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矮桌前的人還是那麽多。
也不知是不是口口相傳,導致來的人越來越多,快到傍晚時分了,隊伍也沒有縮短。
陳素收拾了自己的食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算命老頭辟谷了好些時日,今天一直在說話,不停地給人占蔔,本來就虛弱的他,早已經是體力耗盡。
陳素觀察到,他的額前泛出了細密的汗珠,拿着龜殼的手也在發抖,但他強撐着,就是不肯吃東西。
這個老道士,算命還是很有一套的,或許真是隐世高人也說不定。
陳素沒事幹了,就仔細看他,對方報上生辰八字,什麽也沒說,老頭就能準确地說出那人家裏的情況,甚至精細到門前有柳樹有小河。
這樣的本事,怎麽會讓道觀連米都沒有。
沒有香火錢麽?
陳素雖然好奇,但并不想多管閑事,也沒有多問。
既然錢也賺到了,她就該走了。
跟車夫約好的時候到了,她提着食盒,帶着初一來到了剛才下車的位置等着。
沒想到小葫蘆跟來了。
“娘子,且等等……”他怯生生地說。
陳素回頭看他,自然是笑着問:“你有事啊?吃食都賣光了,再沒有吃的了,今日謝謝你。”
小葫蘆為難道:“娘子,我有話要說。”
“說吧。”陳素看他吞吞吐吐,就勢蹲了下來,平視他。
初一拉着小葫蘆的手,爽朗道:“我娘親人最好了,你有什麽話就說吧,不要這樣。”
小葫蘆看着陳素許久,才低聲問:“娘子可否幫幫我們道觀?”
“我?”陳素驚呆了,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又不會降妖除魔,我能幫你們道觀什麽呢?”
“娘子雖不會降妖除魔,但你有一手好廚藝。”小葫蘆眼巴巴地望着陳素,恨不得給她跪下。
“是啊,我娘親做飯最好吃了。”初一驕傲道。
陳素看了天色,拉着小葫蘆到一旁的樹蔭下,讓他坐在一個大石塊上,溫柔道:“你仔細說說,若是我能幫你,一定幫。”
小葫蘆跟初一差不多年紀,從小生長在道觀那樣閉塞的環境,語言能力有限,講述故事也不流利。
陳素從他牛頭不對馬嘴的敘述之中,終于是聽明白了些。
小葫蘆所在的道觀位于青雲山。
那山上的道觀衆多,各個道觀之間,是互相競争的關系。
他所在的道觀名叫天清宮,原本香客很多,當地的富賈豪紳也常常請他們去驅邪做法,師兄弟們靠着香火錢吃穿是不愁的。
但三個月前,不遠處的金天觀突然請來了一個大廚,開始搞起藥膳素齋,聲稱是可以治病養氣,還開始面向大衆出售延年益壽的丹藥,吸引了大量的鄉紳富甲,把人流都引到那兒去了。
不僅如此,那金天觀道長還是個卑鄙小人,可能是看瞎老頭不順眼,專門跟那些富戶說他壞話。
導致請瞎老頭做法的人越來越少了。
“所以呢?”陳素看着小葫蘆:“事情我都明白了,你想我去你們道觀幫着做素齋麽?以此來招攬香客,對麽?”
“嗯。”小葫蘆狠狠地點頭:“雖然我沒吃過他們的什麽藥膳,但就憑娘子今日的手藝,一定比他們強!”
“那是!”初一拍着胸脯說:“別說藥膳了,我娘親做的蘑菇都比肉好吃,你吃過雞肉味的小蘑菇麽?”
看兒子得瑟成這樣,陳素趕緊扯一下他的衣領,暗示他別胡說了。
“真的嗎?”小葫蘆跳下大石塊,忙着給陳素行禮:“娘子,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天清宮吧。”
因本朝天子遵道,崇儒,禮佛。國內佛寺道觀多不勝數,為了吸引香客,各出奇招。
這道觀之間競争激烈,若是沒了香客,衆位道士們要餓肚子是肯定的,怪不得那瞎老頭要辟谷呢,什麽成仙成佛,不成餓死鬼就是造化了。
對于小葫蘆的請求,陳素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答應。
小葫蘆拖着她的衣袖,哀求道:“娘子如此聰慧,今日本不在財位,都能賺到銀錢,若是娘子肯幫忙,一定能救天清宮的,求求娘子……”
“娘親,你就幫幫他們吧。”初一哀求道。
才半天的功夫,他跟小葫蘆倒是成了鐵哥們,一個鼻孔出氣。
陳素想了想,說:“這是你的主意,你那麽小,能做主麽?”
小葫蘆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是師傅叫我來求娘子的。”
他怕陳素拒絕,趕緊說:“師傅說了,娘子有什麽條件,盡管可以提,雖然此刻道觀裏拿不出什麽銀錢來,但日後香客盈門,銀錢少不了娘子的。”
“可是你師傅又沒吃過我做的東西。”陳素說:“他怎麽知道我一定能勝過金天觀的大廚?”
“吃了。”小葫蘆緊張地說:“方才師傅實在撐不住了,娘子走之後,他吃了……娘子做的‘且盼郎君早日歸’裏頭,是不是有補氣的藥材?師傅吃了立刻就精神了!所以才……讓我來求您。”
“你師傅真的說了,銀錢少不了我的?”陳素問。
這才是重點啊,不能做無用功啊,陳素自認心地不壞,但她不是什麽聖母心。
自己都吃不飽,過不好,有什麽閑工夫去救濟他人。
“是真的。”小葫蘆認真地說:“我師傅不是貪財之人,更不是滿口謊言之人。”
怕陳素不信,小葫蘆趕緊掏出了一塊古玉。
“這是我師傅随身的物件,不值什麽銀子,師傅說,用作信物。娘子若是同意,大可拿着它,到天清宮去。”他把發黃的古玉塞進了陳素的手心。
陳素接下了信物,說:“那好,我考慮考慮,等想清楚了,我親自去你們道觀,跟你師傅詳談。”
小葫蘆驚喜道:“娘子這是答應了?”
恰好此時馬車來了,陳素趕忙跟小葫蘆告別,暗暗記下那道觀的位置,拉着初一走了。
069一件奇怪的事
馬車漸漸靠近,陳素還沒看清趕車的人,初一就揮手叫起來:“阿芳姐,我們在這兒。”
原來趕車的是阿芳。
阿芳親自趕車來接陳素母子,她跳下馬車,幫陳素把食盒搬上車去。
“怎麽是你來了?”陳素覺得過意不去,“我跟那車夫約好的,還說好要給他一些錢呢,怎麽好勞煩你啊。”
阿芳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說:“娘子若是過意不去,把銀錢給我也是一樣啊……誰會嫌銀子燙手?”
“幾個錢,怕你瞧不上。”陳素說:“你別打趣我了,欠你們的情,我記着呢,滾雪球似的,越欠越多,往後若我有能力,一并還了。”
阿芳拉着她的手,高興道:“娘子今日掙了不少銀錢吧?”
“不多,一貫多。”陳素說。
“真厲害,能買一匹好緞子了。”
阿芳笑着把初一抱上了馬車,再扶着陳素上去。
陳素不進車廂了,陪着阿芳坐在前頭趕車,順便看看這山裏的晚霞。
絢爛的紅霞遍布天空,像是有哪位糊塗小神仙,一個不小心,把朱砂潑在了天地間。
蔥郁的青山綠樹,矗立在一朵朵的紅雲下,到處都彌漫着紅色的光影。
馬車平穩地穿過這些光影,陳素覺得就算是最好的電影鏡頭,也拍不出這樣的美色。
“劉大娘拜完菩薩了?”陳素問。
不然阿芳怎麽有閑工夫來這兒。
“跟廟裏的大師在禪房長談。”阿芳說:“我溜出來的。”
太悶了,那些雲裏霧裏的佛理,她聽不懂,也不感興趣。
“那車夫不恨死你了?”陳素說:“原本他跑一躺還能掙些錢。”
“若是被我家娘子知道,他敢私下收你的錢,下次連趕車的活都接不到啦。”阿芳驕傲道:“我是救他于水火之中。”
這山腳和山上的景色,截然不同,馬車越往上走,越有種超脫塵世之感。
“對了。”阿芳像是想起了什麽。
她稍側過頭,看着陳素,幾分調皮道:“娘子,我今日遇到一件怪事,急着要與你說,我才特意來的。”
“怪事?”陳素是個喜歡聽故事的,這深山古剎之內,神神秘秘的事情多了去了,她一下就打起精神來,碰了碰阿芳的肩:“快說。”
阿芳單手趕車,空出一只手來,把頭上的銀簪子拿下來,放在手中盤玩。
“娘子,你的這銀簪……可有什麽特別之處?”她問。
陳素接過銀簪子來,搖了搖頭:“你要說的怪事,跟我的簪子有關系?”
“嗯!”阿芳說:“你這簪子,花了多少銀錢買的?”
“不記得了。”陳素馬虎地說。
她哪裏知道什麽特別不特別,這是陳七七的,又不是她的,估計初一懂吧?
不過此時初一累了一天,在車廂裏睡着了。
“應該沒幾個錢。”陳素掂量了銀簪子,補充道:“也不太重,就算是純銀,也不值幾個錢。”
這材料,這花紋,這樣式,這工藝,能有幾個錢啊,看着像是某個蹩腳的工匠做的,估計能換兩斤羊肉或是一鬥清酒。
“這就有意思了。”阿芳說:“今日我在靈栖寺的大殿,遇到一位奇怪的小娘子,非要用十兩買下你這銀簪子呢。”
“那你怎麽不買啊!”陳素開玩笑道:“賺翻了。”
确實是一件怪事。
這樣的簪子,竟然有人願意用十兩來買。
“我說不賣,她讓婢女追着我,一直追到後院的禪舍,非要問清楚,我從哪兒得來的簪子,非要讓我開個價。”阿芳饒有興趣地盯着陳素,“娘子,你也覺得有趣吧?”
“嗯。”陳素說:“怕是有人樂意收集古董,後來呢?”
“後來……”阿芳輕蔑一笑,就沒往下說了。
她想起那婢女驕橫高傲的模樣,就嗤之以鼻。
“下次有這樣好的事,你就趕緊從了吧。”陳素說:“問她要一百兩,咱們平分了,有這錢,我還能修葺屋頂,順帶着蓋個豬圈。”
“那這樣說的話,這個簪子我可不能還給你了。”阿芳捏緊了銀簪子,“它可是我的搖錢樹,反正要在禪舍住上一夜,說不定那婢女還會來找我呢。”
她是開玩笑說的,但眼神卻沉了下來。
“你喜歡啊,送給你都成。”陳素倒是很大方,無所謂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這東西對陳七七有什麽意義,但她已經死了,逝者已矣,往事随風,多深刻的意義,都不如把日子過好了重要。
“那位要買簪子的小娘子,衣着華貴,穿着最上等的絲綢,帶着帷帽,我沒看清她的相貌。”阿芳試探道:“娘子可認識這類人?”
陳素認真地看着阿芳,鄭重道:“我認識的大人物可多啦!什麽丞相啦,皇親國戚啦,都能說上幾句話。”她裝不下去了,眼角擠出笑意,爆發出銀兩般的笑聲。
阿芳無奈地跟着笑了。
她還有話憋在心裏沒說。
那位想要買簪子的小娘子柔弱。但她身邊的婢女,像是有功夫的,她身側還跟着一個男奴,身材高大,腰杆挺拔,像是常年習武的行伍之人。
看陳素今日心情那麽好,阿芳不忍說些敗興的話,把簪子插回了頭上。
她看着陳素,心想:娘子莫要擔心,我阿芳拼死護着你,若是有歹人要想欺負你,沖着我來就是了。
不過她還是鄭重地跟陳素說:“娘子,這山神古剎不比別處,今夜若是無事,莫要一個人亂跑,萬事小心。”
“怎麽了?”陳素也不是沒有眼力見,她嗅出了阿芳身上的緊張,擔憂道:“你怎麽啦,好好的,突然……”
“離家在外,小心些總不是壞事。”阿芳說:“對吧?”
嗯。
陳素點頭,表示贊同。
再說了,此刻看着山裏的風景倒是好,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只怕到時候,給她膽子,她都不敢出來亂溜達。
“還有多久才到?”陳素問。
“快了。”阿芳看到她臉上的倦容,有些心疼,想說些開心的,讓她心情好些,于是乎問道:“娘子掙了錢,預備用這銀錢幹些什麽?”
陳素看着即将隐沒在山頭的斜陽,突發奇想,看着阿芳:“你說,打一口好鍋需要幾個錢?”
070小財迷的勝負欲
聽到陳素說要把這錢拿去打口鍋,阿芳捂着嘴笑了起來。
她平常說話都是溫柔的,細聲的,笑起來卻有所不同,像是天性解放了。
那輕輕軟軟的聲音,笑起來像是在彈琵琶。
“打一口鐵鍋麽?”她問道。
陳素說:“只怕是不夠的。”
一把幹農活的小型鐵鋤頭,在市集上都要賣到一百錢。
鐵鍋根本沒有普及,平常人家的鐵器也只是農具,不會有人想到用鐵這樣金貴的東西來做飯。
就算是銀錢夠了,又要去哪裏找能工巧匠?
她想要一口圓底的炒鍋,否則很多菜品,根本做不出來。
“娘子你可真糊塗。”
看她真的在苦惱,阿芳碰了她一下,輕聲說:“你若真想要一口鐵鍋,那就簡單了。”
“別說得那麽輕松,”陳素說:“你會做?”
“不是我。”阿芳溫柔道:“娘子忘啦,你的兄長,陳家大郎君,他就是這十裏八鄉最有名的鐵匠啊,經他手打出的刀劍和農具連縣令都誇好。”
陳素拍了一下前額,簡直是燈下黑。
苦惱了那麽長時間,竟然從沒想到過這一茬。
回去之後,要趕緊帶着初一,去拜訪哥哥一趟,不僅是炒鍋,再讓哥哥想辦法給打個烤爐。
否則總是蒸悶煮這幾種,再好的廚子也無法将中華美味發揮到極致。
“娘子用鐵鍋來做什麽?”阿芳問:“烙餅麽?娘子沒去過京師,也沒去過洛陽,怎麽倒能有這樣的見識?”
“我看書上寫的。”陳素說:“突發奇想,便覺得用來做菜或許不錯。”
她實在是被問住了,眼珠子一溜,開始瞎掰。
“娘子還識字呢。”阿芳驚訝不已。
“唔……”陳素沒辦法應答,擡頭一看,眼前就是一個古樸的佛塔,她話鋒一轉:“到了吧?古塔禪舍?哎,我去叫初一起來。”
她飛快地鑽進了車廂裏,像是一只碰到貓的地鼠。
這裏是靈栖寺的後山,古塔周圍建了一間間錯落有致的小木屋,都是古色古香的獨門小院,專供有身份的、出得起銀子的香客居住。
這樣的禪舍,不是尋常人能享受的,劉大娘應該給寺院捐了許多香火錢。
初一大夢初醒,掀開車簾,看着眼前的小屋,趴在陳素耳邊輕聲問:“娘親,我是在做夢麽?”
殘陽映青山,暮蟬聲聲在耳旁。
走進小院,站在古樹下,宛若置身世外桃園,身上的污濁都盡數被清風帶去。
陳素心中感慨,這一日游還真是不錯。
她去幫阿芳搬東西,被阿芳拒絕了。
阿芳說:“娘子,你腿傷還沒完全好,到屋裏坐着吧,一會兒我收拾好了,去接我家娘子回來。”
陳素帶着初一在屋裏坐着吹風。
初一枕在她的膝上,突然想到了什麽,正襟危坐,嚴肅地說:“娘親,今日我們賺了不少銀錢吧?”
“嗯。”陳素把錢袋拿出來,把銅錢都倒出來,跟初一說:“咱們來數數,看看到底賺了多少,這是我們一起賺得呢,還多虧了初一機靈,你是大功臣,你想要點什麽?娘親給你買!”
她一如往常,摸着初一的腦門,預備通過數銅錢,教他數數。
都五歲了,連一到一百都數不到,那怎麽行。
不求大富大貴,狀元及第,也不能做文盲吧。
之前陳七七一直瘋着,只怕基礎教育也沒抓好,初一到現在還沒開始啓蒙,已經算是晚了。
一千多枚銅錢鋪了一地,很是壯觀。
陳素說:“開始吧!我們從一開始數。”
初一卻說:“娘親,這些銀錢能不能給我一些?”
“你個小人精,你要錢幹什麽?”陳素問。
初一不肯說,深沉地低下頭:“我有想要的物件。”
陳素看他扭捏,也不再多問了。
小孩子也該有自己的秘密和隐私。
她握起初一的緊握的拳頭,溫柔道:“好,那我們來玩個游戲,好不好?”
“嗯。”初一聽到游戲,眼珠子發亮:“怎麽玩?”
“我們比賽,把銅錢疊起來,看誰疊得高,誰的銅錢先掉下來,誰就輸了。”陳素說:“贏了的人可以拿到自己疊的所有銅錢,怎麽樣?”
初一歪着腦門,略微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同意。”
初一正處于比較敏感的五歲,通常四到六歲是一個很敏感的階段,這個年齡的小孩,好奇心旺盛,學習意願強烈,但注意力渙散,自控力非常差,平常教他數數或者算數的時候,他總是容易分神,教他認字也不怎麽耐心。
為了培養他的自控力,陳素才想到了這樣一個疊銅錢的歪點子。
會不會把兒子培養成一個小財迷,她也管不得太多了。
“準備好了嗎?”陳素問。
初一跪坐在地席上,磨拳搓掌,眼睛盯着那些銅錢,表情嚴肅,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頭。
“準備好了。”他看一眼陳素,低聲說:“娘親,我一定會贏的。”
一定要贏才行,拿了銀錢,才能給娘親買生辰禮!
“真是財迷!”陳素低頭笑笑,“開始了!”
初一用圓乎乎的手指,捏起銅錢,一個一個耐心地疊着。
他雖然不知道這些意味着什麽,但他不傻,知道疊得越多,銀錢就越多。
陳素不緊不慢地疊着,時不時拿眼睛瞟兒子,輕聲教他:“別急,一個一個疊好了,基礎牢固,銀錢多了才不會倒。”
“多謝娘親教誨。”初一出乎意料的沉穩。
因為沒有時間的限制,只要不倒,就能一直疊加上去。
難得看他這樣認真,陳素露出了老母親般欣慰的笑容。
果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小小年紀就對錢有那麽深的執念,以後可怎麽了得喲。
她在心裏默默估算着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鐘左右,初一還是穩如泰山。
他面前的銅錢,已經疊得有三寸高了。
因為卯足了精神,用盡了全部的精力,他額前的汗滴下來也顧不上擦。
為了給他壓力,陳素也不甘示弱,一直緊随其後,故意不超過他,卻死死地緊跟着他。
“娘親你慢些,等等初一。”
很快,初一開始變得煩躁了,轉頭看着陳素超過他之後,有一枚銅錢沒放好,他的銅錢堆開始搖晃起來。
他急得快哭了,眼看就不能贏了,心煩意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這個時候不能慣着他,需要他自己去消化焦躁的情緒。
陳素說:“我們在比賽呢,怎麽能讓對手等你呢?大男子不許哭鼻子,技不如人怎麽有臉哭呢?”
“我一定會贏。”初一咬着牙說。
071誰偷了我的孩子
斜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屋裏變得冷清起來,惱人的蟬鳴聲不斷。
阿芳扶着劉大娘回來,看到陳素母子倆趴在地席上,正在進行着某種詭異的活動。
阿芳本想開口問的,被劉大娘的眼神制止了。
劉大娘放輕了腳步,緩緩地走近,想要看看她們到底在幹什麽。
天都黑了,都趴在地上做什麽?也沒人點燈。
還時不時聽到初一吸鼻子的哭腔。
走近後一看,銅錢灑落在地上,兩人趴在竹席上,他們每個人面前堆着一疊高高的銅錢串子。
“啊……”陳素感覺背後有人,驚了一下,趕忙起來,道了萬福,說:“劉大娘,您回來了。”
被她這一驚吓,初一的手抖了,他好不容易堆疊好的銅錢,搖了幾下,倒了下去。
初一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沒打算哭來着,可是越想越委屈,娘親的鞋壞了,也不能買新的,娘親的衣裳也不能買新的……
“嗚嗚……”他将頭埋在雙膝,哭得傷心欲絕。
“初一!”陳素瞪大了眼睛,趕緊蹲下來,想要看看兒子到底是怎麽了。
剛才還好好的。
“只是游戲罷了。”她看到初一倒下的銅錢,“你看娘親的不也倒了嗎?”
劉大娘也有些慌,她本來就不怎麽會安慰小孩子,現在心裏酸酸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初一啊,是不是大娘錯了?”她也蹲下來,低聲問道。
初一把臉轉到一邊去,背對着她們,還是埋頭痛哭。
“你想要銅錢麽?”劉大娘說:“大娘這兒有,給你?”
她摘下腰間的小荷包,遞了過來。
初一搖着頭,什麽也不說,就只顧着哭,哭得滿臉都是淚珠。
“你哭什麽?”陳素心火燒了起來,又氣又心疼,只能嚴厲道:“不許再耍性子了!不就是輸了嗎?男子漢什麽都輸得起,唯獨不能輸了骨氣,起來!”
她想把初一拉起來,拉到沒人的地方,好好跟他溝通,跟他問清楚,講明白。
劉大娘心中愧疚,以為是自己吓到了孩子,連連說:“你別拉他,是我的錯,我不該一聲不響走過來,吓了孩子,你随他吧……”
她湊到初一身邊,哄道:“不哭了啊,大娘這兒有的是銅錢,給你?初一不哭了……”
“不要你的……”初一甩開了劉大娘的手,還含糊不清地嚷:“我不要你的,我差一點就贏啦……我……嗚嗚……”
看他如此無禮,陳素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心疼的同時,有些窘迫,畢竟自己是客,讓劉大娘這樣不好受,實在是過意不去了。
她低聲勸道:“大娘,您別費心了,這小子不懂事,我來教他就行了,不能要你的錢……是我不好,沒把孩子教好,哎,這孩子窮慣了,見了錢就沒分寸,是我的錯。”
初一還是在哭,聽到陳素這樣說,他哭得更傷心了,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陳素無奈之下,只能把他抱到裏屋,把他放在自己面前,母子二人盤腿相對而坐,氣氛十分嚴肅。
“初一,你不是胡鬧的小孩,對吧?”陳素問。
初一低着頭,一下一下地抽泣,狠狠地點頭。
“那你今日是怎麽了?”陳素問:“你能跟我好好說說麽?”
她已經盡量溫柔了,不管怎麽樣,不能吓到孩子。
初一擡眼瞥她,搖了搖頭。
不知道怎麽說,有什麽好說的,他傷心啊……輸了,沒有拿到銅錢……
娘親的鞋都壞成那樣了。
“那你一個人在這兒坐着。好好想想,等你願意說了,再喊我一聲。”陳素站起身來,就要走了。
初一慌張地回頭看她,陳素也停下來,看着兒子的小臉。
你願意好好說了?
初一不願意,還是把頭轉過去,低頭抹眼淚。
“那你就坐着面壁思過,不許起來。”
陳素捂着心口,走出屏風外才長嘆一聲。
哎,孩子啊……甜的時候甜如蜜,倔強起來要人命。
劉大娘坐在矮桌邊等着她,示意她過去坐下。
滿地的銅錢已經被阿芳收拾好了,上茶的時候,一起遞給她。
陳素踱步到窗邊坐下,有些為難,低着頭說:“給您添麻煩了。”
“我倒希望日後這樣的麻煩多一些。”劉大娘話裏有話地說,她看着陳素的臉,滿是溫柔。
“初一他……平常不是這樣的。”陳素低聲說:“今日可能是累了,性子有些急躁。”
“做母親不容易吧?”劉大娘問。
“嗯。”陳素點頭。
“七娘,你爹娘待你可好?”劉大娘突然問了這樣一句。
陳素哪裏懂得好壞。
她按着自己的經歷說:“很好,我自小到大,沒怎麽吃過苦。”
“那就好啊。”劉大娘趁着擡袖喝茶的功夫,悄悄把眼前的淚抹去。
陳素心中挂念着裏屋的兒子,沒怎麽把她的話放心上,也沒注意她隐忍的情感。
“你的爹娘将你教得很好,雖身在農家,卻知書達理。”劉大娘咽了茶,嘆了一聲,故作輕松道:“方才阿芳與我說,你能認字,可是真的?”
陳素轉臉看了阿芳,怪她多嘴。
認個屁的字,簡體字她倒是懂不少,但也僅僅是能看懂蠅頭小楷,別的什麽龍飛鳳舞,她是一竅不通。
這時代還沒标點符號,看書還需要自己斷句。
她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繁體字,太陽穴就開始發脹。
更別說寫了,簡直是半個文盲。
在家裏跟阿呆顯擺幾下還行,實在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她點頭喝茶,尴尬道:“我只能認幾個字。”
“陳娘子她還會作詩。”阿芳在一旁幫腔道:“今日她在月老廟前,便是以詩文做菜名,把吃食全賣了,賺了好些銅錢。”
陳素給她擠眉弄眼,她像是沒看明白,還在繼續亂誇。
“是麽?”劉大娘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事,死死地盯着陳素的臉,“我從不知道你念過書,如何學的詩文?”
是個屁。
陳素恨不得打個地洞就鑽下去。
她趕緊找借口開溜:“我去看看初一想明白了沒有。”
她腳步匆匆地走入內室,繞過屏風,看着空蕩蕩的屋子,當即雙腿發軟,差點癱軟在地。
“初一!初一!你在哪兒?你去哪兒了?”
看到一只白襪子掉在窗邊的地上,陳素跌跌撞撞沖向了窗邊。
靠近後山的窗方才還是關着的,怎麽開了……
這襪子,肯定是初一被人擄走時,奮力踢蹬,遺落在這兒的。
這是前兩天她新縫的襪子,因為不擅長針線活,把襪子縫得一只大一只小,大的很松,一不小心就掉了。
初一還笑眯眯地說沒事,娘親做的都喜歡。
天啊!
那個肉團似的小天使……
我的兒子!
陳素激動得差點翻窗出去,還好被阿芳拉住。
“娘子,怎麽了?”阿芳問。
“初一!”陳素捏着那只白襪子,手腕顫抖着:“初一不見了,我方才坐的位置,就能看到他,要走出來,我一定能看到!他沒出去過,絕不是他自己走出去的,襪子在這兒,鞋還在廊下!怎麽辦?誰偷了我的孩子?!阿芳,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072怎麽會有偷小孩的賊
寺院的小沙彌送了齋飯過來,劉大娘聽到門外的叫喚聲,打開門讓小沙彌進來了。
她聽到陳素驚慌的話音,快步走進內室。
“怎麽了?”劉大娘問道。
陳素正在努力地冷靜,抓緊了襪子,閉着眼睛做深呼吸。
她睜開眼時,眼眶通紅。
心中的自責不言而喻。
都是因為自己,非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小小的耳室裏,非要讓他面壁思過。
他一個五歲的娃娃,就算是不懂事,那又怎麽樣呢……
都是自己太過苛責。
要是初一真的出了什麽事,陳素不敢想象,自己今後該怎麽活。
她是真的把初一和自己的命運綁在一起了。
劉大娘走過去,輕輕拍着她的雙肩,說:“天大的事,有我呢。”
她看着初一不見了,再看到阿芳的臉色,就大約明白事情是怎麽回事了。
小沙彌還在外頭等着,輕聲喚道:“施主,飯菜已經擺放好了,若是沒事,我就先……”
“慢着,你且等等。”劉大娘在阿芳的攙扶下,走出了耳室。
主仆二人避開了陳素。
阿芳貼近劉大娘的耳邊,輕聲說:“今日遇到的時候,我便覺得事情有些古怪,陳娘子從未來過這靈栖寺,與人無冤無仇,不可能有仇家,我想……就是她了,無緣無故買這個破簪子作甚。”
“會不會是……”劉大娘神情閃爍,只怕是因自己的原因,連累了她。
“娘子,你多心了。”阿芳說:“咱們離開京師時,并無人知道咱們的去向,那麽多年過去了,四方都毫無動靜,絕不會是我們的緣故!”
劉大娘輕輕點了點頭,了然于心,她對阿芳使了個眼色:“你去吧,向小沙彌問清楚那人的身份背景,把初一找回來。”
似乎是怕事情不夠妥帖,她目光下沉,抓穩了阿芳的手:“不惜一切代價,明白了?”
“娘子放心。”
阿芳擔憂地回過頭,透過屏風看着陳素癱坐在地上的虛影,輕聲說:“娘子還是進去陪着吧?我瞧她精神不大好了。”
劉大娘眼眸裏全是歉意,嘆了一聲:
“今日還是她的生辰……本想找個高興的時機,跟她……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事……”
“我一定把初一安全帶回來。”阿芳拍着劉大娘的手背,快步走了出去。
小沙彌在廊下跪坐着,很是乖巧。
他看阿芳焦慮的神情,不免疑惑:“施主,可是有什麽難事?”
“你跟我過來。”阿芳把小沙彌拉到了偏僻的回廊裏。
“我有話問你。”她說。
小沙彌比初一大不了幾歲,圓圓的腦門,尖尖的小下巴。
他跟阿芳并不陌生,因為連着好些年,阿芳和劉大娘經常來,香火錢給得多,跟師傅們的關系也好,阿芳還經常給他帶點心。
“可是有什麽不滿意?”小沙彌頭一次見阿芳這樣嚴肅,像是變了個人。
此刻,天色暗下來,阿芳有半邊臉都隐在黑暗裏,那雙眼眸之中,透出英姿飒爽。
小沙彌并不敢看她,只好乖乖抵着頭。
阿芳沉聲描述着白天在大殿裏碰到的女人,小沙彌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