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真行!”
陳素說:“是,也不是。”
她完全忽略了李德昌後半段話。
“有話就說話,別繞來繞去。”林德昌往憑幾上斜倚着,一手按着太陽穴,閉着眼睛。
“我要說的不是月糧,我想要你把我的三畝地還給我!”陳素從袖中拿出手實冊,直起身子,将手實往林德昌面前推。
她的話說得很慢,但動作,她做得極快,手實離茶碗也很近。
林德昌睜開眼的時候,手實已經在眼前了,而陳素也已經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地看着他。
“你說什麽?”他反應很大,聲調提上去,想要吓住陳素。
“我說,讓你改了手實的上的內容,把強占我的三畝地還給我!”陳素朗聲道。
“陳七七,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林德昌沉聲問:“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知道。”陳素說:“我還知道,當年三郎分家出去的時候,是你親手寫的分家契,上面明明白白寫了,我跟三郎分得什麽。您的記性應該沒有差到需要我重複。”
“混賬東西!三郎已經死了,你現在才來說這些!”林德昌吼道:“你這個賤人,給你好臉,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想反了你了!”
陳素說:“三郎是死了,但該是我的東西,還是我的,你若是不把地還給我,我不僅要去縣衙告你, 我還會……”
話到這兒停住,陳素沒在往下說。
這樣的戛然而止,更是氣人。
這樣的話音中止,讓陳素的身上彌漫着一股詭異的氣味。
林德昌是個粗人,這輩子除了崔夫人,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他氣得心口突突亂跳。
“你怎麽樣?”他吼道:“你能怎麽樣?你一個小小女子,你能拿我怎麽樣?去啊,去告啊!你厲害,你還能反了天不成!豈有此理!”
他拍了幾下桌子,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
林五聽到喊聲,趕緊進來,蹲在在他身後,給他順氣:“大郎君,您別氣,來來來,喝口茶順順……”
陳素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那碗茶。
看着林德昌把茶水一飲而盡。
陳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裏正,您的意思是,不打算把地還給我和初一?”她平靜地問道。
“滾出去!”林德昌說:“若不是看在初一的份上,我早就将你趕出林家村了,喪門星,小寡婦,你現在還敢來威脅老子……”
“那好吧。”陳素說:“人人都說我是妖孽附身,能引毒蛇咬二傻,能隔空毒害毛蛋,裏正一身正氣,估計是不怕的。”
林德昌臉色突變:“你這是何意?”
陳素撐着憑幾,站起來,朝他點了點頭:“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你喪盡天良,就該天不怕地不怕。不過,你這樣的惡人,連自己的孫兒也不認,就算不被雷劈死,也必遭天罰!地下的三郎,只怕也不會放過你,午夜夢回時,希望你問心無愧,睡得安穩。告辭!”
047外焦裏嫩的烤串
陳素離開了林家大宅,林五将她送到偏門外。
“陳娘子,您方才說的話,太重啦。”林五說:“其實大郎君心腸不壞,只是要好好說……”
陳素笑着說:“他的心腸壞不壞,只有老天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他連自己親孫兒也不認,冥冥之中,自有報應。”
“那我家毛蛋的事……”林五擔憂道:“再餓兩天,他一定沒命了……”
林五聽到陳素的話,心裏也在愧疚,之前毛蛋總是欺負初一,這難道就是她口中的自有報應麽?
“明日就給毛蛋治。”陳素答應道。
夜幕降至,她的白衣藍裙,顯得特別清新。
雖然是一瘸一拐地走回去,陳素的心情依然很好。
至于手實冊嘛,她堅信,林德昌會乖乖改好了送回來的!
陳素走後,林德昌在屋裏發了好大一通火,婢女都被罵哭了,跪趴在廊下,一動也不敢動。
天完全黑下來,也沒有人敢起身去點燈。
屋裏黑漆漆的。
林德昌一人坐在黑暗裏,心裏全是陳素剛才的話,越想越氣人。
“你這樣的惡人,連自己的孫兒也不認,就算不被雷劈死,也必遭天罰!地下的三郎,只怕也不會放過你……”
這些話,在他耳邊回旋着,在他腦門上旋轉着,讓他很是難受。
地下的三郎。
好長時間沒有想這個兒子了,他連三郎什麽模樣都快忘了。
似乎是幻覺一般,他隐約看到了三郎就在屋裏,三郎的聲音就在耳邊。
“來人,點燈!”他吼着,聲音都變了:“人都死絕了?來把燈給點上。”
婢女戰戰兢兢地進去,把燈點了,借着燭火,她偷偷瞟了一眼林德昌,當即“啊”地一聲尖叫,沖到屋外去。
林德昌躺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抽搐,嘴裏還在外吐白沫。
他雙目外突,手上本能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嘴裏還在說些什麽,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楚。
“來人啊,大郎君出事了!來人啊!”
“來人啊,大郎君中邪啦!”
一連串的尖叫聲,整個林家雞飛狗跳,全亂了。
……
陳素一路不停歇地往家裏走,汗水都貼在背上。
但她不能停下歇腳。
初一還在等着她,要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回去給他做飯。
答應了他的,絕不能食言。
才靠近小院,一團黑色的巨型影子撲過來。
“三郎,不許鬧!”
初一顫抖的聲音緊随其後,他跟在那團黑影後面,有些趔趄地跑着。
好在他喝住了三郎,若不然,這大狗撲過來,陳素可真是撐不住了。
初一穿着汗衫單褂,光着手臂,額頭上全是灰,膝蓋也髒兮兮的。
光線不夠,陳素看不清楚,但只覺得他的腿腳似乎不太利索。
她趕忙蹲下,把兒子摟進懷裏,用手擦他臉上的灰:“你怎麽這樣了,到地上打滾了麽?”
擦了幾下,才發現他額頭上腫了個大包。
“娘親回來了,娘親真的回來了,這是真的娘親。”初一語無倫次地說着,死死地抱着陳素,貪婪地聞着娘親身上的氣味。
這是真的!
“娘親不是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麽?”陳素輕輕拍他的背:“跟娘親說說,你這一整天,在家裏幹嘛了?”
“菩薩顯靈了。”初一推開了陳素,一本正經地說:“我給菩薩磕了一天的頭,初一跟菩薩說,什麽都可以不要,只要菩薩把娘親還給我……”
陳素鼻頭發酸,一股暖流沖上眼眶。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他像是在地上滾了一天。
還以為他玩瘋了呢。
“笨蛋。”陳素心疼地揉着他的前額,說:“哪有什麽菩薩,人都是要靠自己的,下次不許這樣了,你看你,頭疼不疼?”
“有的,我見過菩薩。”初一吸着鼻子,咧開嘴笑道:“心誠則靈,你瞧,我磕了一天頭,菩薩不是把你送回來了嗎?”
“傻瓜。”陳素牽着他小小的手往家裏走:“你可真是個小笨蛋,真的磕了一整天?”
“嗯。”初一乖巧地扶着她走,眼眸晶亮;“從娘親走之後,我就開始求菩薩了。”
“真是夠傻的。”陳素摸着他的頭:“下次不求菩薩了,這世上有許多人比我們更苦,人人都求菩薩,菩薩顧得上你,就顧不上別人了,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怎麽辦?她哪裏忙得過來喲。”
“那初一該求誰?”
“咱們求自己,不求人!”
走進小院,院裏安安靜靜的。
陳素深吸一口氣:“還是家裏好啊。”
把初一打發去洗臉換衣服。
陳素四下看了看,決定了晚飯吃什麽。
林四郎送來的兩只小灰兔,有一只傷得更重,救不過來,已經是奄奄一息,蜷縮在幹草裏,一動不動了。
陳素把小灰兔提在手上。
晚餐——烤兔肉!
為了不讓初一東問西問,唧唧歪歪,她把初一打發去後院喂小雞仔。
趕緊把兔兒提到廚房,迅速地處理幹淨,把肉剁成小塊,加入佐料腌制。
初一喂雞回來的時候,陳素坐在小廚房門外,正在削竹簽。
“娘親,你沒有做飯嗎?我們晚上吃什麽?”初一問道。
“自然是吃好吃的。”陳素眨了眨眼睛,安排他給站在那兒打燈籠照明。
那些沒處理好的兔毛絕不能讓他看到。
“削這些竹簽子,是用來做好吃的麽?”初一好奇地問。
他正是好奇心最強的年紀,每天都有無數的問題。
問題也是千奇百怪,陳素根本招架不住。
竈上煮着野山珍雜菌粥,香氣漸漸地溢出來。
“餓了麽?”陳素看着初一的臉,心疼地說:“往後娘親一定早些做飯。”
“不餓。”初一說:“我午後吃了餅。”
他站得筆直,認真地給打着燈籠。
陳素削着竹簽,眼神往廂房瞟去。
奇了怪了,平常只要廚房有動靜,那屋門就一定會有動靜,阿呆一定伸着懶腰,一臉呆萌地走出來。
今日這是怎麽了?
難道這家夥是老鼠麽?非要聞着肉香才肯現身?
削好了竹簽,陳素把腌制好的兔肉串上,煮茶用的小爐暫時做燒烤爐子。
她坐在廊下,悠閑地烤着肉串。
竹簽上的肉烤得滋滋作響,油光滴在炭火上,時不時燃起一簇小火,兔肉烤的是外焦裏嫩,肉香四溢,香極了。
初一和三郎一左一右蹲在小爐旁,像是左右護法,他們眼巴巴的盯着肉串,口水快滴下來了。
048不吃飯的小奴
避免燙嘴,陳素堅持把烤串晾一會兒再給初一。
這一會兒的功夫,可是讓初一好等,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娘親,你就給我吃吧。”他哀求道:“我保證慢慢吃。”
陳素可不敢信他,上次吃紅燒肉,嘴上燙了個大泡,小嘴成了臘腸嘴,許多天才好起來。
“不行。”陳素說:“你等等。”
初一可憐巴巴地盯着那一串油滋滋的肉串,等了許久,陳素才拿起來,遞給他:“慢慢……”
吃字沒說出口,幾塊肉就沒了。
初一舉着烤串,跳上了憑欄,再跳下去,随後在院裏轉圈圈:“太好吃啦,娘親,這真是太好吃了,這是我最喜歡吃的!”
三郎也想吃肉,追在初一屁股後面,一人一狗,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态。
一串烤肉,等到最後一塊肉,初一才依依不舍地喂給三郎,還摸着他的狗頭,不停地問:“好吃嗎?好吃吧?我娘親可真厲害……”
陳素看他這樣,臉上露出了慈母的微笑,又立刻板起臉:“過來!坐着慢慢吃,不許這樣跑,一會兒竹簽把你眼珠子紮瞎了!趕緊過來!”
看到娘親生氣,初一爽快地過來,關鍵是他的肉肉吃光了,等待着投食。
他盯着小爐,抱怨道:“這樣可太慢了,半天才烤了幾串,都不夠我吃的,若是能一次烤上許多,那就好了。”
陳素把涼了的烤串遞給他,強迫他安靜坐着,認認真真地吃。
一邊烤,一邊吃,供不應求。
烤肉就是這樣,新鮮出爐,油滋滋的才最香。
陳素心裏慶幸,這小家夥吃得香,一直沒問是什麽肉,真是太好了。
“娘親,這是什麽肉肉,太好吃啦。”突然間,初一問了一句。
陳素說:“你別管了,填飽肚子就行。”
“可初一想知道。”
“等睡覺的時候我告訴你。”
“為何啊?現在就想知道。”
“那就別吃了。”
“不行,還是要吃。”
初一寧可不要問了,省得沒肉肉吃。
明月升起,天幕成了深藍色。
夏夜的涼風吹過來,帶着田野上的稻谷氣味。
廊下的燈籠旁,一些蠢笨的蛾子,不停地飛撲,使得明滅的光影投射在烤肉上。
初一吃肉吃膩,捧着一小碗溫熱鮮美的粥,一勺勺慢慢地吃着。
已經這樣晚了。
陳素擔憂地看向廂房。
裏面的人是死了麽?
怎麽還不出來。
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正在為阿呆擔心。
“喏,給你。”她把肉遞給初一,眼神卻一直看着那漆黑的屋子。
初一說:“剩下的不多了,留給娘親和阿呆,我吃飽了。”
“留給他做什麽!”陳素哼了一聲。
“娘親,阿呆一定是昨夜做了一夜的雞籠,累壞了,才躺着不起來的。”初一放下粥碗,歪着腦袋,用白嫩的小腳丫去逗三郎,一下一下地給三郎順毛,他看着陳素,說:“午後我給他送去吃食,他睡得可沉了,我跟他說話呢,他也沒有理我。”
“雞籠?”陳素有些吃驚:“他做了雞籠?”
怪不得大捆的竹子只剩下兩根。
原來他連夜把雞籠做好了,還做了拐杖。
陳素有些後悔,早晨的時候,還在心裏埋怨他沒有劈柴。
她安靜地把剩下的肉串烤完。
看着桌上的烤串,本想着不出來拉倒,自己把這些肉吃光光,給他留粥就是了。
吃了兩串肉,喝了幾口粥,還是大發善心。
算了,給他送去好了!
初一躺在地席上,正在把玩手裏的小彈弓,那也是前些天阿呆給他做的。
“娘親,你會給阿呆留肉肉的,對吧?”他輕聲問。
陳素哼了一聲:“我幹嘛給他留,我吃飽了撐的!”
初一沒理會她,翻了個身,繼續還是玩他的彈弓:“阿呆說了,過兩日給我做個小弓,教我射箭,娘親,我學了射箭,往後誰來欺負你,我就射死他,娘親,你聽到了麽?”
他再轉身的時候,娘親不在了。
陳素起身朝着廂房走了。
她一手拄拐,一手端着碗,這是家裏最大的一個碗,裏面裝滿了冒着熱氣的粥,那碗沿上橫着擺了烤串。
陳素在門前站住,空不出手來敲門,只好拿腳踢了踢。
“喂,起來吃飯了。”
不知說什麽好,最終憋出來這樣一句。
聽着像是罵人。
屋裏毫無反應。
陳素語氣軟下來,輕聲說:“阿呆?你聽到了嗎?你不出來,就不給你留飯了,你等着餓肚子吧!”
咦,怎麽也像是在罵人。
陳素嘆了一聲,說什麽都不對,哪有主人勸小奴吃飯的道理。
怎麽不回話呢,是不是走了?
她幹脆把門推開,說:“你不吭聲,我就進去了?”
屋裏靜悄悄,看上去沒有人在的樣子。
陳素回頭喊一聲:“初一,把廚房的小油燈拿過來!”
初一從竹席上一躍而起,小心翼翼地提着油燈走過來。
自從阿呆住下之後,陳素就沒有進過這屋子,完全不知道裏頭的構造,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到。
初一就不同了,他經常進來,有幾天晚上,還是窩在這兒跟阿呆一起睡的,算是熟門熟路。
初一進屋之後,很快就把屋裏的蠟燭點上了。
陳素這才看到,房頂上空了個大洞,月光透進來,屋裏盡是破敗之象。
什麽擺設都沒有,只有牆角邊鋪着一張地席。
而阿呆此刻就蜷縮在地席上,身邊還放着一碗水和一塊幹餅。
陳素過去,把手裏的碗放下,蹲下來,提着油燈去照他。
這不照還好,一照吓了一跳。
臉色這樣差,都快成了鐵青色。
身體縮成一團,還在發抖,不會是病了吧?
她怕初一擔心,佯裝沒事道:“初一,你先回屋去睡覺,娘親把他叫起來,看着他把飯吃了就回去陪你。”
初一擔憂道:“阿呆他沒事吧?”
“沒事。”陳素說:“就是偷懶睡着了嘛,你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初一絲毫不懷疑她的話,乖巧地點頭,轉身出去,把門關上。
看到門合上之後,陳素臉上漸漸出現了愁容。
她也顧不得了,就地坐下,伸手去推阿呆:“你醒醒……你怎麽了?”
阿呆在發抖,沒有答她,好像沒聽到有人在叫。
陳素想了想,伸手往他的額頭探去……
“誰!”阿呆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抓得死死地:“別碰我!”
陳素的手被他抓着,竟然感覺如火燒一般。
這樣燙!
“是我!”她輕聲說:“你睜開眼看看,是我!趕緊把我放開。”
阿呆毫無反應,陳素只好用另外的手,飛快地探向他的額前。
這溫度,雞蛋都能燙熟!
完了,他發燒了。
估計有快四十度了,再這樣燒下去,只怕人要燒死了。
049他不會死吧
“阿呆,喂?聽得到嗎?你先放開我,我去想辦法給你弄些藥來。”
陳素湊近了他,輕聲說着話。
阿呆打了個哆嗦,把陳素的手拉得更緊了。
他就像是瀕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再也不肯放開了。
或許因為陳素的指尖冰涼,他貪戀這絲絲涼意,将她的手死死地貼着脖子。
“……”
陳素本想開口罵他一頓,恰好,風從破了的屋頂上湧進來,吹滅了燭火。
孤冷的月色,照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陳素擡頭看着屋頂上的大洞,低聲責怪:“讓你住廂房,你就乖乖在這住下,屋頂是破的也不吭一聲,真是……平日裏看你挺聰明的啊!”
這些天夜裏都在下雨,他就是這樣蜷縮在角落裏,裹着并不厚重的被褥,過了一夜又一夜。
那麽高大的人,竟然像老鼠一樣蜷縮在角落裏……
地席又窄又小,若是平躺,他有一截腳要露在外頭。
陳素想起,每日清晨,他都一臉疲倦地推開門,伸着懶腰,原來是這個緣故。
他從未抱怨過,陳素也從沒想過,他過得這樣苦。
“對不起啊……”她輕輕說了一句,哄小孩似的說:“你把我的手放開,我去給你熬藥,我從山上摘回了一些清熱祛火的草藥,我給你煲涼茶喝,好不好?”
昏迷之中的阿呆似乎是聽懂了,手勁松了一些。
陳素趕緊起來,撐着拐杖走到廚房,生火熬涼茶。
空氣有些悶熱,植物的香氣,在暗夜裏彌漫着。
陳素透過小廚房的窗往外看,烏雲蔽月。
估計又要下雨了。
念頭剛起,黑沉沉的天空劃過了一道閃電。
小院被照得通亮。
一聲悶雷炸響,坐在小竈前的陳素吓了一跳。
初一在地席上睡覺,被驚雷吓醒了,走出來在廊下站着,看到小廚房的燈火亮着,趕緊跑過來。
“娘親,阿呆醒了嗎?他吃飯了嗎?”
帶着稚氣的童聲,讓人心裏塌陷下去。
陳素招呼他到身邊坐下:“阿呆病了,娘親在給他熬藥。”
初一剛剛睡醒,趴在陳素的膝上,聽到這話,緩緩道:“他會死嗎?”
“不會的,吃了藥就好了。”陳素說。
又是一聲悶雷,雷聲聽起來好像很遠,又感覺就在後腦勺。
陳素擔憂地看向窗外,看來要下一場大雨了。
夏夜的雨,來得極快極猛。
她心頭浮現出阿呆蜷成一團的樣子。
“初一,你聽娘親說。”陳素捧着兒子的臉,認真地看着他:“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阿呆病了,不能再呆在他的房子裏,被雨淋濕的話,他可能就要死了,所以,我們要把他轉移到幹淨的安全的地方,譬如我們的寝屋,你同意嗎?”
“同意。”初一狠狠地點頭。
“但娘親的腳傷着,一個人背不動他,可能要麻煩你幫幫忙。”
“娘親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陳素掀開瓦鍋的蓋子,把小竈的柴火撤去一些,讓小火慢慢炖着涼茶。
她帶着初一回到了廂房。
此時雷聲越來越密集,閃電時不時劃過上空,屋裏被照得宛若白晝。
陳素把阿呆背起來,用床單綁着他,讓初一在身後托着。
想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等到真正做起來,才知道這是多麽不容易。
昏迷之中的阿呆死沉死沉,看着倒是瘦,一身腱子肉,陳素咬着牙,扶着牆,好容易彎着身子站起來。
腳踝處傳來尖銳的疼痛。
雖然腳沒斷,只是扭傷了,好歹也要養幾天才能痊愈。
陳素像是一個一百多歲的老太太,一手拉着被單,一手拄拐,顫顫巍巍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疼。
腰椎快要被壓斷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咬牙撐着,惡狠狠地說:“該死的阿呆,下次決不許你吃什麽多飯了!”
“娘親,初一在後面撐着呢!你能行麽?”初一也憋足了勁,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頂着阿呆的身軀。
但他不過是五歲大的娃娃,根本沒什麽力氣。
阿呆的兩條長腿,還是拖在地上。
陳素剛推開屋門,大雨傾盆而至。
冰涼的雨水毫不客氣地拍在她臉上,像是一個又一個無形的巴掌,使勁往她臉頰上抽。
她快看不清路了,仍然鎮定地指揮道:“初一,你去把地席拿起來,擋在你的頭上,別讓雨淋了。”
初一不去,他雙手舉起,用雙手的力氣,托着阿呆的身體,“娘親,快走吧,走到廊下就好了。”
只有短短的十多步,陳素卻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麽長。
她再也沒有力氣邁上那階梯了,跪在地上,将阿呆放下來,先把初一拉到廊下,自己坐在屋檐下,死命地拖拽,把阿呆拉到屋裏。
終于把人弄進了屋,陳素累得精疲力盡,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躺在地席上,呼呼地喘粗氣。
“阿呆啊,你可真是個禍害!”她嘆道。
初一的衣衫也濕透了,陳素趕緊把他拉到內屋,把雨水擦幹淨,再給他換上幹淨的衣服,強迫他在小炭爐旁坐着。
為了掩人耳目,阿呆也被陳素拖到了內屋。
好在他渾身都濕了,拖着少廢了許多力氣。
“娘親,阿呆怎麽這樣燙?”初一爬過去,用幹淨的絹布給阿呆擦臉。
他被阿呆身上的高溫燙到了。
這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體溫。
陳素站在屏風後面換衣服,長發也來不及擦幹,聽到這話,一蹦一蹦地跳過來,蹲下來一摸。
“不好,比剛才還要燙。”她低聲說:“一定是因為淋了雨了。”
“那怎麽辦?阿呆他不會死吧?”初一雙唇哆嗦,臉上全是緊張:“上次玉姐姐就是這樣死的!”
陳素也顧不上問誰是玉姐姐,她焦急地說:“不會的,有我在,他不會死!”
初一将信将疑地看着娘親:“可是阿呆他……”
他愣愣地看着阿呆,放下了手中的布巾,走到朝西的方向,筆直地跪下。
“你幹嘛呢?”陳素問。
“初一求菩薩娘娘保佑。”
陳素忙着給阿呆擦幹身上的水分,忙着給他換下濕衣服,沒功夫去破除封建迷信了。
她随手把一個蒲團扔過去,跟初一說:“跪蒲團上!菩薩可不會保你的膝蓋不受傷!”
050三畝地醫好病
深夜突降暴雨,整個林家村都被雨霧給籠罩着。
大雨之中,看不清路,三裏之外人畜不分。
村口處,一輛馬車陷在了淤泥之中。
趕車的林五跳下來,挑開車簾,對裏頭的人喊道:“廖郎中,下車吧,這已經到村口了,等不及将馬車擡起來了,再不快些,我家郎君就沒命了。”
他把郎中拉出來,把自己頭上的箬笠往郎中頭上一罩,拉着他就開始跑。
廖郎中一手捂着頭上的笠帽,一手提着藥箱,急急問:“裏正到底是怎麽了,一路上你也沒說清楚,這到底是什麽症狀,我心裏也好有個準備嘛。”
林五一邊跑,一邊大聲說:“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宅子裏的人都說大郎君是中邪了,都說要去請道士,夫人不信,非讓我去請你!哎呀,你快些啊,再晚些,我家郎君真的沒命了!”
林家大宅十分沉悶。
正屋裏外都聚滿了人,但沒人敢出聲,只有悶雷不斷地炸響。
“郎中來了。”林五激動地喊了一句。
他拉着郎中,在回廊上跑着,進了屋裏,膝蓋砸在地上:“夫人,郎中請來了。”
“快請!”崔夫人急得額頭冒汗,失去了往日的端莊,親自走過來,迎了郎中進去。
林五渾身的雨水,不敢再往裏屋去了,悄悄地退出來,在廊下遇到了往裏頭端熱水的婆娘。
他拉住周嬸娘,低聲問:“大郎君好些了?”
“好什麽啊!”周嬸娘貼到他耳邊說:“我看是兇多吉少了,起不來啦,上吐下瀉,滿床的污漬,滿身抽搐,夫人就是倔,我說了請鬼娘娘來做法,她就是不肯!”
“熱水呢,快端進來,老爺又吐了!”屋裏的崔夫人喊了一句,周嬸娘還有話沒說完,也只好作罷,回了一句:“來了來了。”
秦阿然在婢女的扶持下,來到了林五面前。
她盯着林五,那眼珠子裏藏針。
“娘子怎麽這樣看我?”林五擦了頭上的雨水,低着頭。
“我問你,父親大人在中邪之前,可有見了什麽人?”秦阿然問道。
她的腿傷還未痊愈,兩個醜婢女左右攙扶着,一個臉上長滿了麻子,一個極胖。
在兩個婢女的審視下,林五只好老實說:“大郎君是見過人。”
“誰?”秦阿然追問。
“是……是……陳娘子。”林五老實說來。
“我就知道。”秦阿然嘴角扯開,面目猙獰,對左右說:“趕緊扶我進去,把消息告訴夫人去。”
裏屋充滿了難聞的異味,盡管加重了熏香,還是讓人作嘔。
秦阿然進來,嫌棄地用絲帕捂着口鼻。
床榻邊,廖郎中蹲坐在林德昌身側,正在把脈,眉頭越來越皺。
崔夫人焦急地問:“郎中,可有救?這是何病症?”
她是念過書的,與鄉野村婦不同,什麽中邪,什麽魔怔,她一點也不相信。
廖郎中搖了搖頭,沉吟了許久:“怪了。”
“怪了?”崔夫人聲音顫抖:“這是沒救了?”
廖郎中趕緊轉過身,站起來,對崔夫人說:“有救,夫人莫急,待我施針放血,再用火灸,把這毒氣放出來,或許就見好了。”
“毒?”崔夫人盯着郎中的臉,“你說他是中毒了?”
廖郎中也不敢确定,但這樣的急症,只能是用中毒來解釋了。
“不知……林裏正之前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他問。
林五又被召喚進屋,他想了約莫兩個彈指,才說:“沒有啊!說起來,大郎君今日水米未進,朝食也沒用就去了祠堂,一整天下來就吃了些茶。”
“那就怪了。”分明是中毒之象啊。
廖郎中朗聲說:“請衆人都出去吧,我要給林裏正施針了。”
崔夫人到了外室,秦阿然見縫插針地貼上去,說:“夫人,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聯合周嬸娘,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崔夫人的臉色漸漸地不好了:“是她?”
林五把陳素臨走時留下的話重複了一遍。
什麽詛咒啦,什麽天罰啦,胡亂渲染了一氣。
崔夫人思考了許久:“也就是說,她是為了那三畝地?給裏正下了詛咒?”
林五點了點頭。
“為了三畝地,下了這樣的妖法,她可真是個賤人啊。”秦阿然說:“夫人,可不能這樣放過她!”
此時,驚雷劈下,裏屋的林德昌在廖郎中的施針下,已經恢複了意識。
他猛然從床榻上坐起來,大喊一聲:“三郎,我知道錯啦,我知道錯啦,對不住你啊……”
衆人都吓得臉色慘白。
“瞧,這就是那女人的幹的好事。”秦阿然憤恨道,她慫恿着:“夫人,這樣的禍害,不能留啊,派幾個人過去,把她跟那個小孽種結果了吧。”
周嬸娘和林五都沒有說話。
他們還等着陳素的方子去救毛蛋。
怎麽能讓秦阿然一句話就結果她。
林五說:“夫人,我在林家的時日也不短了,我覺着,這事兒,還是要以大郎君的安危為重。”
崔夫人轉念一想,當即說:“把她的手實冊拿來!把裏正的印鑒拿來!不就是三畝地麽?給她就是了!”
“夫人!”秦阿然尖聲說:“怎麽能便宜了那個小賤人。”
“你是想眼睜睜看你父親死麽?”崔夫人瞪了她一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心思!勸你給我收斂些,怎麽想辦法給四郎生個娃,才是你該做的事!回你的東苑去!”
崔夫人來到書案旁,拿起紙筆,改了手實,再蓋上了印鑒,交給林五,交代道:“明日一早,送到縣衙去,備冊好了拿回來,你親自送去給她!警告她,這事兒我記下了,以後再惹是生非,我饒不過她。”
說來也巧了。
這印鑒蓋上之後,廖郎中過施針,去小廚房熬藥去了。
周嬸娘進去伺候着,很快就傳出了喜訊:“大娘子啊,好了!裏正不吐了,也不瀉了,安靜地睡了呢,哎呀,真是神啦!果然是三畝地的事啊!”
林五沖進去,看着床榻上平靜安睡的林德昌,當即匍匐跪下:“菩薩保佑啊,大郎君終于是化險為夷了!”
崔夫人坐在床榻邊,伸手去摸丈夫的臉,替他擦去嘴角的污漬。
難道說,真的是中邪了麽?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
連郎中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的病,就用三畝地就醫好啦?
世上的事,可真是難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051我一定要救你
林家大宅裏,滿屋的奴仆感恩菩薩開眼,保住了大郎君,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