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欺騙
第34章 欺騙
松晏倏然睜眼。刺眼的日光灼燒着眼皮,他不得不再次阖上雙眼,幹裂的嘴唇讓他幾乎無法開口,只能勉強從嗓子裏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氣音。
“喲,醒了。”步重提着熱湯來,順手将它擱在梨木八角桌上,彎腰打量着松晏。
松晏睡了許久,本就消瘦的身體如今更是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将他吹走一般。
他接過步重遞來的水,緩解些許不适,扯着嗓子問:“這是哪?”
他的記憶尚還停留在爛柯鏡中弑春崖邊,趙江眠用聚浪刺穿他的胸膛,繼而将他推下弑春崖。
步重舀着湯,頭也沒擡:“栖霞鎮。”
“栖霞鎮......”松晏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栖霞鎮!?”
栖霞鎮往南十裏,便是大周的京城。
步重将盛好雞湯的瓷碗遞給他,語氣有些無奈:“是啊,你這都睡了七八日了。我想着你不是還要去給那老不死的祝壽麽,就趕路來了。”
松晏小口嘬湯,聞言被嗆了個面紅耳赤,還未好全的傷口又在作痛:“七八日!?那沈萬霄呢?還有小山神,他們怎麽樣了?”
“雲沉一直沒醒,若風便帶他回姻緣山了,暫時沒什麽大礙。至于沈萬霄……”
松晏心下一緊:“他怎麽樣?”
“沈萬霄,”見他這般擔心,步重暗暗嘆氣,遲疑道,“……死了。”
話音未落,松晏捏着調羹的手便猛顫一下,調羹砸進瓷碗裏,濺起的雞湯落在手背上,他卻不覺得燙。
見狀,步重急忙拿過手帕給他擦手。
松晏接過手帕,卻沒有顧得上擦拭,而是稍稍擡了下頭,眼圈微紅:“他……怎麽死的?”
步重沉默良久,擰着眉寬慰他。
他卻似是什麽都沒聽見,低頭的一瞬間猛然擱下手裏的碗,着急忙慌地摸索起來,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步重皺眉喚他:“松晏?”
他置若罔聞,只急切地抓着步重問:“糖人呢?你有沒有看到他給我的糖人?”
“什麽糖人?”步重茫然無措,他不記得自己見過松晏說的糖人,但見他這麽着急,只好說,“你先別急,不就是一個糖人,你要是想要,待會兒我去給你找一個回來便是。”
松晏在這些話語裏慢慢平靜下來。他偏了下頭,擡手捂住眼睛,聲音哽咽:“那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步重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但松晏之後并未回答步重,他搖着頭流眼淚,不住地說“不一樣”。
步重看着他,知他如今心裏分外難受,但又想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将不該有的情愫斬斷,也免得以後再受苦楚。是以糾結良久後深深吸一口氣道:“那日你與他一起掉下懸崖,等我控制住朱雀血妖下去找你們時,他便已經……就連你,我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帶你回來的。”
聞言,松晏一言不發地扭頭望向窗外。
他說不清楚是何感受。沈萬霄害得他們狐貍一族自神壇隕落,此後只能做妖,在人間茍且偷生。照理說,聽聞沈萬霄死訊,他應該是開心的。可偏偏悵然若失,心口發悶,就好像有東西蒙在臉上,不止擋住刺眼的陽光,也擋住新鮮的空氣,緩慢而不容置喙地讓他窒息、喪生。
窗外烈陽高照,微風吹拂。松晏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久到淚眼朦胧,心如刀絞。
步重見他這般難過,不禁有片刻失神,一時間恍惚起來,不知此舉是對是錯。他不太自然地背過身,掩唇輕咳一聲:“松晏,觀禦那家夥活得也夠久了,死了指不定是件好事,你也別太傷心......天底下比他好的人多的是,你不必一心只朝着他。”
他沒騙松晏,那日在崖下,沈萬霄确實死了。萬箭穿心,人都快被紮成了刺猬。但他也沒明說,沈萬霄不是死在聚浪之下。
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讓松晏再與沈萬霄有任何糾葛。
重蹈覆轍,最後覆水難收,結局終還是生離死別。
刻骨銘心之痛,一次足矣。
松晏低頭抹掉眼淚,再擡頭時安靜地注視着步重:“他沒死。”
“松晏,生死有命,他的命數就到這兒,你……”
“沈萬霄沒死。”松晏不等他說完, 便掀開被褥下床。但他起身太快,随之而來的眩暈險些讓他摔倒。
步重急忙扶住他:“小心!”
等眼前的漆黑褪色,松晏呆呆望向窗外,倏然沒頭沒尾道:“今天天氣真好。”
步重一愣,雖不知他為何這般說,但還是應聲道:“最近天氣确實不錯,風也不大。等你傷好些,咱們就去外頭逛逛,剛好這幾日空閑,我教你騎馬。”
松晏沒說好與不好。他擡手拂開步重攙扶的手,情緒格外低落:“我記得你以前同我說過,假若天神隕滅,那麽半月內,天界大雪落,人間日光絕,鬼域青燈燃。”
步重身子一僵。
松晏低下頭,輕聲問:“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步重欲言又止,攥緊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無法開口,因天道有意封存那段過往,每每提及,口不能言,手不能書。
久久得不到回答,松晏扶在窗沿的手有些發抖。
從小到大,無論兩人争吵過多少次,他始終視步重如手足,甚至如果有人要拿他的命去換步重的命,他都會義無反顧。但現在,這個人面不改色地朝他撒謊,與他說曾救過他命的人死于非命。
“啾啾,我……”步重掙紮良久,松開緊攥着的手,勉力從嘴角牽出一絲笑來,“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你們離遠一點。”
松晏回頭。“啾啾”是他的小名。
被扶缈撿回駱山後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學山上的鳥叫。再加上“啾”音似長久的“久”,扶缈便成日叫他“啾啾”,盼個長命百歲的好兆頭。
步重覺得這名字太幼稚,鮮少有這般叫他的時候。他上次将“啾啾”二字念在嘴裏,是扶缈升神階的那幾日。
升神階需剔舊骨,換新骨。扶缈剔骨時将自己鎖在了屋裏,任何人靠近不得,松晏便在門外守了三日,跪了三日。從不求神拜佛的他,破例求神佛保佑扶缈,平安渡過此劫。
碗裏的湯藥已經放涼,松晏仰頭将藥飲盡。但涼透的藥太苦了,苦得他不争氣地掉眼淚。
步重下意識地将一塊蜜餞遞給他,手伸到一半,又忽的停住,僵在半空不知該如何自處。
松晏擡頭掃他一眼,随後伸手接過蜜餞,塞進嘴裏,聲音還帶着未盡的哽咽:“我有些困,想睡一會兒。”
“困?你這不才剛……”步重聲音頓住,須臾,道,“那你先休息,我去撈條魚下午熬魚片粥吃。”
房門合上,屋子裏便再無其他聲響,徹底清靜下來。
步重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沒聽見什麽動靜,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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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尾山上種滿了四季常開不敗的鮮花。鮮花一團團,一簇簇,鋪滿整座山頭。遠遠望去,只見萬千青山中夾雜着一片絢麗的緋紅。
山外布有一層結界,結界處雲霧缭繞,猶如輕紗一般遮擋住凡人的視線,讓他們只以為面前是數丈深的懸崖。而山上人煙稀少,偶有的幾家農戶是不小心“墜崖”,被山神收留在此處的善人。
山上多精怪,蟲魚走獸,花葉精怪,獨獨不見狐貍一族。
沈萬霄在山頂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前駐足。
一只深灰色的兔子蹲坐在他的腳邊,叽裏咕嚕說個不停:“這位小哥,我已經說了很多遍了,山神大人前些日子去給九重天太子殿下送禮,今個兒還沒回來,宮裏沒人,你怎麽就是不聽呢?”
沈萬霄垂眸睨它,未予理會,擡腳便踏上殿前長階。
“诶诶诶!”兔子精急匆匆抱住他的腳,“這宮裏真沒人!咱們就別進去了,你要是真有急事找咱們大人,我這就叫青鳥帶信給他!你看如何?”
沈萬霄收回腳,彎腰捏着兔子耳朵将它提離地面,全然不顧它的阻撓,徑自擡腳走上臺階。
“大哥!大哥!咱們有話好好說!你放我下來!大、哎喲!”
兔子精被扔在地上,滾了兩圈,摔了個四仰八叉。它麻溜地翻身,擡頭見已至大殿門前,霎時警惕起來。
疏影殿前有漣绛布下的陣法,如今漣绛已死,這陣法便無人能解。是以除了當年就在宮中陪伴漣绛的老神仙絕禪,以及絕禪收養的三只兔妖,世上再無人踏上過這條長階。
沈萬霄在門前站定,眼前兩扇朱紅大門花紋繁複,但不難看出雕刻的是六神:青龍、朱雀、勾陳、騰蛇,白虎和玄武。
兔子精縮着腦袋,嘀嘀咕咕:“這陣法是時間太長法力消失了麽?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它繞着沈萬霄不停地轉圈,一個勁兒地嘟囔着,目光忽然被沈萬霄手裏抱着的劍吸引:“咦?小兄弟,你這劍我瞧着好生眼熟,咱們是不是……”
話沒來得及說完,眼前朱紅大門忽然洞開,兔子精頓時噤聲。
下一瞬,一個衣裳破爛,杵着拐杖的老頭驟然出現在門口。他冷眼看着沈萬霄,語氣算不上好:“不知九重天的太子殿下,來老身這破廟裏有何貴幹?”
太、太子……兔子精跺跺腳,幾下跳到絕禪身邊。
原來這人就是太子……看來陣法并未失效。
虧它方才還找借口說絕禪去赴太子的宴。早知道,在這人上山時就該招呼全山的精怪把他趕出去。
沈萬霄打量絕禪,見他鶴發童顏,身形矮小,跛着一只腳,便知是找對了人。
絕禪見沈萬霄站着不動,便敲敲拐杖,鼻腔裏哼出一聲:“咱家老廟不待見閑人,太子殿下若是無事,便請回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揚手就要将大門合上。
沈萬霄及時上前,攔下他的動作:“大人且慢,在下有一事相求。”
“殿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得緊,老身哪兒擔得起一個‘求’字?”
他這話滿是嘲諷,沈萬霄卻不見有動怒的意思,只是神色平和地将手裏的匣子遞過去。
絕禪動動眉毛。
兔子精得令,身形一變化作身着鵝黃衣裳的少女。她扒拉開木匣,裏面赫然是一顆閃閃發光的琉璃珠子。
琉璃珠子随處可見,但會發光的琉璃珠子舉世無雙。傳聞裏說是女娲見人間苦難太甚,悲痛至極而落的眼淚。
天上人間,只此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