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轉:“我給你說一段,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麽樣?”

“還是不聽了。”

阿呆站起來,朝陳素伸出手:“把小郎君給我吧,娘子腿腳不便,我把他抱回去。”

他并不是不想聽,是因為看到陳素臉上的倦容。

她拿手袖擋着打哈欠,他都看在眼裏。

他在心中輕念一句:娘子,你今日過得不易,該休息了。

陳素把初一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說來也奇怪,初一這個孩子,在睡覺的時候防備心極強。

除了陳素,任何人抱他,他都會立刻驚醒,連陳大郎和林四郎也不例外。

而在阿呆這兒,他卻能沉沉地睡着。

陳素轉眼看着阿呆,輕聲說:“喂,我們還有事呢,你忘了?”

“是什麽?”

“在山上打的賭,今天吃的食材,你不知道吧?”

阿呆不動聲色,考慮了許久,嘴角才緩緩地勾起一絲絲微笑。

他每次要笑着說話之時,上唇便會先輕輕地翹起來。

那一點點深藏着的俏皮,全在笑意之中。

“不知道吧?”陳素揚起下巴:“你肯定沒吃過。”

“只要我叫得出名號,就算娘子輸了?”阿呆笑意滿滿。

“當然。”陳素還是很有自信的。

“是雞枞。”阿呆輕聲說着,忽略了陳素驚訝的眼神,抱着初一進屋。

陳素看着他的背影。

怎麽可能?

難不成,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還是個皇親貴胄?

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038揪出害人精

阿呆安置好初一,緩緩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陳素伸出手,攔住他的去路:“你到底是什麽人?”

阿呆直接蹲下,将她抱起:

“請恕我無理,你的腳腫得厲害,怕是沒我不行。還有……”

阿呆眯起漂亮的眼眸:“你輸了,往後再也不許一人進山了。”阿呆輕輕地說着,三兩步進了屋內,将她放回了床榻之上,轉身離開。

一切都謹守禮數,沒有半分逾越。

陳素的心砰砰直跳,還沒反應過來,阿呆走了,房門已被輕輕帶上。

她捂着心口,剛才是怎麽回事?

肯定是今日受驚過度,心率不齊!

對對對!一定是這樣!

“娘子,明日朝食吃什麽?”阿呆站在門外,輕聲問。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陳素沒好氣地回:“一點活都幹不好,成天想着吃。”

“……”

今日真是怪了,沒聽到這個小奴的頂嘴。

陳素聲調降下來,也不管他走沒走,只說:“我在山上摘了新鮮的槐葉,明日朝食給你們做冷淘吃。”

說完,她将蠟燭吹滅,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回想起今日發生的事。

當二傻那張浮腫的臉出現時,還是覺得有些後怕。

二傻沒有回家。

看古阿婆那樣,還真是急壞了。

他不會在山上出了什麽事吧?

這樣的念頭出現,很快就被打消了。

他一個山裏長大的娃娃,這大山就像是他的後花園,他能出什麽事。

再說了,就算是真的遇到了不測,那真是老天開眼。

陳素翻了個身,摸着身側的初一,替他擦去額前的汗珠,拿起蒲扇,一下一下地給扇風。

倦意襲來。

陳素睡了沉沉的一覺。

她并不知道,阿呆一直沒走,他一直坐在窗下守着。

等到聽不到翻身的聲音,他才起身來,走到院裏。

在星月之下,他劈砍竹子,笨拙地做着雞舍。

汗水打濕了他的衣衫,貼在背上并不好受。

他回頭看着熄了燈的北屋。

已經睡下了,她的腳傷很嚴重,不會再起來。

阿呆放心地将上衣脫了。

月光灑向他的周身,背上的汗珠,順着完美的肌肉線條滑落。

他的右肩,有一處嚴重的劍傷,幾乎貫穿了他整個肩膀,皮肉翻了出來,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傷口已經開始潰爛了。

右手不能使勁,幹活只能拿左手。

正因如此,他才會把柴劈得亂七八槽。

日日被陳素嫌棄,他都默不作聲,看似消極怠工,混吃等死,其中緣由,卻是不能明說。

除了肩頭,在他的腹部,也有一道長長的口子,像是長刀橫切所致。

汗水流到傷口上,一陣陣尖銳的灼燒感。

他如星月般的眉眼,皺了起來,咬着下唇,看似極其痛苦,但他卻沒想過停下來,手上動作仍在繼續。

這樣拼命,不知是為了明日的一碗冷淘,還是為了看她的笑臉。

方才把竹子扛回來之時,她似乎是笑了。

想起了陳素微笑的模樣,漸漸的,阿呆的眉眼也舒展開,嘴角顯出一個淺笑。

他手上動作也加快了。

天快亮的時候,雞籠漸漸成形,雖然看上去很醜,總算是能将就着用了。

阿呆尋思着,要給她一個驚喜,便将雞棚藏到了柴房裏,累極了的他,回到房間,沉沉地睡了。

天還沒全亮,陳素就被女人的哀嚎聲吵醒了。

三郎在院子裏打轉,死命地吠着。

初一一骨碌爬起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娘親,你快醒醒,外面怎麽了?”

聽聲音,像是古阿婆。

陳素心底猛地往下一沉,院裏還是一片灰蒙蒙的霧藍色。

“娘親,好像是古阿婆在哭。”突然被吵醒,初一的眼皮還有些腫,聲音啞着。

這個古阿婆,一大早來人家家門口嚎些什麽呢。

陳素說:“初一,你扶我起來,咱們去看看。”

初一乖巧地點頭,先從床榻上爬起來,抓着陳素的手:“娘親,你慢些。”

躺着不覺得,一動就慘了,陳素只覺得眼前一黑,疼得幾乎要昏過去。

“算了。”初一說:“娘親休息吧,讓她哭就是了,別理她。”

古阿婆的嚎哭,異常尖銳,像是刺一般,戳着人心,無法忽視。

陳素動了動腳踝,緩解了一些疼痛,扶着初一起來。

走到廊下,門邊放着一根簡陋的拐杖。

“這一定是阿呆連夜做的。”初一撿起來,遞給陳素。

陳素看着門窗緊閉的廂房,心想:這小子,還算有些良心。

有了這拐杖,行走方便多了。

初一陪着她,走到院門,将門拉開一看,陳素吓得往後退了一步。

門外橫躺着一個人。

具體地說,是一具屍體。

這人大家都認識,陳素也不例外,他那腫脹的臉,厚實的雙唇,陳素昨夜做噩夢還夢到了。

二傻,他,死了?

陳素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屍體,踉跄一步。

若不是初一扶着,估計就栽了。

“好啊,你這個專克男人的害人精,終于肯出來了!”古阿婆坐在地上,轉臉給了陳素一個怨毒的眼神。

鄰裏鄉親都聚在一起,大家都等着看熱鬧。

“古阿婆,你說什麽呢,我娘親不是什麽害人精。”初一大聲吼道。

他抓緊了陳素的手,焦急地說:“娘親,他們不講道理,別管她。”

初一想要把門給關上,古阿婆力氣大,她那如枯枝般的手,死死地把着門板。

這一夜,她老了許多歲,如同遭了蟲的大樹,根基爛了,迅速枯萎着。

“害人償命。”古阿婆一字一句地說,這話從她的牙縫裏蹦出來,她死死地盯着陳素,恨不得将她身體看出一個大洞。

“你的兒子死了,跟我有什麽關系?”陳素沉聲說。

“人在做,天在看。”古阿婆說:“你自己清楚!”

“這話我反贈于你。”陳素絲毫不肯示弱,“你兒子這樣,臉色青紫,分明是中毒身亡,這也能怪到我頭上,豈有此理,往後村裏誰家的牛死了,雞死了,是不是也要一并怪到我身上?”

“我不管,你休想脫了幹系。”古阿婆抓住陳素的手,死死地抓着:“你跟我去見官,我兒子死了,肯定是被你給害的!”

旁邊有人提醒道:“裏正回來了,昨夜才回來,不如去找裏正評評理去!”

“對啊!對啊,去找裏正評評理。”

衆人不停地附和:

“裏正從益州回來了,昨夜入夜時分,我看到他的馬車回鄉了。”

初一焦急地說:“不去,我娘親不去,你們快走開。”

林家都是壞人,不會對娘親好的,去了林家,一定沒好果子吃。

039我跟你們去祠堂

“這就是心虛。”古阿婆眼睛裏仿佛能噴射毒液,她指着陳素的臉,尖聲說:“大家瞧見沒,這就是心虛啊,她不敢去見裏正,我兒子定是被她克死的!鄉裏鄉親幫幫忙啊……快幫我拉住她,把她送到祠堂去,等裏正來審她。”

陳素無法掙脫古阿婆的利爪。

她的拐杖也被古阿婆奪了,扔在一旁。

衆人都不肯動。

因為害怕陳素真的是妖孽上身。

自從她從棺材裏爬出來後,村裏發生了許多怪事。

一定都跟她有關系。

古阿婆撕扯着陳素,大聲喊:“老天爺啊,您開開眼吧,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怎麽這樣狠心啊……這樣讓我怎麽活,我怎麽活?啊……”

她坐在地上撒潑打渾,陳素也被她扯得坐在地上。

三郎飛撲過來,陳素輕聲說:“三郎,別傷人。”

三郎只能圍在她身側,緊張地朝着衆人發出嘶吼般的吠聲,企圖吓退這些奇怪的人。

不一會兒,人群裏又多了一個熟面孔。

周嬸娘也沖了過來,指着陳素的臉,破口大罵:“大家都看清楚了,認清她這張臉,往後看到她可要繞遠些,我家毛蛋自從那日吃了她的東西,變得瘋瘋癫癫,癡癡傻傻,已經幾天不吃不喝,現在躺在床上,發夢魇似的說,要吃她的飯……郎中也看過了,鬼婆娘也瞧過了,都沒有半點用處,這個女人是個禍害啊!”

陳素皺起眉頭,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周嬸娘臉色憔悴,這些天,她因為毛蛋的事,愁得睡不着,臉色蠟黃,形如枯槁。

初一推開周嬸娘,吼道:“你家毛蛋活該,搶我的魚丸吃,他中邪,是他心腸壞,活該!你滾開,你們都滾開,我娘親是好人,你們全是爛了心肝的臭人,壞人!走開!別來我家!走啊!”

“你們聽到了吧?”周嬸娘尖聲喊道:“我家毛蛋确實吃了這傻子家的東西,就是因為這樣,才中了邪,不吃不喝,快要活活餓死了呀。”

人群一片騷亂。

陳素看着情況不妙啊,這樣下去,又要被當成怪物燒死了。

“把她抓起來,綁到祠堂去!”周嬸娘吼道:“鬼婆娘說了,把這作祟的妖孽除了,我家毛蛋就沒事了!快啊,大家幫幫忙……”

古阿婆見狀,抓緊了陳素,硬要将她拖出來。

陳素大吼一聲:“住手!放開我!三郎上!”

三郎聽到命令,早已經準備好了,他看準了古阿婆,直沖過來。

古阿婆被它撲倒在地上。

陳素暫時擺脫了束縛,還不忘叮囑:“三郎,不許傷人。”

三郎吠了一聲,長着大嘴,朝着周嬸娘撲過去。

周嬸娘吓得面若死灰,慌忙逃竄。

“娘親……”初一委屈極了,淚珠兒挂在睫毛上:“你沒事吧?”

“沒事,把娘親扶起來。”陳素說着,在初一初的攙扶下,扶着門框站好。

她把三郎叫了回來,鎮靜地看着古阿婆和周嬸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跟你們去祠堂!”

聽到陳素自覺說要去祠堂,門外的鄉民都有些驚訝。

她是真的不怕麽?

要是她是妖孽轉世,絕不敢去祠堂的,那裏陽氣盛,妖孽一定不敢靠近。

“哼!”周嬸娘原本就是個地包天,此刻下唇包着上唇,顯得很是醜陋:“你願意去受審,那就最好不過了,知道躲不過去了吧,這回就叫你原形畢露,快走!”

她嚷叫了一聲,與周阿婆使了個眼色,兩人就要上來拉陳素。

“慢着。”陳素目光灼灼,掃過二人的臉,沒有一絲恐懼,有的只是厭惡。

“瞧嘛。”周嬸娘雙手叉腰,如老母雞般笑了起來,她的嘴往兩邊裂開,露出一口并不齊整的牙:“大家瞧她,剛才說的什麽,此刻又反悔了,真不是個老實人,八成是狐貍精上身了,鄉親們都幫幫忙,別讓她尋機跑喽。”

“放屁。”初一沖過來,一臉氣沖沖地吼:“你個臭瞎驢婆子,你滾開,不許你這樣說我娘親。”

“初一,別這樣,小小年紀不許說髒話罵人。”陳素上前一步,把兒子護在身後。

她盯着看熱鬧的人,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什麽妖孽,毛蛋不是中了我的妖法,二傻也不是被我克死的,我相信,天地自有公道在,之所以同意去祠堂,是為了讓大家都看着,我是清白的!但此刻天還沒大亮,我兒子還餓着,我是他娘,不能讓他餓了肚子等我回來,萬一這世道不古,天良喪盡,我被你們污蔑,被你們害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總要給他做最後一頓飯吧?”

人群裏有些大娘子和小婦人,都紛紛點頭。

“孩子多可憐啊……”

“是啊是啊。”

陳素接着說:“你們放心,我不會跑,給初一做了朝食,安頓了家中的一切,我自然會走出這門,跟你們去祠堂受審。”

有人拉着周嬸娘說:“她說的在理,娃兒餓着肚子怎麽行?再說了,裏正此刻還未起呢,誰敢去鬧他?”

“周嫂子,你就由着她吧,她也跑不到哪兒去!”

或許大家都認定,陳素這次是有去無回了,多多少少動了些恻隐之心。

“你們要是不放心,怕我趁機跑了,在門外守着就是了。”陳素盯着周嬸娘和古阿婆,趁她們還在猶豫,立刻拉着初一回去,将院門關得嚴嚴實實。

040一定要回來啊

院門關上之後,初一再也繃不住了,他抱緊了陳素的雙腿,把臉埋進裙擺裏。

“娘親,你不要跟着他們去!”他的聲音軟軟的,卻像是一把鈍鋸,橫在陳素心頭,來回拉扯。

初一年紀雖不大,但卻過早地體會了人情冷暖,看清了人世的艱難。

他能感受到,事情不好了,門外那些賊婆子,賤娘們是要聯起手來,将娘親給整死了。

“你不能去……”

不管陳素怎麽哄他,他就是不肯放開手。

恨不得這樣抱着娘親,一直到老。

“你走了,我就再也沒娘親了。”初一不比平時,聲音小小的,嗓子也啞着,身上卻藏着一股牛勁。

陳素忍着腳踝的脹痛,蹲下來,摸着他的臉頰:“初一,你是好孩子,不耍脾氣好不好,你聽娘親說……”

初一這才擡起小鹿般的眼眸,扁着小嘴,定定地看着她。

“娘親腿腳不好,你要幫幫娘親,這樣才能快些吃上朝食。”陳素彈了一下他的小肚皮:“你不餓麽?”

“不要做了,初一不要吃了。”初一語無倫次道:“最後一頓了,不要吃了。”

“傻孩子。”陳素撲哧一笑:“誰告訴你,這是最後一頓?”

“裏正翁翁是個大奸人,他不會幫着娘親的。”初一吸了吸鼻頭,眼淚又流下來,“這村子裏,全是壞人,沒有人會幫着娘親。”

“娘親不用人幫。”陳素說:“娘親沒有害毛蛋,沒有害人,你都知道的不是麽?天地自有公道在啊,我們沒錯,為什麽要害怕審判呢,對不對?”

“可是……”

初一的還未成形的三觀,被動搖了。

他還不能想明白,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娘親,你躲到後面的棚子裏去吧……”他委屈地說:“像阿呆那樣,躲起來,沒人能找到你。”

“不行,做人就要活得堂堂正正,無論前路多艱險,無論敵人多強大,都要迎難而上,要去戰勝它。”陳素輕輕擦去初一的眼淚:“娘親不是躲起來的人,初一也不是,不哭了,娘親答應你,日落一定回家,給你做夕食。”

“真的麽?”

“你信不信娘親?”

“信!”

初一無條件地相信,點頭的時候,珍珠般的淚珠,重重地砸向大地。

“走吧,昨夜說了要給做你們做冷淘吃。”

陳素牽着初一的手,借助着拐杖,站直了身子。

她轉頭看着門窗緊閉的廂房。

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個阿呆,還在睡呢。

牆角的柴也沒劈,水缸裏的水也沒打滿,一天到晚偷奸耍滑。

這個家夥,總是到吃飯的點兒,才會準時出現。

不管他了。

陳素到了廚房,開始準備做冷淘。

這是一道古菜,陳素也是在古書上見過。

說白了,就是涼面。

炎夏的清晨,迎着暖暖的朝陽,沐浴清風,一碗爽口的涼面,自然是享受。

她把山裏采集的槐葉搗碎,擠壓出嫩綠的汁水。

新鮮槐葉的植物香氣,沁人心脾,陳素把綠汁加進面粉裏,做成細細的刀切面。

嫩綠色的面條,絲絲分明,在滾水裏散開,植物香氣與面香融合在一起,清新的氣味伴随着水汽升騰,使人神清氣爽。

煮好的面放在涼水中備用,使得面條更富嚼勁,更勁道,接下來準備醬汁和小菜。

為了提鮮,陳素加了一勺老母雞湯。

白瓷碗中湯色清亮,細面翠綠,各色的小菜切絲兒,擺在面上,中間是炒得香脆的豆粒兒,色香味俱全!

她做了三份,因為門外有人盯着,怕惹出麻煩,便讓初一把阿呆的那碗端到他房裏去。

母子二人坐在廳裏靜靜地吃面。

微風吹起了廊下懸着的竹簾,時不時有鳥兒落在屋檐上,發出一兩聲鳥叫。

初一夾起面,放到嘴裏,呼嚕嚕吸着,卻吃不出什麽滋味。

他眼睛盯着陳素,一刻也不肯移開,生怕再也看不到她了。

吃完了這頓飯,娘親就要去面對財狼虎豹。

平日裏,初一吃飯,總是大口大口,一粒米也不會剩下。

今日他吃得極慢,恨不得時間停住。

“面泡發了就不好吃了。”陳素挑起他額前的碎發,摸着他的臉,“娘親說了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你嘴上說相信娘親,其實心裏一點也不信。”

初一大口地吸着面,把嘴巴填得滿滿的,臉頰鼓起來,口齒不清地說:“我信的。”

他相信娘親,但不相信這個人吃人的世道。

“剛才揉面的時候,多做了幾個幹餅。”陳素溫柔地說;“午後若是餓了,就拿出來吃。”

“唔。”初一悶頭吃面,淚眼落在碗裏,面都快成了眼淚水的味。

“你獨自在家,千萬別忘了喂兔兒,你的兩只小兔兒可不能餓死了。”

“唔,知道了。”初一說。

“喂雞用的谷子,知道放在哪兒麽?”

“知道的。”

“還有……”

“娘親別再說了,”初一撲進了她懷裏,大聲哭道:“娘親這樣,像是在交代後事……先前歪槐樹那兒的張婆子死的時候,就是這樣交代她兒媳的!”

陳素愣了愣,笑了。

她深吸一口氣,舒緩心口的沉悶,扶正了初一的身子,給他梳一個小發髻。

一切都做完了,她走到了寝屋,從籠箱的最底部,翻出了一套男子的衣袍。

這估計是她死去的丈夫的衣衫。

陳素捧着衣衫,來到廂房門前,手已經要推開房門了,猛地縮回來,叩了門。

“誰?”阿呆的聲音飄出來,帶着一絲慌張。

“我。”陳素壓低聲說:“昨夜你扛竹子回來……我看你的衣服磨破了,就在肩頭那兒,給你拿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多謝,咳咳……娘子。”阿呆的聲音有些不對勁,還夾雜幾聲幹咳。

是不是病了。

陳素說:“我把衣衫放在門外了啊?”

“嗯。”阿呆說:“娘子……”

“什麽?”陳素已經轉身了,又停住腳步。

“……”阿呆長久的沉默之後,冷冷的聲音飄出來:“冷淘……不是這樣做的……原來你不會做啊……”

陳素雙肩垂下來,這個家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有的吃就不錯了。”陳素沒好氣道:“你是大爺啊?不愛吃拉倒!”

阿呆背靠着門坐在地上,看着房梁上的蜘蛛網,心想:雖不是冷淘,但很好吃。

陳素拄着拐杖,又走了幾步。

阿呆說:“娘子……”

“又幹嘛?”陳素問。

阿呆掙紮着,從站了起來,他背靠在門上,一手捂着肩膀處的傷,虛弱地嘆着氣。

他本想拉開門,嚴肅地警告這個女人,不要随意跟這些鄉野村民走,不要去什麽祠堂。

但又怕自己蒼白如紙的臉色被她看到,被她嘲笑。

“沒什麽事我走了!”陳素語氣軟下來:“麻煩你,替我照看些初一,別只顧着偷懶睡覺!”

“……”

“聽到了嗎?”陳素回過頭,看到門上的虛影,知道他就站在那兒。

“娘子放心。”阿呆嘆了一聲,沉沉地問:“今夜夕食吃什麽?”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真是白養你了。”

陳素沒再答他,拐杖撐在地上,艱難地走了。

阿呆捏緊了拳頭。

娘子,你可一定要回來。

041祠堂的戰鬥

全鄉的人擁護着,還有古阿婆和周嬸娘左右護法,陳素幾乎是被人架着走,毫不費勁到了祠堂。

她私心覺得,這樣也好,就沒人發現她不認識路了。

出來的時候,她勒令初一和三郎在家裏等着,不許他們跟着來。

萬一真是遇到了什麽不測,讓他眼睜睜看着娘親被陷害,被活活燒死,那也太殘忍了。

村子裏的祠堂是新修建的,很氣派。

才走到大門,就感受到了濃濃的封建氣息。

門前兩尊石獅子,兇神惡煞地守在那兒。

裏頭焚着香,香火氣讓人窒息。

陳素被提着進去,被強壓着跪在天井處。

她也不掙紮,顯得有些過分乖巧。

畢竟腿上有傷,讓她跪着,還能偷摸坐在腿上,讓她站着才是受刑呢。

奇怪的是,她安安靜靜不争不吵,反而有人同情她。

“跪好了!你這賤骨頭,怕是沒挨過打吧?”周嬸娘用腳尖撩了陳素一腳,提醒她嚴肅些。

“哎呀,你們別這樣待她,她好歹是個女人啊,腳上還有傷呢。”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人群裏反對的聲音多了,周嬸娘也不敢公然對她下黑手。

陳素就那麽坐着,反正閑得沒事,幹脆閉起眼睛打個盹。

天井灑下的光,落在她的皮膚上。

她身上背着妖孽的名頭,誰也不敢靠近她,都離得遠遠的,在四周的屋檐下站着。

這倒是形成了一副有趣的景象。

那些縮在陰影裏的都是罪惡的嘴臉,陳素才是光明磊落的好漢。

陸續有人跑出去,去請裏正和村裏德高望重的老人。

林家的宅門,一大早就被叩響了。

林德昌的朝食才吃了兩口,就被打斷了。

他氣沖沖地說:“哪個不長眼睛的東西!滾出去。”

林家的大管事林五走進來,在廊下跪着,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林五是毛蛋他爹,對于陳素的憎恨,夾雜了許多個人情緒,不免添油加醋。

“大郎君,我林五從十二歲就在林家為奴,一輩子給林家做牛做馬,沒求過家主什麽賞賜,這回這事兒邪門喲……請大郎君一定要給我做主!我就只有我家毛蛋一個兒子啊……”

林五一連磕了幾個響頭。

林德昌不明所以,自從那日林四郎跟他吵了一架,說要把初一和傻娘接回來,他怕聽到夫人的唠叨和諷刺,當日就借口去益州拜訪老友,逃遁去了。

他昨夜半夜才回到鄉裏,喝得酩酊大醉,被夫人趕到了廂房去睡。

清晨起來,大致聽底下人說,娘倆沒接回來,四郎也離家去了府學,兒媳婦被狗咬傷了,下不來床。

其餘的一概不知,也沒細問。

現在林五這副模樣,到讓他納了悶了。

“林五,你莫急,仔細說來!”

林德昌拍了幾下臉頰,把宿醉的昏庸相盡數拍去,換上了精明狡詐的嘴臉。

“毛蛋的病,可請郎中瞧過了?”聽完之後,他沉聲問。

“去鎮上請廖郎中看了。”林五認真告知:“藥也吃了,可沒用啊,廖郎中說是心病,沒治啦,這才請的鬼娘娘。”

“說是妖孽纏身?”林德昌摸了摸小胡子,皺起眉:“讓鬼娘娘驅邪就是啦,沒有銀子去帳房先支些,與陳傻娘有何關系?”

“法事不知做了幾場了。”林五委屈道:“如今法陣還擺在家中呢!”

“不見好?”林德昌問。

“一日不如一日。”林五苦着臉:“原先還能喂進一些稀湯,這幾日,連水都不進了,毛蛋兩眼直勾勾,嘴裏只念着,要吃傻娘做的肺啊腸兒啊心肝啊……不知多吓人!”

“快帶我去看看。”林德昌一聽,面容嚴肅。

一行人趕到林五家中,見到了病榻上的毛蛋。

毛蛋早已經是形容枯槁。

健壯如牛的小夥子,短短數日,就成了皮包骨,臉頰和眼眶都凹進去,沒個人樣了。

“哎呀,都成這樣了。”林德昌用細絹布捂着口鼻,匆匆看了一眼,退出了滿是藥味和屎尿味的屋子。

林五悲從中來,當即跪下:“大郎君,求求您,救救毛蛋吧,鬼娘娘說了,把妖孽殺了,挖出她的心肝來做法,毛蛋就醒了。”

“他到底在傻娘家吃了什麽?”林德昌問。

“我哪兒知道啊!”林五說:“我那婆娘當日也去了,說是傻娘的廚房裏,炖着什麽,飄出一股子異香,這香氣她從沒聞過,大郎君,該不會是人肉吧?”

“瞎驢!”林德昌踢了他一腳:“胡說什麽呢,閉上你的嘴!趕緊随我到祠堂去!”

人肉?

陳傻娘都敢吃人了!打死我林德昌,我也不會信。

宿醉讓他有些難受,擡起手擋着陽光,太陽穴隐隐作痛。

去祠堂的路上,林五不怕死地補充着:“大郎君,您可不能小看她,附在她身上的妖孽可兇了,把二傻也克死了。”

“當真?”林德昌這回算是吓住了,“古寡婦家的那個二傻?”

那個肥碩的壯漢,林德昌是有印象的。二傻娶不到媳婦,是村裏有名的鳏男。據說是因為命硬,都接連克死三個女人了。

“是啊。”林五随後又渲染了一遍,把二傻的死,說得天花亂墜,陳素在他口中,成了大魔王。

此時,獨坐在祠堂天井的陳素,也已經成了所有人心中的魔王。

“你們看,傻娘怎麽不怕呢?”

“她在幹什麽呢?”

“打盹,她還有心思打盹,是不知道是大難臨頭了嗎?”

“我看就是傻病又犯了。”

“她好啦,鎮上的廖郎中親口說的,她沒病啦。”

“那她……”

“是不是在憋着勁,做法呢?”

“估計是,瞧她,一點都不害怕,大家都離她遠些吧,省得遭了秧。”

陳素閉着眼睛,對指指點點眼不見為淨,可她耳朵關不上啊,這些話都聽到心裏去了。

她恨得牙癢癢,自己好端端的人,又沒作奸犯科,怎麽就成了妖魔鬼怪。

但她懶得跟這些愚昧的人鬥嘴,沒意義。

她要做的是一件大事,以最小的犧牲,換來最大的利益。

“裏正來啦!”有人喊了一嗓子。

陳素這才睜開眼。

來了!

戰鬥開始了!

042審吧,好好審審!

林德昌剛走近祠堂,就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古阿婆的哭喊聲震耳欲聾,三裏之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二傻的屍體,橫着放在祠堂前邊。

若不是有人反對,她估計會把兒子的屍身擡到裏頭去。

“裏正啊,你可要給我做主啊!”

古阿婆老淚縱橫地沖過來,堵住了林德昌的去路。

“你先起開。”林德昌對寡婦,有種莫名的厭惡,特別是長相不佳的老寡婦。

“裏正,裏正,你看看,我家二傻死得可冤啦。”古阿婆锲而不舍,抓住裏正的衣角,不讓他走。

“看到啦。”林德昌說:“你先起開!別擋着我的道。”

耽擱的功夫,林家村的族老陸陸續續都來了。

大家都聚在祠堂門前,相互作揖問好。

都是些胡子花白的老頭,眼看着都快走不動步了。

幾人交頭接耳,都在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德昌在這些族老面前,有些不安,他覺得臉上無光,怎麽說,這陳傻娘也是從他家裏趕出去的,現在鬧出這樣荒唐的事,怎麽辦才好……

他清咳一聲,吼道:“都別杵在門上,都快閃開,讓幾位族老進去!”

他扶着最靠近自己的一位,輕聲說:“三叔公,看着些腳下。”

這位三叔公滿臉的褶子,從這些褶子裏,溢出嘲笑:“你啊,當年就不該把三郎趕出去,瞧吧,都是你作的孽!”

“是是是,叔公教訓的是。”林德昌黑着臉,點頭哈腰。

幾個老頭子進了祠堂,繞過天井,到正堂坐好。

大家都盯着天井正中的陳七娘,看看她是怎麽三頭六臂,怎麽神通廣大。

林德昌是裏正,自然是在首座。

他讓人取出了祖宗家法,一一排列在陳素面前。

“自己選一樣吧!”他哼了一聲,沒好氣地斜着眼皮。

又是這個女人,一大早,可真是夠了。

全是因為她。

三郎戰死沙場,魂魄都不能進林家門,如今四郎也不肯進家門了。

兩個兒子,全是被這個女人害慘了。

“選什麽?”陳素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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