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觀音(4)
第33章 觀音(4)
另一邊,步重驟然收手,臉頰被聚浪劃開,鮮血灑落在枝桠上,斑斑點點的紅。
他伸手碰碰傷口,面色不虞:“你已經拿到了觀音淚,還來這兒做什麽?”
趙江眠眼神森寒陰冷,那滴觀音淚嵌入他的眉心,化作一點朱砂。
步重倏然一驚,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他的意圖,登時驚叫出聲:“松晏——”
然而,不待他出手阻攔,趙江眠便猛撞向背對着兩人離崖岸不過兩步距離的人。
觀音淚助他登仙,但凡胎肉體終會腐爛。而長生蓮子珠,可護佑心脈,讓他肉體不死。
松晏在這驚叫聲裏回頭,但尚未看清眼前的人,聚浪便沒入胸膛。他難以置信地擡頭,見趙江眠猙獰地笑着,那張煞白的臉漸漸扭曲,模糊。
趙江眠劈手搶他手腕上那串長生蓮子珠,奈何這珠子仿佛認主似的,死死纏在松晏身上,怎麽用力也扯不下來。
“松晏!”沈萬霄也再顧不上無煙子,疾步而來。
趙江眠未能得手,旋即冷笑着将松晏推下懸崖。
意識消失前,松晏只聽見一聲慘叫。殊不知,在那聲慘叫裏承妄劍斬斷了趙江眠曾握着聚浪的那只手,緊接着劍光一閃,烈火焚燒大地,那滴觀音淚被硬生生剝離。
而火光搖晃間,觀音低眉順目,眼裏蓄起清淚。
無煙子癡癡望向觀音,甚至朝她緩緩擡手:“你還說你四大皆空……”
遽然一陣風過,火舌将那道虛影吞噬。
無煙子猛然回神,眼前的觀音依舊無悲無喜。于是她臉上浮起蒼白無力的笑,解脫一般,一步步倒退着自崖邊跌落。
趙江眠捂着眉心,身體以極快地速度變化着。先是身形變得矮小瘦弱,緊接着腹部顯出巨大的血窟窿,再然後滿頭烏發散落開,變得如稻草般幹枯發黃,最後,那張惹得滿樓紅袖招的臉也變得稚嫩,其上血跡斑駁。
觀音淚将鬼仙施在他身上的法術盡數毀滅,讓他不再是傀儡。而今沈萬霄從他額間剜出了觀音淚,他便再無任何法力護持,急速回退到死時的模樣。
十四歲,數杆長槍挑破肚皮,腸子外露。
“不、不……不——”趙江眠跪倒在地,生命從他體內飛快溜走。不多時,他便再也發不出聲,癱倒在地上成了一張幹枯的人皮,頃刻間便被火海吞噬。
步重竭力将朱雀血妖逼退,但補了東牆漏西牆,壓根分不出心再去關照崖下的情況。他若是撒手不管,這些妖怪必定得以飽餐,法力大增,萬一沖破爛柯鏡闖入人間,那人間勢必生靈塗炭。
兩相權衡之下,他最終認命抵擋着朱雀血妖,終究是忍不住暴躁地叫罵起來:“觀禦,你他娘的說放火就放火!松晏要是有什麽好歹,小爺我第一個扒你的皮!”
觀音捏訣,揮手灑下的甘霖雖只是星星點點,卻緩緩将業火撲滅。
火光消散,朱雀血妖的躁動也漸漸平息。
步重松了口氣,正欲追下弑春崖,卻被觀音攔住。
“讓開!”他不悅地皺眉。
觀音側身望向無煙子墜下去的地方,緩緩搖頭:“底下有萬年玄冰,你若去了,必死無疑。”
步重擡眼,他眉心直跳,強耐着性子問:“你什麽意思?無煙子要跳你就随她跳,不管三界百姓的死活。我堂堂鳳凰血脈,浴火而生,還會怕玄冰不成?”
“勾玉弓只認漣绛一主,”觀音半垂下眼,“落到旁人手裏,它也不過一張廢弓罷了。”
至于無煙子……若是此番赴死能予無煙子解脫,她反而是願意的。那些糾纏着兩人的恩怨、執念,早就該散了。
說到底,醒悟太遲的人是她,而不是無煙子。
“哦。”步重聽完,沒好氣地打量她,擡腳便往前走。
臨到崖邊,身後觀音忽道:“牽絲傀儡,遇玄冰則亡。”
步重腳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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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弑春崖上火海連天,崖下唯有徹骨的寒冷。法力、仙法在此地毫無作用,就連九天業火也燒不起來,舉目皆是慘白。
無煙子如願墜落,結成冰錐的白骨刺穿她的身體。她仿佛察覺不到痛意,大抵是将死之時見到了想見之人,所以她癡癡地笑着,笑到落淚,才終于得救似的緩緩阖上雙眼。
她化成一陣風,肆意地拂過山脈,拂過江海。這風吹拂過觀音的衣角,撩過她的鬓發,吻過她的額角,分明戀戀不舍,卻又未作停留,稍縱即逝。
沈萬霄竭力抓住松晏。承妄劍深深地紮進山崖,劍身與青石摩擦,生出細碎的星火。它一路下墜,終于在距冰錐寥寥幾厘的地方剎停。
沈萬霄松開握劍的手,單手抱着松晏一躍而下,在林立的冰錐間找到間隙站穩。他剛尋到一片空地,便騰出心神察看松晏傷勢——
聚浪幾乎刺穿他的身體,所幸盤亘在他體內的龍息緊緊抱住他的心脈,他才不至如秦期一般被薄刃上滔天的惡意咬斷經絡,粉身碎骨。
但那縷龍息也因此微弱到難以察覺,聚浪若繼續留在他的體內,待龍息消散,他最終的下場也只會如秦期一般。
沈萬霄眉頭微蹙,将他抱進懷中,胸膛抵着後背,幾乎斷絕所有退路。
他卷起衣袖,解開纏在小臂上的白綢,裸露在外的肌膚顯出常年不見日光的慘白,更襯得上面那只朱筆勾勒的九尾狐鮮豔奪目。
“松晏,”沈萬霄捏住他的下巴逼他張嘴,然後将胳膊伸過去,“忍一忍。”
沒有絲毫猶豫的,沈萬霄用力拔出聚浪。薄刃帶出些許碎肉,鮮血奔湧,眨眼間将兩人衣裳浸透。
松晏在這劇烈的疼痛中醒來,他本能地咬住嘴邊的胳膊,整個人都難以控制地發抖,掙紮着想要逃離,卻又被身後的人牢牢鉗制住,于是只好求救似的緊抓着沈萬霄衣袖,連呼吸都顯得困難。
他的額頭滲出細汗,汗滴弄濕鬓角,落進眼裏又酸又疼,轉瞬間逼出洶湧的淚水。他竭力擠出的聲音發着顫:“疼……”
恍惚中,他垂眸瞧見那條胳膊上盤亘着的紅紋,但沒看來得及清楚,便只覺眼前一花,進而脫力地暈厥。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是無甚血色,唯獨唇上一點紅,沾着沈萬霄的血。
沈萬霄顧不上其他,解開他的衣襟三兩下将白綢纏上去,又飛快地封住他幾處穴位,堪堪止住血。
見松晏呼吸雖然微弱,但未斷絕,而那一縷極為淺淡的龍息極其緩慢地滲進他的經脈裏,沈萬霄這才稍微松一口氣。
以往并從沒有人能叫他這般緊張,甚至連拔出聚浪時手都在隐隐發抖。松晏有氣無力地喊疼的時候,他本來沒有心的地方猶如針紮一般,泛起細密的疼痛。
他沉默着攏起松晏散開的衣裳,遮住眼前瑩白的身軀,恍然驚覺掌下的身體太過瘦削,甚至是他只需一只手便能環住那截細瘦的腰身。
他垂下眼,摸到松晏手腕上硌手的長生蓮珠。
十一顆珠子,每一顆都碧綠如玉。他卻倏地擡眸,指腹貼着珠子挨個兒摸了個遍。
這串珠子,有七顆是假的。
但來不及細想,耳邊忽然回蕩起凄厲的叫聲,暴雪猛然而至,峽谷裏頓時白茫茫一片,讓人難以視物。
沈萬霄用聚浪割開掌心,将血喂給松晏,以免他體內的龍息消散太快,心脈全斷。随後撕了衣裳一角草草包紮傷口,背起松晏,迎着風雪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冰冷的雪落滿他的身軀,眉梢結出細碎的冰渣子,睫上亦是覆了薄薄一層冰霜。
他面色蒼白,尋了處避風的地方将松晏放下,恍然意識到此地并不在三界之中,四處無出路,是有去無回的兇險之地。
再這般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松晏必定會葬身于此。
沈萬霄拭去松晏臉上結起的冰霜,脫了衣裳将他團團裹住,自己只着裏衣,而後沉默地将他抱進懷裏。
世上萬千鬼神都說他薄情寡義,不配為九重天的太子,不配承襲帝位。他未作反駁,因為自他出現在這世上起,他便比常人少一顆心。他感受不到任何人都喜怒哀樂,沒有情緒,沒有愛恨。
在凡間時,他曾多次從厮殺的戰場走過,目睹一場又一場離別,那些人哭得那般傷心,那般肝腸寸斷,他卻無法體會。
人死如燈滅。
沈萬霄始終覺得生死有命,陰曹地府裏鬼差手裏的朱筆一勾,一條生命就此消逝,過奈何,入輪回,一條新的生命出現。這樣的事已是常态,并不值得傷心落淚。
但今日,他抱着松晏,眼看着生命在自己懷裏流逝,而他無能為力,他終于隐約覺出生死的意味。
他不想讓松晏死。
或許是苦尋萬年終于相見卻無緣相認的不甘,又或許是一時疏忽大意帶他入險境的愧疚……這些辨不清楚的情緒如同洪水猛獸,眨眼間将他淹沒、吞噬。
左胸下沒有心髒的地方空落落的疼。
松晏的身體越來越冷,沈萬霄也越來越痛。他有些喘不過氣,一想到松晏會死在這麽冷的地方,他便渾身發疼,體內好似有什麽東西掙紮着要沖破禁制。
難耐的疼痛爬滿四肢百骸,沈萬霄捂住心口,猝然嘔血。
暴雪戛然而止,沈萬霄緩過些許,眼前赫然是一雙白淨的腳,細瘦伶仃的腳腕上系着一串碧綠的珠子,與松晏手上那串如出一轍。
沈萬霄擡眼,順着那雙腿往上看去,見是一位握着朱筆的神。他的皮膚是雪一般的白,唇色是朱砂般的紅,鴉黑的頭發随意披散着,垂在地上如蜿蜒起伏的山脈。
見沈萬霄擡頭,他便将那支朱筆咬在唇間,蹲下身伸出一指,輕佻地擡起沈萬霄下巴,肆意端詳起來,那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裏始終攜着笑意。
沈萬霄用劍鞘打開他的手,他手腕上那塊白嫩的肌膚霎時泛起紅來。
咬在唇齒間的朱筆掉落在地,在雪裏留下一抹紅色。他揉着手腕,蹙起長眉,呢喃出聲:“疼……”
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面容。
沈萬霄垂眸,微怔。
“你好可愛啊!”那人伸手想掐他的臉,又在他冷冰冰的目光裏悻悻地縮回手,嘟囔了句“無趣”,而後撿起掉在地上的朱筆。
沈萬霄将松晏擋在身後,冷聲問:“你是誰?”
“我?”他歪了歪頭,露出懵懂的神情。
沈萬霄懶得看他。
他卻笑彎了眼,道:“你怎麽這麽膽小呀,明明知道我是誰,卻不敢承認。”
邪魔漣绛。
沈萬霄擡眸,說出口時只剩“漣绛”二字。
漣绛滿意地點頭,兀自站起身來在他身旁轉悠幾圈,腳踝上那串珠子叮叮咚咚撞在一處。
須臾,漣绛彎下腰悄聲說,“噓,我要走了。阿禦,你要是想救這只狐貍,用聚浪鑿開山壁便是。只不過,”他停頓片刻,微微挑起一邊眉毛,“這山裏是勾玉弓,弓上有我下的咒……你若是想救他,需受萬箭穿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