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垂淚
第27章 垂淚
若風奮力打出一掌,掌風迅疾,折斷院中桂樹,卻未傷到千手觀音分毫。
千手觀音徹底失去耐心,不願再與若風糾纏。她身上密密麻麻的小手在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裏漸漸長大,皮膚漸漸變得盈潤,同時新生出粉嫩的指甲,若只瞧其中一只,不免叫人誤以為是哪家千金的柔荑。
若風捏着扇子怔愣住,一時半會兒摸不清她的意思。
剎那間風停樹靜,濃郁醉人的香氣如同蟲蟻,飛快地爬上所有人身體。
“好香。”松晏動動鼻子,這股膩人的香味讓他神魂颠倒,飄飄欲仙。
若風皺眉,這股香氣太過于濃烈,以至于他有些頭昏腦脹,神智恍惚間似乎回到初見雲沉那日——二月十二,冬雪初霁,上林仙山山神喜宴,醉裏看花,見之不忘,思之如狂。
“哥哥。”
他低聲呢喃着,手中扇子咣當落地,緩緩挪步朝着千手觀音走去。
除了若風,雲沉也在這陣香氣裏沉醉不醒,仿佛牽線的傀儡一般一步一步走向千手觀音。
見狀,松晏臉色驟變。他轉過身,見趙江眠也将手裏捏着的人皮扔下,緩步行向千手觀音,蒼白的臉上洋溢着喜悅的笑。
但等待他們的,是千手觀音無數手掌掌心裏血淋淋的裂口,裂口裏一只眼珠飛快地轉動着,眼神無比貪婪邪惡。
“不好!”松晏飛身撲向雲沉,企圖攔住他,“小山神!”
但雲沉不為所動,松晏壓根攔不住他,只好求救地看向沈萬霄:“你快幫幫忙啊!”
沈萬霄反手拽住他的胳膊,鎮定道:“先別急。”
松晏心急如焚,聽他這麽一說忍不住擡頭瞪他:“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不急,再不急是要白白看着他們死在眼前嗎!?”
“有趙江眠在,”沈萬霄搖頭,“不會有事。”
“趙江眠?趙江眠又不會法力,千手觀音你都不一定打得過,他更是——”松晏反駁他,但話未說完,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注意力。
——指尖碰到趙江眠的臉頰時,觀音動作倏然一頓。她緩緩低下頭,眸中猩紅逐漸褪去,顯露出原本蒼翠碧綠的顏色。
那抹綠色中摻入水霧,須臾,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啪嗒墜地。
觀音垂淚。
無情無欲的天神,遲早會動心動情,此後萬劫不複。
趙江眠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尖溫涼:“可姿......”
千手觀音仿佛一瞬間抽離所有氣力,跌坐在地。饒是如此,她依舊堪比樓高,便只好低下頭,妄想将臉頰貼上趙江眠的掌心,清澈的嗓音沙啞幹澀:“哥哥。”
“是我,可姿,是我......”趙江眠泣不成聲,暗中将那滴眼淚納入袖中,低頭時眼角扯起不明顯的笑意。
趙可姿哽咽着,擡手想幫他擦眼淚,奈何身體裏忽然叫嚣的惡意逼得她頭痛欲裂。她尖叫一聲,身子猛一翻滾,壓倒旁側的廂房。
厚重的房板重重砸在地上,掀起滿天灰塵。
趙可姿伸手擋在眼前,從指縫裏窺見血流成河的趙家院子。她怔了一瞬,緩緩扭頭,只見那濃重凄涼的夜色裏,有無數頭顱如同熄滅的燈籠,搖搖晃晃地挂在樹梢。
這些都是她造的孽,是她難以抵償的業障。
她的眼眶酸脹,連成線的眼淚順着下巴滑落,滴在地上生出了白蓮,遍地慘白。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對不起......”趙可姿雙手抱頭,痛不欲生。
觀音的惡在她身體裏猛烈地掙紮着,如同張牙舞爪的困獸,随時準備沖破牢籠,一次又一次企圖磨滅她的心智:“殺了他,殺了他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你!殺了他!”
“不、不,他是我哥哥,我不能殺他。”
“哥哥,呵,”惡相糾纏在她身側,低聲耳語,“你的爹娘将你賣了換錢,好養活你的哥哥......他們這般冷血無情,你卻還要護着他們。”
“趙可姿,你不要忘了——”
趙可姿捂着耳朵的雙手猛地打顫,她瞳孔驟縮,臉色煞白。
“——若不是他不許你搶長生蓮珠,趙可月也不會死!趙可姿,他害死了你的月兒,害死了你,他難道不該死嗎!?”
趙可姿倏地擡頭,碧綠的眸子裏凍結起比寒冬臘月的大雪還要冰涼的冷漠。
她一字一頓道:“該、死。”
松晏尚未從三人得救的欣喜中回過神來,眼前沈萬霄身形驟然一晃,他猛然将趙江眠推開,緊接着便是長指沒入血肉的“噗呲”聲。
剎那間,松晏錯愕地睜大眼——千手觀音的左手,穿透沈萬霄的胸膛,帶出血肉。
沈萬霄.....
松晏愣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裏映出沈萬霄平靜的面容。
“沈公子!”
“殿下!”
直到旁人驚呼,松晏才如夢初醒,一瞬間血流倒湧,幾乎要站不住腳:“沈萬霄——”
那邊千手觀音縮回手,手上鮮血淋漓。她的表情震驚,且帶有絲絲縷縷的驚恐:“你竟然沒有心!?”
無心者,無悲無喜,不死不滅。
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向來不屬三界之內。
沈萬霄冷眼看向千手觀音,四面八方而來的風吹動他的長裳,撩起滿頭青絲。下一瞬,他淩空騰起一腳踹上千手觀音胸膛,持劍劈向她的脊骨。
青綠業火自劍柄而起,火光灼着長劍。疾風自天際呼嘯而過,劍光之下,千手觀音一分為二。
一半落地化為趙可姿,伏地嘔血。而另一半,大紅嫁衣翩跹。
見狀,松晏訝異不已:“無煙子!?”
沒想到,趙可姿是觀音善相魂魄所化。而無煙子,竟是觀音惡相。
趙可姿在劇痛之中回頭,看清無煙子面容時頓然大驚,眼底欣喜難以掩飾:“月兒!”
她一面喊着,一面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奔着無煙子而去。
“她不是趙可月。”松晏拉住她,語氣多有不忍。
趙可姿茫然駐足:“怎、怎麽會不是月兒?她明明……”
“趙可月是無煙子轉世,而無煙子,”松晏嘆氣,“是觀音惡相。”
趙可姿渾身一震,如遇五雷轟頂。她呆望着不遠處紅衣裹身的人,不可置信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她是月兒,她一定是月兒!”
話音未落,她倏然瞧見飛灰,于是無措地看向自己一點點消散的手掌:“我……我怎麽……”
“回去吧,”無煙子在這時朝她走來,眼底微紅,“回珞珈山,問問觀音,近來可還安好。”
趙可姿朝她伸手,灰燼拂過她的發梢:“月兒,我……”
未說完的話消散在風裏。無煙子擡手,抓不住紛飛的灰燼。她看着趙可姿消散,化作飛灰攜風去往天際。
在那點點餘燼裏,無煙子眼裏漸漸染上猩紅。她合掌捏訣,身前猩紅的裂隙現于半空,裂隙之中數萬萬銀白的鏡面碎片晃眼,鏡中惡鬼哭嚎,鬼魅橫行。
“不好!”見狀,步重面色凝重,“無煙子身上殺孽太重,堕魔了!”
松晏眯眼看清,臉色頓然間變得煞白:“爛柯鏡!”
爛柯鏡是上古邪物,向來是觀音看管着。據說能叫人參天意,窺未來。
世上有無數人心甘情願地進入爛柯鏡,想看自己的以後。也正因如此,數以萬計的生靈折于鏡中。因為他們在爛柯鏡中所見以後,并不是滿心盼望着的以後。
鏡光強烈刺眼,其間鬼怪裹着血霧而來,尖叫着撲向衆人。
彌漫的血霧裏,松晏胸口驟疼。他緩緩低頭,只見胸前一掌長的劍柄之上,繁複的咒文閃出金燦燦的光芒,恍若滿天星辰。暗紅劍穗随風搖晃,如同泣血。
承妄劍?
松晏茫然仰頭。
雲端之上,沈萬霄負手而立。他半阖着的眸子裏無悲無喜,唯餘勝過冬日飄雪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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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晏、松晏!
刺耳的叫喊聲幾乎穿透鼓膜,震耳欲聾。
松晏緊皺着眉茫然睜眼,眼前赫然是步重那張分外熟悉的面孔。
他呆愣片刻,強烈的日光刺得他雙眼發痛。俄頃,他坐起身來,環視四周只見殘磚破瓦,雜草叢生。而四下空無一人,只餘滿目凄涼。
“這是哪?”他掙紮着站起身,口幹舌燥,頭痛欲裂,“沈萬霄......沈萬霄呢?雲沉他們人呢?”
步重伸手扶他:“你先別急。我來時你們都着了無煙子的道,被她帶入了爛柯鏡裏,只有沈萬霄一個人還清醒着。
他先救了你,讓我帶你離開。自己跟着雲沉他們進了爛柯鏡。”
聞言,松晏心下一緊:“那他們何時能出來?”
“放心吧,”步重拍去他肩上的枯草,“觀禦雖然混蛋了些,但修為還是值得相信的。有他在,雲沉他們不會有事的。”
聽他這麽說,松晏才稍微松了口氣。他正想問些什麽,将要開口時忽然先伸手摸了摸心口,那裏毫無異樣,卻又空落落的——
以後。
爛柯鏡是與他說,沈萬霄最終會殺死他麽?
“松晏?”見他失魂落魄,步重不禁好奇問道,“你在那破鏡子裏都瞧見什麽了?”
“沒什麽,”松晏搖頭,不知是出于什麽,他并不想讓步重知曉此事,轉而問,“前不久無煙子剛被沈萬霄以縛魔咒鎮壓,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那縛魔咒他又沒弄好,反正我去找你時無煙子就已經跑了,”步重聳肩,“估計是你拽着他入夢,打斷了他施法,這才讓無煙子逃到趙可姿身體裏休養。”
松晏抿唇,無力地辯解:“那、那當時是情況緊急,我要不拽着他一起入夢,姑獲鳥肯定就把他咬死了。”
步重長長地“嗯”聲。
“……那也不對啊,”松晏琢磨着,“後來夢境崩塌,是因為無煙子被人所傷。她若是躲到了趙可姿體內,又怎麽會受傷?”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步重将胳膊肘杵到他肩上,“那趙可姿聽信溫世昌的胡言亂語,修習邪術,而無煙子又是觀音惡相,是神,那必定會被邪氣所傷。”
松晏恍然大悟,轉頭瞥見不遠處幹涸的池子與池子裏枯萎凋亡的荷花,不由皺眉:“你帶我來懷香樓做什麽?”
“還能幹什麽?”步重斜乜他,将雙手枕在腦後,“我說你要是聽小爺我的,拿了靈玉就走,咱們也不至于被一個凡人算計。”
他這話模棱兩可,松晏思索半晌,終于隐約明白過來:“你是說……這是一場鴻門宴?”
步重斜他一眼:“是啊,我們都被他趙江眠給騙了,以為他被迫卷入這場恩怨,以至于連命都丢了。但沒想到,他才是始作俑者,為了登仙成佛,長生不老,連手足至親都不肯放過。”
松晏愣住:“……什麽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步重的話擲地有聲。
松晏頓時如遭五雷轟頂,險些摔倒在地,好在步重眼疾手快及時扶了他一把,他這才免于一難。
見他難以置信,步重搖着頭嘆氣道:“趙江眠知道自己被崔意星種蠱,即使找來靈玉也活不長,便把算盤打到趙可月和趙可姿身上。”
松晏臉色蒼白:“傳聞裏觀音淚能讓人長生不老,羽化登仙……他早就知道趙可月是千手觀音神骨所化,所以才要将她們二人逼到這等地步,至悲至苦,身死魂消,得見觀音……”
“世人皆知觀音善相将惡相封印之時,神骨碎裂,碎骨落入人間,享八苦,世代輪回。但鮮有人知,神骨是惡相自己親手剖下的骨,而非善相負傷遺落的骨。”
松晏倏地擡頭。
步重不緊不慢接着道:“神器聚浪可分魂魄。五百年前,惡相借聚浪之力,與善相分離,此後觀音雙相不再同生,不再同死。
彼時諸神百妖都說善相是無心之人,但惡相偏不信善相四大皆空,于是強行剜下神骨扔到人間,自己卻身消魂散。”
“可她既已身消魂散,那這般試探,即便是有了結果,她也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