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虧欠

第36章 虧欠

松晏與步重在憶遲居一住便是五日,因身上傷未痊愈,便少有出客棧的時候,多半時間都窩在屋子裏,抱着被子昏昏欲睡。直到昨日,天晴開了些,他才随步重一道出去逛了逛,從城北的芙蓉閣買了三顆夜明珠,當作給李淩寒祝壽的賀禮。

李淩寒戰功赫赫,頗受天子賞識,但他自收降北邊失地歸來後便辭官欲歸鄉。

而天子不允他回鄉,他只好一直住在京城将軍府裏,這麽些年來雖不理政事但還是在城中布下諸多眼線耳目,是以一早便知松晏進了城。

他幾次三番差人來請,但松晏都以身體不适加以婉拒。或許是近鄉情怯,他尚未想好該如何面對這抛妻棄子的親人,該以何種姿态出現在李淩寒面前。

近來總是下雨,昨日消停了些,但今日又是陰雨綿綿,噼裏啪啦的,雨滴一滴又一滴落在窗沿,碎成千瓣萬瓣。

松晏起身合上窗,将陰沉沉的雲和雨擋在外頭。他端起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猶豫良久,還是将它倒進了一旁的花盆裏。

興許是錯覺,他總覺得這幾日吃的藥有些腥甜,比起一堆草藥熬煮出來的苦味,更濃烈的是有些古怪的甜味。

花盆裏養着的一株将離草顫顫悠悠的,在湯藥澆下時抖了抖花瓣。

松晏手一頓,兩指夾住花葉撚了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這藥還挺有效,前幾日沒人照料你都蔫巴巴的了,這才澆了兩次藥,就生龍活虎起來了。”

或許是聽懂了他的話,将離草左右擺了擺小小的一顆花骨朵。

松晏定定地看了那花一陣,而後仰頭将剩下的半碗藥咽下,取下挂在架子上的大氅,推門而出。

步重早早候在了門外,見他出來,便将手裏的湯婆子遞給他:“雨天陰冷,你當心受寒。”

松晏裹緊大氅,接過湯婆子,臉色有些憔悴,語氣也恹恹的:“夜明珠不是什麽稀罕物,要不我還是重新備一份禮?”

步重挑眉,将手裏的夜明珠高高抛起,又伸手抓住,聞言歪了下頭:“備什麽禮?松晏,他視你如棄履,說不要就不要,今日你來給他祝壽,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情面,他還能嫌棄你的壽禮寒酸不成?”

“可是......”

“哎呀,你別可是了,”步重将夜明珠塞進松晏懷裏,“就送這幾顆珠子,今夜你與他見上一見,明日一早咱們就去無花谷,找第二塊靈玉。”

松晏抱着珠子,欲言又止,最後輕輕點頭。

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長命鎖丢失,長生蓮珠也只剩下四顆,最多只能再撐一年,而八塊靈玉至今只找到一塊,若再多加停留,只怕至死也未能完成師父囑托之事。

步重摸索一陣,從袖裏摸出一支金燦燦的羽毛,遞給松晏,道:“昨日城裏又有十五名孩童失蹤,這妖怪太過猖獗,我得去會他一會,今日便不随你去了。若是那老不死的當真是要拿你的血做藥引,你只管焚了這羽毛,小爺我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萬事小心。”松晏颔首,接過羽毛。

步重不待見李淩寒,說是要去抓妖怪,其實也是找了個借口不讓他左右為難。

“知道了,”步重朝他笑了一笑,“這天地間能傷小爺我的還沒幾個。倒是你,千萬要多留心。”

松晏敷衍着點頭,推着他一道下樓,剛拐過樓梯角,十六便拎着賬本走了過來。

步重對這人印象不深,見她擋在眼前,不由得皺了皺眉。

松晏從他身後探頭,見是十六,便問:“十六姑娘,你......找我們是有什麽事嗎?”

“二位不再多住幾日麽?我聽臨娘說最近城裏不太平,那只鬼四處流竄,也不知如今是在哪裏,你們出去可得小心。”十六稍稍退身,手背有些發紅。

步重打量她,道:“有勞姑娘惦記,不過我聽說那鬼只捉孩童,我們兩個成年男子,想來是不合他的胃口的。”

松晏跟着附和,随後伸出一指指向十六的手:“姑娘,你的手可是受傷了?”

“沒事,近來天幹物燥的,皮膚有些不适罷了。”十六飛快将手背到身後,道,“你們出了客棧千萬要多加小心。”

聞言,松晏與步重相視一眼。

片刻,松晏掏出一只小瓷瓶遞到十六面前:“這是如玉膏,有滋潤鎮痛之效,一日三次,抹在幹裂的地方,大概兩三天就能好。”

十六接過瓷瓶,朝他道謝。

天色愈漸黯淡,松晏與步重便未再停留,一前一後出了憶遲居。

目送着兩人離開,十六這才擱下賬本轉身上樓。她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擡手叩門。

那把繪着青竹丹楓的二十八骨紙傘很快便消失在街角處,待到兩人徹底消融在雨幕裏,沈萬霄才緩緩收回視線。他折身打開門,見十六手裏握着一只玉瓷瓶。

“七爺,”十六躬身行禮,“那兩位公子今夜似乎不一起去将軍府。”

沈萬霄微微颔首,随後斟茶問:“今日藥喝了沒?”

“早上喝了。下午許是忘了,睡了一晌午,藥放涼了便都倒進花盆裏了。”十六如實回答。

沈萬霄擱下茶杯:“步重沒提醒他。”

十六一怔:“嗯......步重昨日淩晨才回的客棧,今日一覺睡到了方才,想來是一并忘了。”

“嗯。”沈萬霄語氣不鹹不淡,看不出喜怒,“待會兒再煎一副,等他回來再喝。”

話音剛落,他便提劍起身,擡腳往房外走去。

十六急忙追上前去:“七爺,以前他總纏着你,最後讓你被貶為罪神,如今你明明可以離他遠一些,怎麽還是要......”

沈萬霄腳步一頓,微微側過身:“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十六憤然:“可要不是他,你又怎會——”

“十六。”沈萬霄打斷她的話。

十六眼圈紅了一遭,不知是想起何事,只道:“七爺,從天上到人間,甚至是陰曹地府,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若再執着下去,只怕是、只怕是覆水難收。”

沈萬霄有片刻失神,随後微微偏過頭,不再看十六:“他身子骨差,若是離我遠了容易現出原形。等他傷好,我便不會再跟着。”

“傷好......”十六聞言冷笑兩聲,“你自己的傷都沒好,卻不惜每日割手放血,助他穩住魂魄,可他呢!?他怎麽做的?他寧願那藥涼透了也不想喝一口!”

沈萬霄微微垂眸:“藥苦,難以下咽。”

十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擡手似是想招呼他一拳,最終還是忍下了,氣道:“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善解人意?”

在她幼時的記憶裏,沈萬霄從來不會這麽明目張膽地偏袒任何一個人。即便是對着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他也冷血無情,只會冷冰冰地說“良藥苦口”。哪像現在,悄悄摸摸地放血便也罷了,擔心味苦,還刻意放了蜜露。

可惜人家不領情。

十六越想越氣,最終恨鐵不成鋼地狠狠剜了沈萬霄一眼,甩袖離去。

臨娘來時剛巧見十六氣鼓鼓地離開,雖未聽見兩人談話,但隐隐也猜出了來龍去脈,是以嘆氣道:“小七,你為他受聚浪穿喉之苦,他亦為你受斷尾之痛,這份情早該兩清了,你又何苦執着?”

沈萬霄擡眸,沉默良久,道:“穿喉之痛怎及斷尾?若非崖下萬箭穿心,只怕我到死都不知勾玉弓竟是他的八條尾巴所制。”

“小七。”

沈萬霄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撕裂般的疼痛:“臨娘,是我薄情寡義,是我沒心沒肝......如今我只想他能平安度過此生。”

臨娘長長嘆氣,臉上的皺紋似乎深了幾分。遙想當年,她與素姻一道長大,後來素姻嫁與天帝,衆人都說這是一樁美事,唯有故事中的人知曉,天帝心有所屬,素姻不過是他用來穩住帝位的棋子。

三百年後,素姻誕下觀禦。但好景不長,不出三個月,她失足從弑神臺上跌落,魂飛魄散。

臨娘便替她守着沈萬霄長大,看着他一天天長大,不負衆望地成了所向披靡的戰神,本以為能了卻舊友遺願,卻不想一念之差留了漣绛一命,自此後沈萬霄萬劫不複。

她無顏面對素姻,也無顏留在天界,是以在沈萬霄被貶下界後自請除去神位,入世做一個散仙。

在人間,她想過去找觀禦,但心中有愧,不敢相認。直到五日前,沈萬霄的一縷魂魄踏入憶遲居的門,被生鏡照出。

十六将他當成了鬼,險些用桃枝将他打散。好在臨娘及時趕來,留住那一縷魂魄。半日後,沈萬霄登門,她才終于敢同觀禦相認。

縱然沈萬霄不再是武神觀禦,但依舊是素姻懷胎十月誕下的孩子,是她的小七,亦是十六的七爺。

但臨娘沒料到的是,那人不僅是觀禦的劫數,也是小七的劫數。天上人間,生生世世,無法逃脫的劫數。

弑春崖下萬箭穿心,沈萬霄在劇痛中回想起過往種種,恍然驚覺,漣绛早在那時就已料到會有這麽一日,所以才會任由他将勾玉弓與弓上刻骨銘心的記憶一道封在山崖裏。

漣绛怨他、恨他,所以要他劈開山崖受那萬箭穿心之痛,要他回想起所有的一切,自己卻忘得一幹二淨。

饒是沈萬霄無心,無愛,亦無恨,也痛不欲生。

他摸到袖子裏那只長命鎖,繁雜的紋飾磨得指腹生疼。

沈萬霄在弑春崖下受萬箭穿心之苦,為此走丢一縷魂魄。他在章尾山的那幾日,絕禪鐵青着臉一面忙着将長命鎖複原,一面罵罵咧咧:“我說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沈萬霄一言不發,待長命鎖修好後,容殊送他下山,臨到山門前叫住他:“觀禦,有些事一次就夠了。漣绛現在過得挺好的,只是壽命不長。但有步重守着,他生前必定都是開開心心的,你若還有幾分良心,離他遠些吧!”

沈萬霄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擡腳下山。

容殊在他身後一口氣嘆了又嘆,高聲道:“他本來就是你的劫數,你也是他的劫數,你若是一意孤行,遲早要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他怎麽敢重蹈覆轍?可他終究是放不下,于是不顧衆人阻攔,執意守在角落裏,貪圖着遠遠見上一面。

沈萬霄攥緊承妄劍,穿堂風争先恐後地撲在他的身上,撩起他鬓角的長發。

“罷了,”臨娘嘆長聲嘆氣,側身讓開路:“小七,你去吧,既然放心不下,那去看看才好安心。”

俄頃,沈萬霄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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