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磚石一類的。

阿呆是個愛幹淨的人,從來都不會在身上留下任何的污漬。

不僅是肩頭,連耳後的發絲也沾染了一些灰塵,他方才洗漱的時候,估計是忽略了。

陳素想要替他把肩上的灰塵彈掉,才伸手碰到他的肩頭,手就被抓住了。

阿呆警覺地睜開眼,發現是她之後,那驚慌失措的眼神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某種難掩的溫柔。

“娘子又預備對我幹什麽?”他啞着嗓子問。

他的手并沒有松開,還是抓着她纖細的手,那衣袖上帶着清淡的米香。

“誰要對你做什麽,放開。”陳素掙紮不開,卻被阿呆拉得更近了些。

她單手撐在地上,避免自己摔進他懷裏。

兩人以一種極端暧昧的姿勢,相互對望。

彼此的眼中,映出對方的影子。

081小奴的苦悶心事

“娘子去月老廟,求了什麽?”阿呆問。

陳素沒料到他會問這個。

“跟你有什麽關系呀?”她賭氣道:“還不趕緊放開我。”

“不說清楚,我就不預備放了。”

我此刻就想要抓着她,若是可以,往後的一輩子都這樣抓着她。

他的話縱然沒說出口,那眼神裏的火也燙紅了陳素的臉頰。

“流氓啊你。”陳素低聲說:“萬一吵醒了初一,我要你命!”

“你不是早就要了嗎?”阿呆帶着悲傷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卻是大實話。

可這吊兒郎當的模樣,讓陳素十分火大。

我去月老廟,好歹還跟你交代了,還給你寫了條子,交代你許多話。

你這一整天跑到哪裏去了,什麽活都沒幹,還弄了一身灰,到底去幹了什麽,也不主動交代。

你怎麽就是我的人了。

就算是同居室友,這點覺悟也該有。

平白害人擔心。

“我連你叫什麽都不清楚,你怎麽好意思說自己是我的人。”陳素冷哼一聲,瞪着他:“你趕緊放開我,否則我不客氣了!”

“不放。”

阿呆覺得自己估計是得了名叫“不要臉”的重疾,在她面前,可以如此沒羞沒臊,如此率性而為。

自己以前絕不是這樣的人。

“你!”陳素左手攥起拳頭,猛地一下砸在他肩上。

她被這個不知羞恥的男人給激怒了,完全忘了他肩上有傷。

“唔!”阿呆當即松開了她,身體像是蝦米一般,彎成了一團。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痛苦。

“哎……”陳素慌了,低聲地詢問:“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是不是傷口裂開了?這個人,早點放開我不就好了麽……很疼麽?”

阿呆轉了個身,完全背對着她,背部似乎在顫抖。

“真是……”陳素悶悶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你等等,我給你拿藥來……”

她滿臉都是自責,急得有些慌不擇路。

此時,阿呆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輕輕地包在掌心裏。

他轉過身來,捂着心口,低聲說:“我這裏比較疼,娘子若是心疼在下,能不能揉揉?”

“你怎麽能這樣啊……”陳素甩開他的手,轉過身去,背對着他,不敢再看他了,“死了活該,騙子。”

氣氛變得有些奇怪了。

她只想快些離開這兒,離開這個奇怪的男人。

他這張臉,這樣溫柔地撒嬌,簡直引人犯罪。

“我錯了,不該作弄你,生氣了?”

阿呆也随着她走出了屋外。

陳素走到小廚房,他就跟着去了小廚房。

這盛夏的風,怎麽突然這樣燙,陳素覺得臉上全是火辣辣的,根本不敢回頭。

心髒像是泡在溫泉水裏,滋滋地冒出泡泡來。

“你別跟着我。”她輕聲說:“你不是累了麽?回你的屋裏睡覺去,沒臉沒皮跟着我幹什麽。”

“因為心中苦悶。”阿呆輕聲說道。

他的話音太輕了,又被風給帶去了大半。

陳素沒聽清,轉頭看他:“什麽?”

“我說我心中苦悶,唯有跟娘子說說話,才舒坦些。”阿呆斜靠在小廚房的門上。

他總是這樣,懶懶散散,身上好似全是懶筋。

以前只當他是病了這樣,現在病也快好了,還是這樣。

最要命的是,旁人這樣,定是要招人煩的。

偏他做出來,就不讓人讨厭,從骨子裏透出一股風流公子的韻味。

或許因為他高,平常他看着陳素的時候,總是要低垂些眼眸,總顯得驕傲且不可一世,完全沒有奴隸的卑微膽怯。

平日裏,他那雙冷淡的眼簾,仿佛無時無刻都在透漏出“老子乃一代逼王,見者速速下跪”的暗示。

今日卻有些不同,他累了,倦了,走到哪便跟到哪,還沒羞沒臊地說着這些奇怪的話。

陳素完全看不透他,卻也不舍得趕走他,只由他去吧。

“你心中有什麽好苦悶的?”她開始準備明日要售賣點心,不再去仔細看他的臉色了,“你每天也沒什麽事,就砍些柴,挑些水,還幹不好,活得像條臭水溝裏的懶蛇,你倒苦悶了?要不要我揍你一頓,好給你松松筋骨?”

“旁的倒沒什麽,唯獨,娘子去了月老廟。”阿呆老老實實地說:“為了這個,我苦悶了一天一夜。”

陳素揉面的動作停下來,疑惑道:“你病得不輕吧,我去月老廟,你苦悶什麽呢?”

廚房悶熱,陳素雙手都沾滿了糯米份,恰好有汗從額上流到了鼻尖上。

阿呆一步貼近,伸手替她把汗給擦了,他的動作太快,陳素躲閃不及,只能任由臉燒起來,低着頭,繼續幹活。

“是啊, 我真是病得不輕。”阿呆又找了個能靠着的地方斜倚着,兩條大長腿交疊在一處。

他靜靜地看着陳素。

“娘子說我這是什麽病?”他問。

“我又不是郎中。”陳素說:“我掐指一算,你啊,八成是神經病。”

可你是醫我的藥,能救我的命。

阿呆在心裏嘆了一聲,轉過臉去,面向着廚房的窗外,看着外面的夜色。

“娘子去月老廟,求了什麽?”他臉色沉了下來,淡淡的憂傷爬上了他的眉頭,“定是求月老給你湊一段好姻緣吧。”

“什麽?”陳素這回樂了,她從揉好的糯米團裏揪出一個小圓圓,手腕一轉,砸向阿呆的臉,“你就是為了這個苦惱麽?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成天躺着不幹活吧你,閑得沒事幹了!”

“不是麽?”阿呆伸出手,把糯米圓圓接住,在手裏捏來捏去,悶悶不樂地說:“生辰之日,特意打扮得那麽好看,還徹夜未歸,你難道不是去求如意郎君?”

“當然不是啦。”陳素開心地笑了,漫不經心地說:“我是去做生意,飯都吃不上了,什麽如意郎君,我哪有閑工夫想那些!”

恰好竈上蒸的綠豆熟了,陳素忙着做綠豆糕,沒顧得上看阿呆。

她自然也不會知道,阿呆聽到這話的瞬間,笑得像是個三歲的傻孩子。

為了不讓她笑話,阿呆的笑很快就收住了,還轉過臉,一本正經地說:“誰信你,什麽生意?你可賺到銀錢了?”

就憑你,賣兩塊糕點,還能賺到銀錢麽?

阿呆不信。

“那是自然的。”陳素說:“我忙活了一晚上,琢磨了一整天,要是連銀子都賺不到,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那麽說,你前一夜在廚房做的糕點,不是供奉給月老仙尊的,而是用來售賣?”阿呆問。

“看你這豬腦子,辛辛苦苦不睡覺,不為了賺錢,誰會那麽傻?”陳素正在碾壓加了糖的綠豆泥,認真極了,她蔑視道:“鬼才知道有沒有月老這號人物,我費盡心思,給他做好吃的,求如意郎君,呵,我瘋了吧!我現在最想讨好的神仙,就只有財神爺爺!”

陳素心裏想,要真的有月老,真的能見到,一定先揪住他的小胡子,質問他,為什麽這樣糊塗。

給自己綁得是什麽紅線,害的自己上輩子那麽狼狽,愛上渣男不說,還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撿到個小鮮肉,還身份不明,一身疑團。

愛不敢愛,自己拖家帶口,又不是一個人。

不可能把身心都交個這個不明身份的臭男人。

萬一他是個混蛋,到頭來連累了初一怎麽辦?陳七七的鬼魂要來掐死她的。

廚房的小油燈有些昏暗,恰好在陳素的臉上形成了絕美的光影。

從阿呆的角度看過去,她連汗水都在放光,真好看。

認真制作吃食的她,原來是這樣好看。

082遲來的生辰禮

“你問完了麽?”陳素把綠豆泥壓入模具中,恰好擡頭,直起身子,目光與愣神的阿呆撞上。

阿呆将目光移開,不自然地幹咳幾聲,然後點了點頭:“完了。”

“問完了出去吧。”陳素說:“不嫌熱麽?我要開始蒸糕了。”

“娘子,你跟我來。”阿呆帶着笑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哎,幹嘛呀。”陳素手還沒洗,就被他拉了出去。

雖然驚訝,卻也不敢發出驚叫聲,夜深了,怕吵醒初一和毛蛋,也怕驚動旁人。

阿呆強勢地抓住陳素的手腕,将她拉到了廂房裏,飛快地将門堵上。

“請娘子坐下。”阿呆似笑非笑,帶着少年郎的青澀。

陳素并不怕他胡來,因為從他的含笑的嘴角中,能看出某種奇怪的嬌羞。

“你想幹什麽?”她冷靜地問。

“請你坐下你便坐下,你怎麽這樣多話。”阿呆不滿道:“娘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麽?難不成怕我輕薄了你?”

他不知從哪兒拿了什麽東西,藏在身後。

“就憑你?輕薄我?給你十個膽子,你敢麽?”陳素擺出了“哼,老娘什麽沒見過”的架勢,坐在了地席上。

阿呆也就勢坐在她對面。

“昨日是娘子的生辰。”他溫柔地看着陳素,嘴邊是一抹淺笑。

陳素看着他,開心了,咧開嘴,露出一排小小的整齊的白牙,道:“你該不是給我準備了生辰禮吧?藏在身後了?是什麽?趕緊拿出來啊!”

十有八九是了,這個臭男人,剛才臉皮厚得堪比城牆,此刻怎麽突然扭捏起來了。

陳素偏過頭,想看看他身後是什麽。

“你怎麽是這樣?女子該有的矜持一絲也沒有。”阿呆沒料到她竟是這樣的反應。

似乎有什麽不對,怎麽突然緊張起來。

月光從屋頂的窟窿灑下來,照在二人頭頂上。

“什麽啊,禮物不就是用來送人的麽?愛送不送,我走了。”陳素就要起來了。

阿呆着急地按着她的雙肩,強迫她坐下,說:“是繡鞋。”

他面無表情地把繡鞋放在地上。

他真害怕娘子嫌棄,所以早早轉過臉去,不敢看她。

本該給她買更好的,在心裏,她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物件。

可是身上除了那塊用作信物的玉佩,身無分文。

時間緊急,以他此刻的境況,就只能賺到這些銀錢,給她買這樣的繡鞋。

只是普通的繡鞋,鞋面也很素,不是什麽貴重之物。

看到這繡鞋之後,陳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鞋早就該換新的了。

她看着自己的鞋尖,快要磨破了。

“你哪來的錢?”她問道。

“與娘子無關。”阿呆沉穩道。

聯想起他肩頭的髒污,發絲間的磚石碎屑,陳素心裏有些難受,臉色突然沉下來。

“好啊,你這個小奴,剛開始時,騙我說你身無分文,竟然買得起繡鞋。”她沉聲道:“指不定去哪裏偷來的吧?不要你的。”

阿呆站立着,轉過身去,他無法預料陳素的反應,因此不敢看她的臉色。

他原本就比娘子年紀小,總是被當成弟弟一樣的對待,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傻氣的一面。

可他沒料到,陳素的語氣竟然變了,聽着她無端的指責,感覺堕入了冰窟。

“你告訴我是哪家繡莊買的,明日我去鎮上賣糕點時,就去把鞋退了。”陳素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往後不必再做這樣無意義的事。”

她站起來,就要走。

她剛才還晴空萬裏,突然變了天,烏雲密布,冰雹肆虐。

阿呆驚訝地看着她的側臉,伸出手攔住她:“你這是何意?”

“你不肯跟我說錢是怎麽來的。來歷不明的東西,我不能接受。”

陳素恰好站在了陰影處,阿呆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心如刀絞。

“什麽叫來歷不明的錢?”阿呆說:“你可知道,這是我在鎮上鼓樓……”

說是血汗錢也不為過了,怎麽是來歷不明。

可這錢財的來歷,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強忍着傷口的疼痛,幹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重活,才換來的銀錢……

“罷了……是我多此一舉。”阿呆落寞道:“是我逾越了,我不過是娘子養的男奴,原是沒有資格給娘子送什麽生辰禮的。”

鎮上在修鼓樓,陳素是知道的。前些時日裏正還召集了幾個壯丁,要去幫忙擡木材。

那搬磚的苦力活,鄉裏的壯男都不願去,召集不到人手,聽說只能用流民和乞丐,只要是願意幹活的不論身份,都會給一些銀錢。

她聽到這話,知道阿呆肯定是混跡到流民裏搬磚去了。

他骨子裏的驕傲不容許他光明正大地說出來。

若不是故意這樣氣他,只怕他永遠也不會承認。

陳素站到他面前, 堵住他逃離的路線,擡頭看着他的臉,輕聲說:“你去鼓樓了?混到流民裏搬磚去了?”

“與娘子無關。”阿呆心灰意冷,只覺得自己的一片心意都成了笑話。

“什麽叫與我無關,你強忍着傷痛,為了給我買繡鞋,去做那些常人不願意幹的活,這是與我無關麽?”陳素也不顧自己手髒,抓着他的手,眼神裏全是感動,她看着阿呆冷漠的臉,說:“傻瓜,剛才我是故意氣你,不然怎麽逼你承認,怎麽知道你去鼓樓了?”

“生氣了?”陳素歪着臉看他,甜甜地笑了,踮起腳,用滿手的白粉胡了他一臉:“看吧,平日你就總是這樣惹我生氣的,怎麽樣?不好受吧?”

阿呆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二人的距離。

他覺得此時的娘子,跟平日裏哄初一沒有兩樣,這樣的感覺,讓他很難受。

就不想她這樣哄自己,不想她因為自己年歲小一些,總是以長輩自居。

原來她知道。

她早就知道了。

是啊,她這樣精明能幹的人,怎麽可能瞞得住。

陳素跑了出去,留下阿呆一個人站在光影裏,他難受得心髒幾乎要裂開。

就這樣走了麽?繡鞋當真不要了。

沒想到陳素很快就回來了,她把手洗幹淨了,很珍惜地拿起了那雙樸素的繡鞋。

“不要就還給我。”阿呆淡淡地說。

她以為陳素真的要拿去退了,心裏難過極了。

但臉上一點也沒表露出來。

他只是一如往常那般看着陳素。

“誰說我不要。”陳素在他的面前,脫下了舊鞋,把新鞋穿在腳上。

竟然意外的合腳。

“好看吧?”陳素在他身邊走了幾圈,繃直了腳尖,把鞋面伸到他腳前,“顏色選得很好呢。”

“不好看。”阿呆認真地說:“不過如此土氣,倒是跟你很合适。”

往後給你買更好看的。

“你說誰土氣呢?”陳素不管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一股暖流從腳底湧上了心頭。

“娘子沒有自知之明呢。”阿呆懶洋洋地說。

他恢複了一貫的毒舌,陳素明白,這是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

“這是你挑的,你的眼光不更土氣麽?”陳素一點也不肯示弱。

兩人就算是鬥嘴,也是壓低了聲音在鬥,靜谧的夜裏,聲音細細碎碎地從屋裏飄出來。

“才不是故意挑的,”阿呆斜躺在地席上,默默道,“我不過是想着你的模樣,就順手拿了價賤的。”

“那是因為你賺的錢,就只夠買這個!”陳素說:“別嘴硬啦,我都知道!”

“你如此嫌棄,明日就拿去退了吧。”阿呆沒好氣道:“把銀錢還我,我還能換一壺清酒喝。”

“誰說我嫌棄了。”陳素眯着眼睛看他,笑道:“我很喜歡!”

“有多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鞋,還是……”

“當然是喜歡鞋,難不成還喜歡你啊?”

“哦,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又生氣了?”陳素樂道:“你可真有趣,上輩子是個皮球吧?哦,不對,是個會漲肚的蛤蟆精!沒完沒了地生氣呢?”

“……娘子,你出去吧……”

083誰要做你弟弟

陳素看阿呆轉過身去,聲音也帶着倦意,也沒了逗他玩的心思。

走到門邊停下,看着地席上的背影,陳素輕聲說:“謝謝……”

這兩個字很輕,從心中最柔軟的角落裏飄出來,沖上喉頭脫口而出。

阿呆背着身,不用擔心自己的表情被她看到,暖暖地笑着。

笨娘子,謝什麽,明年給你買更好的。

“時候不早了,也辛苦你了,睡吧。”陳素快把門掩上的時候,補了一句:“阿呆?”

“嗯……”阿呆從鼻腔裏哼了一聲。

“你的傷好了麽?”陳素問。

“多謝娘子關心。”阿呆用冷淡的腔調回着話。

“藥用完了?”陳素問。

“嗯。”

昨日便用完了,去幹了重活,傷口愈合的速度變慢了。

“明日我去市集買糕點,要是賺了錢,給你買藥回來。”陳素輕聲說着,話雖如此,即使不賺錢,她也會給他買藥的,停頓了許久,她用更輕的話音說:“看在鞋的份上,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點什麽?”

“此刻想不起來,明日清晨告訴你。”

阿呆低聲回話。

現在他的心裏哪裏還有功夫去想吃的。

心髒早就泡在蜜糖裏了,五髒六腑全是膩死人的糖。

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響聲。陳素輕輕地掩上了門,還嘟囔了一句:“哎,這屋頂該修了,門也該修了,等着,賺了錢立刻給你修。”

不是給自己修,是給你修,這仿佛是阿呆的領地了。

阿呆聽到她的腳步漸遠,翻過身來,雙手枕在後腦,想着她剛才的話。

是啊,這屋頂該修了。

她說要給修屋頂,是默認自己能長久地留下來了麽?

不知不覺中,竟然真的把這兒看成了栖身之所。

阿呆閉上眼,嘆了一聲,暗罵道:方昱,你糊塗啊,這樣下去,越發離不開了!

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颦一笑,她氣鼓鼓的模樣,她嬌俏地轉着圈,繃直了腳尖問好看麽……

這樣的她,像是一個巨大的沼澤,而自己正在往裏頭深陷不自知。

原來……

喜歡一個人,用不了一個彈指的功夫,很多時候,只是一瞬就夠了。

平淡無奇的生活,平淡無奇的小院,平淡無奇的狗兒,平淡無奇的鄉野村民,唯獨她是多姿多彩的,像是上元節大明宮外的煙火,讓人想要用盡全力去留住那絢爛和美好。

小廚房的油燈,徹夜亮着……

陳素累得在竈火旁打瞌睡,炭火差點把頭發給燒了。

雞啼時分,軟糯甜膩的松糕,如玉般的綠豆糕,水晶般的鮮花餅,終于新鮮出爐了。

陳素迎着天光,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疲憊的臉。

阿呆的房門也有了動靜,昨夜那個略帶羞澀的少年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依舊是懶洋洋地出來,因為他要在天亮之前砍好一天用的柴火。

看到陳素站在廚房門前伸懶腰,他眉頭皺起來。

“一夜沒睡麽?”他問。

陳素打了個哈欠,說:“我睡了誰給我看爐火?”

“為什麽?”阿呆問。

“什麽為什麽?”陳素反問他。

這個人怎麽這樣奇怪,大清早,這是什麽問題,沒睡夠吧你。

而且,怎麽滿臉的不高興,你這個小奴,還有起床氣了不成。

“對娘子而言,銀錢就那麽重要嗎?”阿呆緩緩地走過來,看到廚房裏那些巨大的食盒都裝得滿滿的。

“廢話。”陳素站在大水缸旁,把水瓢扔到他懷裏,示意他幫忙。

她彎下腰簡單洗漱之後,還要去叫醒初一,要去劉大娘家借馬車。

陳素真懷疑,阿呆很可能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慘遭滅族流落鄉間之類的,否則,他怎麽能問出這樣白癡的話。

“銀錢不重要,你吃牆灰去啊!”陳素胡亂洗了一把臉,擦幹滿臉水漬,沒好氣地看了阿呆一眼。

有的時候吧,覺得他聰明絕頂,有時候又蠢得可笑。

“在娘子心中,銀錢比身體更重要麽?”阿呆放下水瓢,雙手交叉在身前,倚在牆邊,看着陳素擦臉,輕聲問道:“如此辛苦,你又能賺到幾個銅錢?”

“積少成多嘛。”陳素說:“做生意哪有一蹴而就的呀,都像你這樣,躺着餓死算了,我跟你說不來,你快去劈柴!”

又是這樣。

阿呆心裏莫名地失落,看着陳素的背影,低聲說:“娘子,你說這話,好似我是你的孩子。”

“不是孩子也是弟弟。”陳素指着天空,說:“你還磨叽什麽?天都要亮啦!”

“誰要做你的弟弟。”

阿呆把郁悶都發洩到柴火上,今日的砍柴工作格外順利,劈的是又快又好。

陳素進了寝屋,蹲坐在床榻邊,摸着初一的額頭,溫柔地喚醒他。

初一翻了個身,幹脆窩進了娘親的懷裏,迷迷糊糊道:“天亮了麽?娘親,還早着呢,我再睡一會兒……”

“今日是初九,鎮上有草市,晨鼓一敲,排隊進城的人就成長龍啦,咱們要早些去,占不到好的位置,怎麽賣東西呢?初一乖,起來吧。”陳素抱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背,給他撓着癢癢,輕聲哄道:“你趕緊起來,自己把衣服穿好了,娘親去劉大娘家借馬車,一會兒累的話,馬車上再睡吧。”

在初一撒嬌的時候,毛蛋也醒了。

他看着初一窩在娘親懷裏的模樣,冷笑道:“哼,吃奶的娃娃。”

其實他心裏羨慕極了,他就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叫醒服務。

通常周嬸娘都是一腳飛踢,再嚷一聲:“趕緊起來!”

若是不麻利些,還得再吃上一掌。

“毛蛋,你也醒啦?”陳素把初一放下,對毛蛋說:“還早呢,你再睡一會兒,我将你的朝食準備好了,放在小竈上,用炭火溫着,你起來之後,吃了便回家去吧。”

毛蛋眯着眼睛,享受着陳素替他擦額前的汗,迷迷糊糊地應着。

昨夜是怎麽睡着的,一概不知,只知道昨夜睡得沉,睡得後腦勺還有些疼。

聽說陳素讓他回家去,他千萬個不願意,趕緊睜開眼,緊張地說:“陳娘娘,我跟你一起去草市。”

對于這個新的稱呼,陳素也不反感,笑道:“你的身體能行麽?可辛苦呢!”

“我會趕車。”毛蛋爬起來,坐直了身子,積極地自薦,拍着胸脯,說:“我七歲便跟我阿爹學着趕車,還給裏正牽過馬,上次崔夫人去佛寺,我也給她趕了車,陳娘娘,你就帶上我吧。”

“帶你去幹嘛呀?”初一沉聲說:“淨添亂。”

“嘿,你這個奶娃娃,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找打啊?”毛蛋脫口而出,意識到自己錯了,收起臉上的兇神惡煞,偷偷看着陳素說:“陳娘娘,我保證不添亂,帶上我吧……求您了……”

陳素轉念一想,把毛蛋留在家也不是辦法,這屋子就那麽大,萬一他跟阿呆撞上……

“好吧,那就一起去吧,一會兒讓人去跟你阿娘說一聲。”陳素說。

不過……帶着兩個小孩去擺地攤,陳素還是第一次,只盼望一切順利,滿載而歸。

084臉紅的小郎君

陳素叩響劉宅大門時,将近破曉時分,天是混沌的,人間有朦朦胧胧的光在飄,門前的燈籠還亮着。

她沒料到開門的竟然是阿芳。

“你怎麽起那麽早?”陳素抱歉道:“我以為是阿典叔給開門呢。”

阿典是劉大娘家的胡奴,據說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半邊臉上全是疤,長得極其醜陋,總是低着頭,從來不正眼看人,但你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自卑二字。

陳素每次都在心裏暗想,典奴就是武俠小說裏深藏不露的掃地僧一類的人,他用一生的垂眸,只為謀劃一個驚天陰謀。

沒有看到老奴,而是看到阿芳,陳素有些驚訝,畢竟時辰還早。

“怎麽?娘子不想看到我?”阿芳問道。

她打扮齊整,比初七那日要清爽,卻不是家常打扮。

“你不是刻意在這兒等着我的吧?”陳素臉上全是歉意:“這樣麻煩的話,下次我可不敢提什麽要求了。”

“娘子手上拿着什麽?”阿芳避重就輕,接過陳素手裏的食盒,她笑嘻嘻地說:“聞着可真甜……”

“是連夜做的一些點心,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陳素說:“還有用來做朝食的羊肉餡餅,煎得兩面酥脆,配上一點爽口的小米粥,再配上茶,不知劉大娘會不會喜歡。”

“喜歡。”阿芳點頭說:“我也喜歡,聞着氣味就嘴饞。”

“你這是要出門?”陳素看着她。

阿芳說:“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陳素心裏有負擔,總是這樣麻煩人家不好,她連連擺手,“這樣的話,下次我可不敢再來借什麽了。”

“可娘子不會趕車啊,我來替娘子趕車。”阿芳攬過她的肩膀,很親昵的模樣。

“上次你教過我趕車了。”陳素說:“我自己可以的,況且,去鎮上只有一條大道,路很平坦,放心吧,我絕不會把馬車弄壞的。”

她一直在推辭,阿芳的熱情,總讓她覺得有些承受不起。

聯想起二傻和古阿婆的事情,陳素知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好吧,那娘子自己去。”阿芳笑嘻嘻道。

她目送陳素離開,趕緊關了門,回到正屋。

劉大娘早早就起來了,坐在銅鏡前。

阿芳在門前脫下鞋履,走進屋內,輕聲說:“娘子可真是料事如神,她果然拒絕我了。”

“那孩子心思缜密,骨子裏倔着呢。若是做得太過了,反而會讓她懷疑。”劉大娘手裏拿着梳子,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她的性子,還真是與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啊……”

“我還是擔心,那位将軍夫人……”阿芳接過梳子,蹲坐在劉大娘身後,輕柔地給她梳頭,她惴惴不安道:“若是那人不肯收手,再伺機毒害七娘和初一。”

劉大娘沉默了許久,拖出一個上了鎖的小木匣子,修長的指尖在那鎖上摩挲着。

“查吧……”她嘆了一聲:“動用一切的關系,去查那位将軍夫人的底細。”

“可是……”阿芳說:“咱們隐姓埋名這許多年,恐怕就全作廢了!如今朝局不穩,只怕是要變天了,娘子,這個時候動用咱們的人,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呢?”

阿芳心中一直有疑慮,直言道:“為何不直接認了陳娘子,咱們帶上她與初一,遠走高飛,就算不回南诏,再尋個安靜的地方住下,安心頤養天年,不是更好嗎?”

“不……”劉大娘神色痛苦,連連搖頭:“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阿芳靜默了半晌,冷靜道:“我會照着娘子的吩咐,送密信去京師,先查一查那位将軍夫人的底細。”

“嗯。”劉大娘深沉地點頭。

“我先給您準備好朝食,然後快馬跟上去,暗中護着七娘。”

阿芳把吃食從食盒裏拿出來,擺在食案上。

賞心悅目的點心,焦香酥脆的餡餅,鹹甜搭配,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能讓一天的心情都好起來了。

“七娘可真是手巧啊……”她嘆道。

“陳娘娘,你的手可真巧!”

不遠的陳家小院內,坐在食案邊的毛蛋感嘆道:“這點心真好看,我都舍不得吃了!”

“那你就別吃了,給我吧。”初一伸手去奪他的碗。

哼,這個死毛蛋,自己有家不回,總賴在我家裏,算什麽回事。

“哎……”毛蛋力氣比初一大,一手就把碗搶了過來,護在懷裏:“你自己也有,怎麽搶我的,陳娘娘,你瞧他!”

陳素笑起來眉眼彎彎,好似兩道亮閃閃的新月。

“快些吃。”她催促道:“誰最後一個吃完,就不用去了,初一,把菜也吃了,不許剩!”

初一和毛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渾身冒出“一決勝負”的火苗。

兩人卯足了勁,吃得那叫一個精光,連碗都像是三郎舔過的。

“好吃,真好吃!”毛蛋舔了嘴邊的油,意猶未盡道:“陳娘娘做的餅,比鎮上賣的還好!”

羊肉餡餅烤得焦香酥脆,薄薄的餅皮包裹着炒制過的肥羊肉,咬一口,滿嘴流油,飽滿的油脂混合着幹脆的餅皮,在唇齒間滋滋作響,碰撞出讓靈魂都感到愉悅的上乘滋味。

陳素咬了一口,滿意地點了點頭,再喝了半碗小米粥,肚裏暖暖的。

飯後,她一邊收拾食案和碗筷,一邊指揮毛蛋把食盒搬到門外的馬車上。

毛蛋和初一争着做先進份子,幹活可積極了。

支開毛蛋,是為了跟阿呆交代幾句話。

她鬼鬼祟祟地鑽進了廂房,恰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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