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01白撿一個乖兒子

“娘親,娘親你快醒醒,你又做噩夢了……”

“娘親,初一在這兒呢,你快醒醒啊……”

“娘親……”

陳素聽到呼喚聲,從黑暗中睜開眼。

準确地說,她是被一雙冰涼的小手給推醒的。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兒,蹲坐在床榻邊,小心翼翼地捧着燭火,他的眼珠兒烏黑發亮,臉上滿是淚痕,小巧的紅鼻頭一聳一聳。

看到娘親醒了,男孩喜極,從一開始的抽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眼淚鼻涕如串兒落下,他卻空不出手去擦:“娘親,你……你終于醒了,您別怕,初一守着您,再也不會讓他們将您活埋了,再也不會,初一會一直守着您,什麽都不用怕……”

昏暗的小房間裏,惟一的光亮就是男孩兒手上的燭火,而現在這半截蠟燭也快燒沒了。

男孩一手捧着燭臺,一手護着燭火,他那小小的手掌,無法将風完全擋住,燭火映在他的瞳孔裏,不停地晃。

“娘親,您真的醒了麽?跟初一說說話……娘親……您不會又不記得初一了吧?”

小男孩委屈地扁着嘴,伸出小手,輕輕地摩挲陳素的手背:“您聽得見初一說話麽?娘親……”

陳素從床榻上爬起來,緊緊地握着男孩的手:“記得,你叫林初一,是我的孩子,我是陳七娘,是個寡婦,這裏是烏木山下的林家村。”

陳素從大名鼎鼎的米其林三星大廚,成了村婦陳七娘,小名七七。

初一沒有因為聽到娘親的話而高興,眼淚如洩閘的洪水湧出,他呆呆地看着陳素的臉。

娘親的眼神還是很陌生。

初一清楚地記得,三天前,娘親上山摘野果,被蛇咬了,被人發現背回家的時候,臉色鐵青,已經不行了。

村裏所有的人都說娘親死了,就地挖了個坑,把她給埋了。

初一不相信自己的娘就這樣死了。

從娘親下葬的那一刻,他就跪在那個小墳堆前,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哭,誰要來拉他,他就咬誰。

起初還有人去勸他,後來下起了大雨,大家都散了。

所有的人都以為,下雨了,初一又不是傻瓜,一定會跑的。

可他沒有。

他愣是在墳前跪了一夜。身上的衣服淋濕了,又被第二天的太陽曬幹。

清早出去幹活的人,看到他還在那兒,身邊還蹲着那只黑黃黑黃的兇狗。

村裏的人都說,林初一跟他的傻娘一樣,也得了瘋病,傻了。

陳七娘的哥哥從外鄉趕來的時候,初一在墳前跪了一天一夜,眼神都渙散了。

小小的身子躺在墳堆上,眼睛不知道看向哪兒。

他的那只大狗被曬得奄奄一息,長長的舌頭耷拉在外頭。

初一被大舅抱起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舅舅,娘親沒死,娘親在地底下敲棺材呢……我聽到了……舅舅,你把娘親救出來,初一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已經被埋下地的陳七娘,就這樣被村裏人七手八腳地挖了出來。

棺材板撬開的時候,陽光很猛,天地間全是熱辣辣的狂風。

一個村子的人,都圍在棺材周圍。

大家都親眼見證着,陳七娘活了!

不足百戶人家的小村子,從吃奶娃娃到快入土的老人,全村都來了,都看到了,陳家娘子是真的活了!

如果不是三伏天,陽光不那麽猛烈,估計要吓死一大片人。

這是詐屍啊!

林初一不管,他從舅舅的懷裏跳出來,翻身進了棺材裏,他撲進娘親的懷裏,嘶聲裂肺地哭。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陳素回想起那一幕,初一的哭聲回蕩在心頭,她還是感到悲涼。

她本能地摟緊了這個肉團似的兒子,母子倆坐在棺材裏,哭了足足一刻鐘。

從抱緊了林初一開始,陳素就明白,自己不再是米其林三星主廚,不再是奪獎無數的廚藝新秀,不再是待嫁的新娘,也不再是發現了準未婚夫奸情,被愛人誘騙,被關在自家餐廳的冰櫃裏,活活凍死的可憐人了。

她成了陳七娘,有一個五歲大的兒子,有一條跟小牛似的大狼狗,有幾畝良田,有個小院……

唯獨沒有男人,沒人知道她的男人在哪兒。

但陳素猜想,自己男人姓林,因為初一姓林,這林家村所有的男人都姓林。

被林初一推醒的時候,陳素在做噩夢。

她在夢中回到了餐廳,回到了那個冰櫃,她在裏面用力地捶打,用力嘶吼。

沒人理會她,只有濃烈的黑暗,只有徹骨的寒涼,一點點地吞噬她的生命。

她咬牙切齒,她恨,恨那個薄情的男人。

現在大廚陳素應該已經死了,而那個渣男,也一定接管了餐廳,帶着小三過上了快活的日子。

“娘親,你在發抖,很冷是麽?”初一很懂事地捧着陳素的臉頰,他烏黑油亮的眼珠裏,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披上被子就不冷了,您抱着初一,就不冷了,很快天就亮了呢……您別怕……”

初一奶聲奶氣,咬字還帶着娃娃腔,但那薄薄的兩片嘴唇,透出剛毅。

在他小小的心靈裏,娘親只是受了驚吓,暫時忘記了一些事,過幾天就會好了。

002是誰?誰躲在那裏

狂風肆虐,電閃雷鳴。

窗被風吹開了,窗框上的木條掉下來,落在地上。

陳素吓了一跳。

雖說是三伏天,可半夜的風,還是帶着說不出的寒涼。

一聲悶雷炸響,要下暴雨了。

“娘親,您拿着燭火,初一去關窗。”林初一将燭火塞到陳素手裏。

他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和鼻涕,看着那一扇洞口的大窗,覺得如同猛獸的大嘴。

風将燭火吹滅。

小屋重回黑暗。

屋外雷電交加,光影透着破窗一閃一閃地照進來。

初一被驚雷吓到了,光着腳,僵直地站在窗前,不敢再動,低低地抽泣着,小身板在發抖,聲音也在抖:“娘親,莫怕,初一一點也不害怕,初一能把窗戶關上,關上就沒事了……”

外面的狗兒在狂吠,或許也因為害怕,或許聽到了林初一的聲音,大狗跑到了廊下,瘋狂地撓着屋門。

陳素将燭臺放下,從背後抱住了林初一,将他小小的身板樓進懷裏:“初一,你是好孩子,娘親被活埋,受了些苦,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娘親記得你,你別害怕,從今往後,娘親會好好振作起來,再也不會給人欺負了,你不用這樣,該是娘親來保護你,傻孩子,你才多大啊,不用逞能……”

林初一的背部僵了一瞬,很快就放松下來,他轉身,将頭埋進了娘親的衣襟,放聲大哭:“我就知道,娘親沒事了,娘親不是傻子,我的娘親,是世界上最好的娘親了……嗚嗚……”

陳素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後背:“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家的娘親,以後有什麽做得不好的,你要告訴我,咱們一起努力,一定能活得很好,活得比誰都好,初一,你信我麽?”

黑暗之中,林初一的眼眸還是那麽亮,他點頭:“信。”

大雨瓢潑而下,陳素透過窗看出去,灰色的雨霧沖刷着破舊的小院。

她心中的那些愛恨情仇,都一起被沖刷幹淨了。

或許老天不忍心看陳素死得悲涼,也不忍心看林初一成為孤兒。

陳素感謝老天,既然重生了,那就努力活得更好!

她抱着兒子,走到了窗邊,她用力地将破舊的窗框扣上。

再走到門邊,将門打開,讓淋得濕漉漉的大狗進門。

一大一小兩個人,加上一條大狗,大家擠作一團取暖。

“初一,你睡吧。”陳素摸着兒子的額頭,哄道:“明天過後,就是雨過天晴。”

“娘親,你的瘋病全好了嗎?”林初一死死地抓着娘親的手,害怕這一切是夢。

“誰說我有瘋病?”陳素眯起眼眸,笑得狡猾。

“以前村裏的人都這樣說。”

林初一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将臉埋進了娘親的懷裏,倦意襲來,他迷迷糊糊道:“大家都說,我阿爹去西北打仗,死在了戰場上,你就瘋了……當時你肚子裏還懷着我……我從生下來,就沒見過阿爹,村裏人都說你瘋了……你總是半夜去村口等阿爹,再也不肯開口說話……”

兒子睡着之後,陳素默默地嘆息:陳家娘子啊,你的命,也太苦了……哎,同是天涯苦命人……請你放心,你在另個世界裏,好好看着,我一定會帶着初一過上好日子的!

不就是種田養狗養兒子麽,很簡單!

雨勢漸弱。

初一半睡半醒間,感覺母親溫暖的懷抱正在遠離,猛然驚醒。

他盯着陳素:“娘親,你要去哪兒?”

“還是吵醒你了。”陳素抱歉地摸着他額上的冷汗:“娘親只是想去上個廁所。”

“廁所?”初一的大眼睛裏充滿了迷惑。

那是什麽?

陳素如夢初醒,拍了自己一下:“哦,是茅房!娘親內急,要去上茅房。”

初一說:“我陪您去。”

“不用不用。”陳素将他的亂發整理好,将他放在床榻上:“外面那麽黑,還下着雨,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初一翻了個身,摟緊了身側的大狗,繼續睡了,只說:“娘親快些回來。”

陳素不會用火石,蠟燭沒點燃,只能摸着黑,蹑手蹑腳地出去。

門廊外風雨大作,冰涼的雨絲撲在臉上,讓她清醒過來。

茅房在哪兒呢?

她迷茫地看着鋪天蓋地的風雨,看着這個小院。

她心一橫,反正是在村裏,就到屋後找個沒人的地方……

陳素摸黑到了屋後,摸進簡陋的牲口棚。

不管了,反正是山間農戶,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人看到。

她趕緊解決,站起身來,系上腰帶,就要走。

身後的草堆裏,傳出聲音,聽着像是有人在輕哼。

一連兩聲悶雷炸響。

炸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誰!”陳素慌亂地系着腰帶,轉身往後看。

“誰在那兒?”陳素順手抄起一根長棍,戰戰兢兢地走過去。

草棚頂上破了幾個大洞,正在嘩嘩地漏雨。

腳下的草全是濕漉漉的。

陳素一步步向前,神經緊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的草堆。

“是人是鬼,趕緊出來!”

她大喝一聲,給自己壯壯膽。

飛快地将長棍伸進了松散的草堆裏。

還沒來得及挑起亂草,棍子就被什麽東西給抓住了。

一只慘白的手,伸出了草堆。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陳素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還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蜷縮在裏面。

“啊!”

她沒看清,卻吓得不輕,松開了棍子,落荒而逃。

慌忙間,腳下勾到了什麽,摔了個大跟頭,很快又爬起來,腳底套了風火輪,如飛一般遁了。

003七娘,跟我走吧

跑回屋裏,重重地關上門,扣上門栓。

陳素全身濕透,背靠着門板,胸口起伏不定,心中全是那張清瘦慘白的臉,但五官什麽的,完全沒看清,就像是鬼片裏面目模糊的厲鬼。

是人是鬼沒弄清,相貌也沒看清,倒是吓了個半死。

“娘親,你怎麽了?”初一聽到聲響,撐起半個身子,奶聲奶氣地問。

陳素說:“你不是說你阿爹不在麽,家裏哪兒來的男人?”

“是舅舅吧。”初一說:“您忘了,是舅舅将娘親挖出來的呢。”

舅舅……

陳素飛速地回想,剛從棺材裏出來的時候,是見過一個方臉的壯漢,聽周圍人都叫他陳大郎。

是他嗎?

自家的兄長,跑到草堆裏去睡?

“怎麽了?”初一坐起來,揉了揉眼睛。

“沒什麽。”陳素走到床榻坐下。

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背後陰涼,雖然想要弄清楚,可這電閃雷鳴的天氣,她不敢再去冒險。

後半夜,陳素迷迷糊糊睡了,睡得并不安穩,天還沒亮,聽到雞啼聲,就醒了。

院子裏傳來打砸的聲音。

陳素有些緊張,将懷裏的兒子放平,走到門邊,緩緩地将屋門推開了一條縫兒。

從那門縫往外看,在清晨的霧光裏,一個精壯的男子,穿着一件半臂白褂,手拿一把斧子,正在院子裏劈柴。

這回看清了,這個男人是哥哥陳大郎。

天蒙蒙亮,天空一縷縷的雲,像是魚鱗一般。

陳素剛想要邁腿出去,想了想,又縮回來。

雖然是自家的哥哥,可也不能太失禮了。

從棺材裏爬出來,就沒怎麽收拾過,昨夜還淋了雨,摔了一跤,別吓壞了哥哥。

陳素坐到銅鏡前,稍稍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她透過銅鏡,朦胧地看到了自己的輪廓。

嗯,還不錯,小巧精致的五官,幹幹淨淨的臉龐,皮膚比起一般的村婦,要細膩一些,或許是一直瘋着,總是半夜出門,也不幹活的緣故吧……

在矮桌上,脂粉一類的東西一概沒有,惟一的裝飾品,只是一個銀簪子,看上去已經有些年月了,透着古樸的風韻。

陳素梳着長長的烏發,也不知道怎麽用銀簪,只好随意拿一根頭繩,将長發束在腦後。

她身上的衣裙全弄髒了,膝蓋處破了個大洞,看上去不成體統。

翻箱倒櫃,找到了一身簡單的衣裙換上,白襦藍裙,大大方方地走到小院。

忙着劈柴的哥哥沒注意到她,聽到了她的咳嗽聲,才猛然轉過身來。

“七七,你醒了?”

“嗯。”

“昨夜打雷,初一還好嗎?哎呀,都怪我,聽說你被蛇咬死了,連夜趕路來,一路沒休息,太累了,在廂房睡得跟頭豬似的,雷都打不醒,清晨起來,才知道昨夜下了雨,初一本來是跟着我睡的,半夜許是害怕,跑到你屋裏去了,那窗壞了,我一會兒就修,別怕。”

臉色黝黑的壯漢,不好意思地摸着後腦,有些懊惱。

陳家哥哥叫陳阿大,人人都叫他陳大郎。

陳大郎是個鐵匠,家住鄰村陳家溝,老實憨厚,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腰板像是一堵牆,是個結實的硬漢。

他心疼妹妹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你還好嗎?”陳大郎試探性地問。

從初一生下來,妹妹就沒一天是正常的,就算是自家人,相處起來也是戰戰兢兢,生怕觸了她的死穴,誘發她的癫症。

“嗯。”陳素應道。

她遠遠地朝陳大郎一笑,點了點頭。

心中想着:他昨晚在廂房睡的?那後面草棚裏的人是誰?

“你昨夜一直在廂房?”她問道。

“嗯。”陳大郎說:“昨夜初一該是吓壞了吧?我睡得太死,真是不應該。”

陳素:“……”

草堆後面那只修長的慘白的手,還有那個人影,一直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打了個哆嗦。

“七娘,你怎麽了?着涼了?一會兒我幹完活,帶你去鎮上,找個郎中,再好好治治。”陳大郎嘆道:“被蛇咬了可不是小事,哪能說好就好啊,怕是有餘毒未清。”

陳素聽着,愣愣地點頭。

陳大郎板着一張臉,黝黑的臉上,充滿了擔憂:“這回,出了這檔子事,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了,你得跟我回陳家溝去!依阿兄看,這林家村,沒一個好人!你明明沒死,都能把你給活埋了,分明是欺負你們孤兒寡母,幸虧我來得及時,再慢上半天,你不活活給悶死了麽?”

陳素不知道說什麽好,靜靜地坐在院裏的一個小石墩上,望着天邊的雲彩。

朝陽快要升起來了。

陳大郎轉過身去,繼續砍他的柴,要趕在日頭升起來之前,把活幹完。

否則這三伏天裏進城,娘倆不得曬脫了皮。

他将斧頭高高地舉起來,當即罵了一句:“不劈了!瞧我這驢樣!真是昏了頭,說了要把你們娘倆帶回去,我還費什麽勁,劈什麽柴,真是糊塗!”

他将斧頭放下,轉過身,苦口婆心地說了一長串:

“七娘,初一一天天長大,你能糊塗過日子,他可不行。

我不就是這個月去了趟益州,沒能來照看你們,你就差點被人活埋了,這叫什麽事兒呢?

你家三郎死了,早死了,你別在這兒等他,他不會回來了!守着這間破房子,有什麽用?

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拉扯一個孩子,世道艱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你說說,你的日子怎麽過?

跟阿兄回家去,我只要有一口飯吃,就勻你跟初一半口,絕不會讓你們餓着凍着!”

這些話,是昨夜睡前,陳大郎使勁琢磨出來的,總算是一口氣說了個順溜。

004過的這是什麽日子

陳素有些感動。

難得哥哥這樣的糙漢子能苦口婆心說這番話。

看來,在以前瘋掉的歲月裏,陳七娘一直是靠着哥哥的接濟過活。

“不!!!!”

陳素還沒點頭,初一就尖叫着,帶着狗從屋裏蹿了出來。

初一緊緊抓着陳素的手,認真地說:“娘親,我們不去陳家溝,我們就在這兒,我姓林,就要留在林家村,我們要在這兒等着阿爹,他會回來的!”

陳素摸着兒子亂糟糟的頭發,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這小子,你知道個屁。”陳大郎揚起手掌,橫眉掃了過來。

他的手掌非常寬厚,看着比他的臉還大,像是一塊厚實的磚板。

林初一躲在陳素的背後,伸出半個腦袋,大聲吼道:“我阿爹沒死,他在京城當上大官了,阿爹沒死,阿爹是英雄好漢!”

“你從哪兒聽來的胡話?”

陳大郎大驚,他板着小方臉,出現了絲絲慌亂,他跺腳吼:

“小崽子,別人唬你玩兒呢,你傻麽?這也能信!”

林初一奶聲奶氣,義正詞嚴喊道:“是村裏的算命瞎子說的,說我命中透着貴氣,我爹是大官!要封王封侯的!我的命中還透着武将的血氣,我爹指不定是大将軍!”

陳素笑着搖了搖頭,小孩就是小孩,連算命先生說的這種話都信。

“初一,算命的都是騙人的。”她軟聲寬慰道:“這種話不能信。”

林初一愣了一下,趴在她的背上,哭了起來。

陳素不明所以,轉過臉,面對着兒子,扶着他的雙肩,輕聲問:“傻孩子,你哭什麽呢?”

“不是騙人。”林初一咬牙道:“不是騙人,不是不是不是,我阿爹就是在京城當了大官!”

“哼,你那沒良心的爹,當了大官,那麽多年沒回來找你,早就将你們娘倆給忘啦。”陳大郎不客氣道:“你就白日做夢吧你。”

初一拉着陳素的衣袖,哀求道:“娘親,我們不能走,走了爹爹回來就找不到我們了,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呢……娘親……我們不跟大舅走,初一求您了,初一以後會乖乖的,絕不會給娘親惹禍,以後初一會吃得更少一些,一點點的米就能活了,再過幾年,連劈柴挑水的活,也可以幹,初一能照顧好您的,別走……”

天啊。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六歲,之前他到底是過着怎樣的日子,竟能說出這些話來。

陳素眼眶發酸,心中像是被灌了強酸,滋滋地冒着泡。

她将兒子摟緊了,啞着嗓子說:“對不起啊,以前讓你受苦了,是娘親不好,往後不會了。”

陳大郎嘴巴張得很大,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是從傻妹妹口中說出口的話?

“七七七,七七娘……”他緊張得有些結巴:“你,你你,你,全好了?”

陳素擡眼看着他,烏溜溜的黑眼珠放出自信的光:“全好了。”

“真的麽?”陳大郎雙手交疊在身前,緊張地搓了起來。

他快步走過來,像是不相信,盯着妹妹的臉。

“你真好了?全好了?”他不相信地問,繼而很傻地舉起了三個手指頭,愣愣地問:“你告訴我,這是幾?”

陳素用看白癡的目光掃過他的臉,以前的陳七娘真的傻到了這種地步?

“大舅,我娘親好了,倒是你傻了!”初一揚起笑臉,鄙視道:“以前娘親只是不愛說話,不愛笑,總是半夜去村口等爹爹,她不是傻子,更不是瘋子!”

陳素摸着初一的腦袋,說:“去,把梳子拿來,娘親給你紮頭發,之後給你們做早飯吃!”

“你還會做飯?”陳大郎驚訝地問。

初一也有些愣:“娘親,你會做飯麽?”

“當然。”陳素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看着漫天的朝霞,輕聲說:“別的不敢說,做飯麽,你娘我可是頂級的!”

陳大郎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被蛇咬了一次,在棺材裏躺了一晚,竟然脫胎換骨了?

進廚房之前,陳素帶着陳大郎去後面的牲口棚查看了一番,什麽也沒發現。

夜裏看到的那個男人,竟然不翼而飛了?

“七娘,原本三郎在的時候,林家的那幫老畜生給你們分了頭牛,後來我兩個月沒來,那牛也不見了,不知是被哪個賤種給偷了去。”陳大郎說:“你現在帶我來牲口棚做什麽?”

“沒什麽。”陳素搖了搖頭。

或許是夜深,自己看錯了。

還是……孤魂野鬼?

她又在院子裏轉了一圈。

嗯,挺滿意呢,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後院除了牲口棚,還有一口枯井,不知怎麽回事,井口用大石塊封住了。

正院的北邊是堂屋,坐北朝南,西面有兩間破屋,年久失修,房頂上的瓦片已經不剩幾個了,若是好好休整一番,姑且算得上是兩間廂房。

東邊有個柴房還搭了個棚子,用來放柴火,農具,估計也是用來養家禽的吧,看樣子也荒廢了。

東南面靠近院門的地方,有個小廚房。

從外表看上去,是個幽深陰暗的小屋,從敞口的窗戶,能看到黑乎乎的竈臺。

陳素在門邊止步不前,才放出的豪言壯語,她已經開始後悔了。

這也能叫廚房麽?

破竈破鍋,幾件不成樣子的炊具……

碗碟倒是洗得幹淨,随意地堆放在牆角的矮桌上,另一邊的地上,堆着一些濕漉漉的炭火,還有煮茶用的小爐……

廚房內外的水缸裏都裝滿了清水,估計是陳大郎早晨剛去挑回來的。

陳素在這間可憐的廚房裏怔怔地站了許久。

這樣的一間廚房,到底是怎麽把初一養大的,這位陳七娘之前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生活……

她深吸一口氣,掀開堆放在地上的瓦罐。

米缸底下只剩下薄薄的一點陳米,看樣子就要黴變了。

另外的幾個罐兒裏,有煮茶用的茶葉,還有一些香料,陳素捏起來一聞,當即皺眉。

這廚房裏所有的東西,都帶着一股黴味,像是江南的梅雨天漚出來的。

除了一些陳米,幾乎找不出其他可以稱之為糧食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真的揭不開鍋了,餓極了的陳七娘,才會冒險上山摘野果,才會被蛇咬死。

過的這是什麽日子!

還說要給人做飯,要大露一手呢,這才真的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陳素鼻頭發酸,蹲在那兒久久不動。

005不好!抄家夥了

初一踱步到陳素身後,怯怯的模樣,悄聲說:“娘親,咱們去劉大娘家借兩張餅兒,一張給舅舅,一張給娘親,初一不餓,吃一口就成,然後咱們跟舅舅去鎮上吧,那兒有吃的!舅舅說了,要給我買糖吃!”

黑黃的大狗,也拿着狗鼻子拱她的後背,濕軟的小鼻頭噴出熱氣,像是在安慰她。

陳素轉過身,眼眶發紅,将兒子抱住:“娘親對不起你,之後不會了,以後絕不會讓你餓肚子!”

“娘親,你怎麽哭了?”

初一伸出柔軟的小手,替她擦淚,他的手很髒,将陳素的臉抹得黑一塊白一塊。

初一着急地縮回手,拿磨破了的衣袖,給她擦臉上的污漬,“哎呀,初一忘啦,剛才給舅搬柴火,我把娘親漂亮的臉弄髒了……娘親不哭,初一給擦幹淨就好了……”

一個五歲的小男孩,連咬字都不是十分清晰,說出來的話,倒像是在哄小孩一般。

陳素将頭悶進他窄窄的肩頭,那上面的柴火氣,讓人更難受了。

一旁的狗狗也感受到了主人的難受,耷拉着腦袋,拖着尾巴,半天才湊上來,濕漉漉的舌頭,舔着初一的臉頰,惹得初一呵呵地笑了起來。

“娘親,我都跟劉大娘和古阿婆說好了,這些年借她們的吃食,等我長大了,有了力氣,給她們幹活來還,我都記着呢,以後爹爹回來了,還給她們十倍!”

初一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暗夜裏指明方向的辰星,“初一很快就長大了,再也不讓人欺負娘親!”

陳素擦幹眼淚,看着兒子拍着胸脯的模樣,露出一個慈母的笑:“你又不會寫字,你記在哪兒了?”

初一眨巴眼睛,粉紅色的小嘴一勾:“我都刻在門板上了!”

他将廚房的門移開些,指着上面那些圈圈和勾勾,“娘親,瞧,一個圈就是一個餅兒,一個勾就是一碗粥,這些點點的就是米……”

陳素看向那些稚嫩的筆畫,又一次淚目。

她振作起來,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皺,說:“走,咱們再去借最後一次吃的!”

最後一次!

陳素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讓初一吃苦!

就算她已經不是聞名世界的米其林三星主廚,成了這窮鄉僻壤裏一個普通的小寡婦,那又如何?

憑着她的手藝,無論古今,無論是什麽朝代,哪朝天子,她堅信自己一定能活得風生水起!

男人?

不要也罷!

去他娘的丈夫!

“嗯!”初一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牽着娘親的手,發自肺腑地笑了。

對于他而言,這場景像是在做夢。

以前的娘親不搭理他,從來不肯抱他,總是用責怪的眼神看着他。

院子外面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是誰來了?

一大清早的,會有誰來登門。

聽到聲響,狗兒的尾巴豎起來,露出了兇狠的模樣,飛竄了出去。

很快,狗吠聲和嘈雜的人聲交雜在一起。

陳素聽到哥哥的聲音,似乎在跟誰争吵。

她趕緊拉着兒子,奔出了廚房,走到院門處。

院門已經關上了,大狗和陳大郎都在外面。

陳素想要将門推開,卻聽到陳大郎吼:“七娘,你帶着初一老實待着,有阿兄在,不會讓人欺負你!”

“發生什麽事了?”陳素問。

陳大郎沒有回答她。

初一眼珠子一轉,看到少了劈柴的斧頭,說:“不好了,舅舅抄家夥了!”

狗吠聲也越來越兇。

陳素聽着外頭的人聲,心亂如麻。

這怎麽回事。

陳七娘就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婦女啊,寡婦門前是非多,道理陳素明白,可這一大村的人都幾乎聚集在這兒,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她趴在門板上,透過門縫往外看去。

初一也趴在門縫上,輕聲說:“娘親,裏正翁翁來了!還帶着幾個道士和尚,還有村裏的鬼婆娘!這是要作法啊……”

裏正?

陳素動用腦子裏全部的歷史知識,懵懵地想,應該是鄉長一類的芝麻小官,一般都是當地富戶或者地主!

官非上門,這可麻煩了。

“陳家大郎,我是林家村的裏正林德昌,你速速起開!”

林裏正長了一張長長的馬臉,眉眼奸詐,約莫五十歲,嘴上沒毛,下巴一撮黑色的山羊胡,倒像是粘上去的。

“林德昌,我妹子已經被你們林家趕出來了,這麽多年,你們除了欺負她,也沒幹什麽好事,還要怎樣?”

陳大郎雙手握着斧頭,橫身攔住了院門。

他對着林德昌,破口大罵:“你個賊老丈,你不認你兒子林三郎也罷了,初一是你的親孫兒,還是長孫,你也不讓他認祖歸宗,你不怕夜半三更,你林家祖宗來掐你脖子麽?”

“陳家哥哥,我不與你胡攪蠻纏,陳七娘可在家?”林德昌摸着小胡子,眼尾閃着精光:“讓她出來!”

“在也不能出來!”陳大郎吼道:“你們一大群人,堵在孤兒寡母門前,還有沒有天理?滾開!否則我找縣令評理去。”

“大膽,你一個外鄉人,敢這樣跟我們裏正說話!”人群裏,不知是誰吼了一嗓子。

“既然知道我是外鄉人,那我在這兒,就只認我妹子和我外甥,其餘的,不知你是裏正也好,豬狗也罷,都給我閃遠些!刀斧無情,哪個不長眼睛的硬往我這斧頭上撞,我可管不着!”

陳大郎将那斧頭攥得更緊,憨厚的方臉上,全是兇相。

他盯着身前這個矮他半個頭的裏正,毫不客氣。

誰要是敢再往前一步,我剮了他!

陳娘子的兄長是個鐵匠,不僅是在陳家溝,連郡縣裏也是有名的壯漢,大家都怕他,所以誰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跟着看熱鬧的人也不再吼着“陳傻娘出來”了,都安安靜靜地看着裏正和陳大郎。

006我的孩子,我自己會教

門後,陳素的眼睛瞪得滾圓,透過狹窄的門縫,死死地注視着這一幕。

她心中突然有些感動,作為一個獨生子女,她從來沒有享受過來自兄長的庇護,現在看到這個黝黑的壯漢用一己之軀守門,心中感覺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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