,害死自己的親女兒,害死溫家上下那麽多人,害死無數前往溫家降妖除魔的道士和尚,今日更是害死趙家數百人,他罪無可恕,死有餘辜。

趙江眠無法原諒,也不能原諒。可他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着,看着身邊親人好友一個接一個離去,卻什麽都做不了。

血雨腥風裏,秦期躲在柱子後,望着趙江眠瘦削單薄的身影,痛苦地捂住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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