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向道士打聽。
“小道長,這是何人?身份不低吧,竟然能進你們掌觀真人住的院子,不簡單啊……”她說。
“什麽身份!”小道士嗤笑道:“娘子別說笑了,就是個老無賴,沒錢還想靠着芙蓉花糕長生不老,跟掌觀死纏爛打呢……不知道來幾回了,連住寮舍的銀子都交不起,原是住在三殿那邊的寮舍,後來交不起銀子,被我們掌觀真人趕出去,又來,天天來!呸,老不死的窮光蛋!能有什麽身份,據說是瞞着家裏的兒子來的,起初連奴仆都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啊……”陳素沉吟着。
回到了寮房,小道士給他們張羅吃食去了。
阿呆把醫書搬進去,點亮了屋裏所有的燈火。
陳素坐在書案前,認真地翻閱醫書。
阿呆哼了一聲在她對面坐下,拿起一本醫書,對着燭火查閱。
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他時不時就會擡起眼皮,看一眼對面的人。
陳素一心放書上,這些沒有标點符號的繁體古文,讓她看得一頭霧水,頭昏腦漲,好在醫書配有圖案,她匆匆翻過去,只看那些有圖案的部分。
她完全沒注意到阿呆的異常。
阿呆把燭臺往自己的方向挪過去。
文字晦澀難懂,陳素本來就看得艱難,最後連光線都沒了,這才擡起頭,盯着他:“你怎麽啦?不幫忙也不怪你了,別搞破壞行麽?”
“我搞破壞?”阿呆把手裏的書扔在一邊,“我何時破壞你了?哦?我破壞你看男人了,對吧?”
醋意來得兇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現在的狀态有多有趣。
陳素一臉詫異,盯着他,半天才動了動嘴唇:“你說什麽呢?”
“你知道。”阿呆氣鼓鼓地說:“你現在可是我的夫人,你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來麽?”
“我不知道。”陳素把燭臺奪過來,輕聲罵道:“莫名其妙,你又不用來姨媽,情緒波動怎麽這樣大,奇怪了。”
阿呆再把燭臺奪過去,氣惱極了:“到成了我莫名其妙?”
“你不是莫名其妙麽?”陳素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大聲問:“我什麽時候看男人了?再說了,這道觀裏,有什麽正經男人給我看?”
“哼,”阿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冷聲說:“原來是因為多日沒看到正經男人,所以見了一個小奴,看得眼睛發直!”
“哦!”陳素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了起來,“你說方才那個啊……”
她笑着,把燭臺奪過來,就止住了話,沒在往下說。
這是什麽态度。
阿呆氣得不行了,站起來,走到窗邊透了氣,又折返回來,陳素還是不打算跟他解釋的模樣,一心撲在醫書上。
“別看了。”阿呆把她的醫書扯走,沒好氣道:“你大字不認識幾個,看也看不明白。”
陳素瞪着他:“你今天吃錯了什麽藥?”
“哦,”她眼珠一溜,話鋒一轉,“不對,某人是吃了飛醋,哇,好酸的醋味啊……我的牙都要酸倒了……”
“陳七七!”阿呆蹲在她身側,将她的身體板正,定睛盯着她的眼眸。
“其實,我不叫陳七七。”陳素看着他,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阿呆有些愣神,複而放開她。
他轉過身去,心中後悔,暗罵自己沖動,怎麽能對她大聲吼。
她該害怕了,她連說話都變小聲了。
陳素倒沒有害怕,拿起醫術,繼續查找,不過她到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多想了,方才我看的那個小奴,不是男人,是個女的。”
“好奇怪的借口!”阿呆悶聲說:“誰信你。”
113竟敢找上門來
阿呆可不是三歲小兒,任由她欺騙。
他才要細問,就聽有人在門外喊:“娘子?郎君?屋裏可有人在?”
這聲音并不是送飯的小道士。
阿呆警覺地看向門外,拉住陳素的袖子,冷聲說:“我去。”
大門一開,外面站着的人,讓阿呆有些吃驚。
世上的事,說來也真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剛才還在讨論這個小奴,他怎麽就來了。
“阿郎,請恕在下冒昧。”
正是陳素多看的那個俊俏小奴,他恭恭敬敬地給阿呆施禮,語氣也極度恭敬,但卻踮起腳往裏面眺望,小臉上全是着急的神色。
“你要幹什麽?”阿呆問。
他滿肚子的火,哪裏還有什麽禮數可言,這個小奴,竟然敢找上門來了,當我是什麽?
好歹我現在明面上還是她的夫君。
“阿郎,我的名字叫阿離,蜀溪人士……”小奴自報家門,面如死灰。
“我不管你叫什麽,如今這個時辰,你來這兒做什麽?趕緊走。”
阿呆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眼睛裏藏着刀子,把阿離吓住了,有話也不敢說了,原是很着急的,現在急得說不出話來,丹鳳眼睜得大大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不知娘子可在?”
阿離真是不怕死,不請自來,登門拜訪就算了,上來就找人家老婆。
“不在。”阿呆就要把門合上。
陳素緩緩走出來,盯着阿離灰撲撲的臉,委屈的樣子,輕聲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了麽?”
“求娘子相救。”阿離急迫地擠開了臉色不好的阿呆,伸手就要去拉陳素,被阿呆用折扇給打了手,又疼又氣,嘟着嘴收了回去,他偷偷看了阿呆一眼,竟然又不敢說話了。
“來來來,進來說。”陳素把門神阿呆擠開,拉住阿離的手。
誰知阿離不肯進門,竟然雙膝屈起,整個人下沉,要給陳素行一個大禮。
陳素趕緊托着他,冷聲說:“別!我受不起,有什麽話,趕緊說吧,方才你說要我去救人,誰?”
“救我的……”阿離想了想,才低聲說:“救我家主人。”
“那位老丈?”陳素問:“他怎麽了?”
“走到山門處,突然就倒下了……”阿離抓着陳素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手一直抖,身子發涼,怎麽叫都叫不醒,那些道士不讓我家主人進門,怕人死在這寺廟裏,離下山還有好長的路,只怕等驢子把人駝下去,我……我……我家主人就沒命了呀……我看娘子手裏捧着醫書,又打聽了你們是開生藥鋪的,該是通些醫理,求你們了……”
阿離的描述有些亂,他就只想到什麽說什麽,急得嘴唇一直在抖。
“你快些走開。”阿呆沒好氣地驅趕道:“別在這兒白費時間了,趕緊下山去找一個好郎中,我們是開生藥鋪不是開醫館!試問,賣菜的那些人,個個都能燒出美味佳肴麽?”
他的語氣,讓人如臨冰窟。
阿離本就怕他,現在更是瑟瑟發抖,只抓着陳素,差點躲到陳素身後去。
“我跟你去看看。”陳素拍了拍阿離的手背,“天色将晚,我回屋拿個燈籠。”
“去什麽去,”阿呆擺出了家主的模樣,裝模作樣道:“不許多管閑事。”
陳素甩開他的手,沒空搭理他。
沒由來地吃什麽醋,連救人都不肯救了。
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果真心狠手辣,沒良心。
剛才都跟他說了,這個阿離小奴是個女的,怎麽不信。
雖然天将要黑了,也沒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湊近些看,就能看到阿離的耳垂上有耳孔,手上還有常年握筆形成的老繭。
這時代,有幾個女孩子手指的骨節有握筆的繭?瞧她也不過十多歲,一定是自小念書識字的。
不是什麽尋常人家的姑娘。
她描述我家主人的時候,幾次欲言又止,差點說錯。
她與那位老者,絕不會是主仆關系。
從年紀來判斷,陳素猜他們該是祖孫二人。
十幾歲的小丫頭,心裏也不可能有什麽大謀略,也只有走投無路了,才會來求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莫名得了他人的信任,任何人都不可能鐵石心腸的,何況是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小丫頭。
陳素拿了挂在窗框邊的燈籠,提步就走。
阿呆攔住她,氣難平:“你真要去?”
“你剛才也見過那位奄奄一息的老者了吧?”陳素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阿呆湊在她耳側說:“你又不懂醫術。”
“我去看看,”陳素說:“再不濟,替人家想想辦法也好。這群臭道士,也太過分了。”
“你不就是看那個什麽阿離模樣好麽?”阿呆問。
“什麽時候了,”陳素拍開他的手,瞪着他:“能不能不添亂?”
“我也一同前去!”阿呆奪過她手裏的燈籠,強硬道:“夫人,走吧!”
陳素推了他一把,朝着阿離走過去。
跟着阿離到山門。
遠遠就看到山門的石階處躺着一個人,就是那位暈倒的老者,他身邊還有一個急得團團轉的奴仆。
聽到有人來了,老奴轉過來,眼眶通紅。
在昏暗的天色裏,那雙眼睛紅得能滴出血來。
“醒了麽?”阿離問。
老奴咬着下唇搖了搖頭。
阿離沖過去,蹲在老者身側,瞬間淚流滿面。
陳素拍了一把阿呆,示意他趕緊過去。
老奴雖然悲痛欲絕,仍舊沒有忘記禮數,遠遠朝着阿呆施禮。
“求郎君救救我家主人。”他就差沒給阿呆跪下了。
阿呆一直麻木的神色,終于出現了一絲絲動容。
“不必如此,”他的聲音還是冰冷,“我們不過是開生藥鋪的,不是郎中,未必有辦法。”
陳素蹲在阿離身邊,她探了老人的生命體征,看他呼吸還算是平穩,只是不知什麽緣故,面色冰冷,四肢濕冷,血壓下降,意識模糊,看樣子是暫時休克了。
“可還有救?”阿離急切地問道,因為着急,她離陳素很近,說話的時候,兩人的臉面幾乎貼在一起。
“地上涼,夜裏溫度下降特別快,”陳素說:“他這樣躺在地上,不是辦法。”
她說完,從袖中掏出什麽東西,往老頭的嘴裏塞進去,然後擡起頭,盯着阿呆,說:“愣什麽啊,過來,把他背到咱們的寮屋去!”
阿呆提着燈籠,只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說什麽?
看了不到半個時辰的醫書,真把自己當神醫了。
一會兒人死在你手上,看你怎麽交代。
陳素站起來,一跺腳,搶過阿呆手裏的燈籠,說:“快點啊!”
那老奴也将近五十多了,就算這暈倒的老頭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也是很難平穩地背着走山道的。
阿呆拗不過她,也實在不是鐵石心腸的大惡人,撇了撇嘴,還是走過來,将老頭背了回去。
114芙蓉花糕好吃麽
陳素一行人從偏門進了道觀。
小道士也有上前阻攔的,被陳素用一句“若是死了人,我一力承擔”給喝退了。
阿呆背着這位皮包骨的老人,心中也沒底,不過只要是陳素想做的事,他都會幫着做,大不了,出了天大的事,再帶着她連夜逃跑,一走了之好了。
看着她挺直的脊梁骨,阿呆也想不明白,她小小的身軀裏,怎麽會藏着那麽多力量。
勇氣永遠也用不完。
進了屋裏,陳素讓阿離把小爐搬來,把炭火點上,屋裏一下就暖和起來。
她讓阿呆把老人放在地席上,墊高了老人的下肢,讓他腿部高于心髒的位置,有利于心髒的血液回流,然後舉着燈,硬生生掰開老人的眼皮,看那瞳孔的情況。
“還好,”做完這些,陳素舒了一口氣,“還好,沒什麽大問題。”
阿離也跌坐在地席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我,”她問:“我家主人什麽時候才能醒?他為何不醒呢?”
陳素摸了摸包袱,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掰開老人的嘴,一股腦喂了進去。
“這是何物?”一旁的老奴擔心極了,生怕陳素喂的是毒藥。
陳素說:“野生蜂蜜。”
她坐在老人身邊,對阿離笑道:“放心,一會兒他就醒了。”
“蜂蜜?”阿離把丹鳳眼瞪得圓圓的,盯着陳素,“能治病?”
“當然了,”陳素說:“不信啊?”
阿離不敢說不信,但确實不怎麽信,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她之所以害怕,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阿呆一直像是盯賊一樣盯着她的臉。
陳素指揮老奴給地席上的瘦老頭把身子搓熱。
因為要把衣物拉起來,她不便再看,走到廊下,望着外面的星星。
阿離跟了出來,阿呆也跟了出來。
三人并排站在那裏,氣氛很是詭異。
“阿離,”陳素溫柔地問:“你剛才說,你家主人起先是手抖,而後走了幾步,就支撐不住,倒下了,一開始還能說些話,最後意識漸漸模糊,對吧?”
“對。”阿離點頭。
她多的話也不敢說,甚至都不敢擡頭了,阿呆的眼神,比刀子還鋒利,阿呆的身體,還橫貫在她與陳素之間,像是一座大山。
陳素伸過頭來,盯着阿離,問:“你家主人,多久沒有進食了?”
阿離聽到這個問題,眼淚就止不住地湧出來。
她用小拳頭擂着身側的柱子,低聲說:“都是這該死的金天觀,都是那該死的周真人,我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兒!”
“問你多久沒吃食!”阿呆不耐煩地說。
裝什麽大男子漢,娘裏娘氣的。
真不知道娘子怎麽待他如此溫柔。
待我怎麽不這樣。
哼。
阿離一聽阿呆的聲音,氣焰弱了下來,悶聲道:“不知道……”
“做奴仆的,連自己主人多久沒吃東西都不知道,如此伺候人,你不如死去吧。”阿呆說。
陳素踩了阿呆一腳,瞪着他:“你少說兩句。”
你自己也是小奴,你做了什麽了?你關心我多久沒吃東西麽?你就知道問這頓吃什麽,下頓吃什麽,你還有臉說別人。
你連活都不好好幹,混吃等死,一大堆歪理,你還總是欺負你主人我,你怎麽不死去!
等了很久,阿離才嘆氣道:“實不相瞞,裏面躺着的那位,并不是我的主人,他其實是我翁翁,我也是剛剛回到蜀溪,先前阿翁的身子是什麽情況,一概不知,今日,若不是我看阿翁和老奴行跡鬼祟,堅持一同前來,或許還不不知道他已經被金天觀折磨到這個地步了……”
陳素一聽,好丫頭,終于要坦白了。
阿離接着說:“方才娘子問我,我阿翁有多久沒有進食了,我确實不知道,但我歸家這些時日,沒有見過他吃正經的飯食,我想,或許……”
“醒了!”屋裏的老奴激動道:“阿郎啊,您終于醒了!”
聽到人醒了,阿離什麽也顧不上了,趕緊沖進屋裏。
陳素也跟着進去。
昏迷的老人已經睜開了眼睛,氣息也正常了,看樣子已經從休克狀态中醒了過來。
他虛弱極了,連擡眸的力氣都快沒了,整個人都很幹瘦,只有眼皮浮腫,眼珠子也像是一灘渾濁的死水。
“是你救了我?”他問。
陳素說:“舉手之勞,您不必挂心。”
“你給我吃的什麽?”老人舔了舔嘴唇上的甜味,意猶未盡似的,“我許久沒吃到那麽好的東西了。”
“确實是好東西,”陳素拍了一把身邊的阿呆,炫耀道:“我夫君夜裏上山捅了馬蜂窩,冒着破相的風險,好不容易才拿到的野生蜂蜜。”
阿呆一聽,氣得差點沒吐血。
這可是不久前,自己帶着傷,摸着黑被野蜂追了大半個山頭,才給她弄到的,生平第一次那樣狼狽,看她疼惜地裝起來,還挺高興,以為她要珍藏一輩子,如今全喂給這個老不死的了。
剛才就該攔着她!
“還有嗎?”老頭問。
陳素搖了搖頭:“出門就帶了一點點,珍貴着呢,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聽到這話,阿呆心情緩和了些,臉色沒那麽陰沉了。
原來她自己也舍不得吃,救命才迫不得已。
天色全暗了,小道士送來飯食,只有兩人份。
陳素說:“老人家,我把我的飯食讓給你吃。”
那老頭起初很高興的,擡眼一看,嫌棄地搖了搖頭:“不是芙蓉花糕啊……我只吃芙蓉花糕!”
“好心當成驢肝肺。”阿呆不滿地把食案拉過來,對陳素說:“瞧吧,人家只吃芙蓉花糕,你有嗎?”
陳素看着老人,笑着問:“老人家,那芙蓉花糕,到底有什麽好吃呢?”
“你沒吃過吧?”老頭鄙視道:“那你就不知道了,我與你也說不明白。”
“其他的東西,都比不上芙蓉花糕嗎?”陳素問。
阿離說:“娘子有所不知,我阿翁嘴特別刁,平生沒有什麽嗜好,就是好一口吃的,年輕時候到還好,吃遍了大江南北,老了,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或許是好吃的吃得多了,麻木了,再也尋不到更好的美味,便漸漸地不思飲食,吃什麽都不香,無論是粗茶淡飯還是山珍海味,都不能讓他滿意,直到遇到芙蓉花糕。”
“哎……”一旁的老奴也嘆氣道:“其實這芙蓉花糕千般珍貴,還有長生不老之功效,我家主人也只是吃過一兩次罷了,因為交不起銀子……家裏的字畫除了珍藏的,都賣光啦,至此以後,主人便日夜只念着芙蓉花糕,已有半月沒有進食五谷了……”
“倒也不是為了什麽長生不老!”老頭爽朗地笑了起來,“人活一輩子,連口腹之欲都不能滿足,還有何意義啊……我不是求長生,也絕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之人,不過,如今我一把年紀,活到這地步,連美食都買不起,覺得了無生趣,五內郁結,原是心病來的,讓娘子見笑了。”
“老人家,你才吃過兩次啊……”陳素說:“原來你這樣消瘦,是因為餓的?不是因為瘾症,那就好。”
“瘾症?”聽到這話,老人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不過他實在沒什麽力氣,原本是很大聲的話,說出口竟如蚊子叫一般。
眼看着又要暈過去。
陳素站起來,對老頭說:“你這樣不行,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吧,否則你連下山的力氣都沒了。”她想了想,用這時代的話問:“湯餅可好?”
“湯餅?”老頭有些嫌棄,皺起眉頭,堅決晃了晃腦袋,以示拒絕:“不敢勞煩娘子。”
“你是覺得湯餅罷了,我就算做出來,也好吃不到哪兒去,你也吃不下,讓我不用白費力氣,對吧?”陳素問。
老頭的心思,被陳素這樣明明白白地講出來,他勉強擠出一個笑:“與你萍水相逢,如何能欠下這人情債。”
“沒有什麽債不債。”陳素說:“不是白給您做,若是好吃,您付給我相應價值的物件,若是不滿意,分文不取,很公平吧?老實說,您的前半生吃遍了天下美食,算得上是大師級別,我的這個湯餅,不是普通的湯餅,乃是一位神人傳給我的手藝,我從未在人前露過手,如今好不容碰到大師,請您品鑒一二。”
115老饕的狗鼻子
陳素說得神乎其神,聽起來,她的湯餅,真的不太一般。
老頭被她說得心癢癢,點了點頭。
神人所傳的湯餅技藝?
老頭自認為普天之下,沒有他沒吃過的東西,好奇陳素到底能做出什麽來,人有了盼頭,就好了,老頭多了幾分精神,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瞬間榮光煥發。
阿離看着翁翁這樣精神,打從心底裏感激陳素。
她自高奮勇道:“娘子,我陪您去,替您打下手。”
“用不着你。”阿呆沒好氣地斜眼瞧他,“你陪着你阿翁吧!”
阿離被他掃了一眼,竟然服服帖帖,雙手交疊在膝前,老老實實“哦”了一聲。
陳素真恨不得把阿呆的臉皮扯破,他怎麽總是跟人家小姑娘過不去。
這樣兇。
阿呆陪着陳素出了寮舍。
小道士狗腿子一樣走過來,問:“方才那位……如何了?”
“沒事了!已經醒過來了。”陳素說:“不過我把飯食讓給他了,如今腹中空空,想借廚房一用,自己粗略做些吃食,勞煩小道長帶着我們去廚房,可好?”
小道士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麽,就大方地點了點頭:“不過……”他叮囑道:“你……能下廚麽?你們可別把廚房燒了就行了。”
來這金天觀吃長生不老宴的,有幾個人會親自下廚房。
這是低賤的工作啊,沒幾個上等人看得上炊人,連道士都自認清高,不願進廚房呢。
這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竟然要親自下廚……
“放心吧。”陳素說。
到了廚房,她也不避人,跟大家打了招呼,找齊了材料, 就忙活起來。
沒看到那位制作芙蓉花糕的大師,只有幾個看火的小道士。
陳素揉面,拉面,抻面,一氣呵成,看的小道士兩眼發直。
大家紛紛交頭接耳:
“這位娘子在做什麽?”
“不知道呢,看着像是在跳舞。”
“瘋了吧,這是什麽新玩意兒,面舞麽?”
“誰知道呢,有錢人花樣就是多。”
“不對啊,她分明說了,是來做吃食的,鍋裏的水也燒開了,看樣子是要做湯餅。”
“這樣細的湯餅麽?”
“比我的頭發絲還細啊……真是沒見過,沒見過啊……”
“哎呀,下鍋了,下鍋了……”
“舞了老半天,用來吃的,可惜了……”
“你們聞到了麽?可香啦……她往湯裏加了什麽?”
“沒看清啊……素面怎麽也這樣香?真香啊……快趕上那芙蓉花糕了……”
“不一樣,那芙蓉花糕有股子藥味,這是鮮味,不一樣的呢。”
聽着這些話,陳素只覺得好笑,像是在跳舞?老娘不過是拉龍須面,你們就覺得是在跳舞,怕是沒見過海底撈的扯面吧……
那印度飛餅甩起來,就更不用說了。
陳素心裏默念着時間,飛快地把面撈起來,裝盤,撒上香蔥,再看看品相,完美!
阿呆從竈前站起來,拍了拍衣袍下擺的灰。
燒火的工作,他已經很熟練了,火大火小,只要陳素一聲令下,他就能控制得分毫不差。
看着那五碗清湯細面,小道士紛紛湧上來,想要湊近些聞聞香氣。
阿呆眼疾手快,伸出長長的手臂,攔住衆人。
省得這些道士的口水飛濺進去,這五碗面裏,也有他自己的那份,千萬要護好咯。
“讓開。”阿呆回身,掃了一眼那些個道士,輕哼一聲,端着面揚長而去。
陳素跟廚房裏的小道士致謝,洗幹淨手,端着面走在阿呆身後。
那香氣經久不散,小道士像是小狗一般,伸長了脖子,跟了一路,直到啊呆冷哼着關上寮舍的門,他們才被隔絕在外。
“什麽氣味!”屋裏的阿離沖出來,驚喜道:“這樣香的湯餅?”
還沒把面端進屋裏,就聽到了屋內老頭的咳嗽聲,只聽老頭催促奴仆把食案擺上。
原先沒怎麽放在心上的湯餅,竟然能一路飄香,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是素面啊……”阿離坐在食案前,原是陳素要給她端面的,被阿呆搶了去,阿呆毫不客氣,用一個幾乎是扔的動作,連碗帶面丢到阿離面前,湯汁飛濺出來,燙了阿離的手背,她默默地揉着手,也不敢多言。
“阿翁,是素面。”阿離深吸了幾口氣,驚喜道:“素面也能這樣香?”
陳素把面給老頭擺上,恭恭敬敬地說:“老丈,身處道觀,怕得罪三清祖師爺,不敢做葷食,委屈您吃素面了,您請嘗嘗,有什麽不好的,一定要指出來,我虛心受教。”
熱氣升騰,熏在人臉上,把每個人的臉都襯托得油光滿面,喜氣洋洋。
衆人都分好了面,陳素坐在食案前,正襟危坐,并不急着吃,反而是盯着老頭的表情。
老頭不虧是資深老饕,連吃面的架勢都跟旁人有所不同。
阿離和老奴火急火燎地挑起面,努力地吹着熱氣,不一會兒,幾口下肚,連連驚嘆。
老頭還在聞氣味,他在聞這面湯裏的香氣。
他眉頭皺起來,輕聲說:“怪……怪啊……奇,奇啊……”
“哼,”阿呆斜眼瞧他:“裝模作樣!”
陳素伸手捏了一下阿呆,呵斥他:“就你話多。”
阿呆有些不服氣,悶頭吃着面,他心裏覺得陳素多此一舉,有自己給她試菜,還嫌不夠,如今又招來一個糟老頭子。
這女人,真是永遠都不會滿足。
多半是看人家孫子長得好,才眼巴巴地……
“你這湯裏,有蝦?還加了雞枞麽?可病沒看到啊?是磨成粉末了?”老頭輕聲問道:“如何可能啊……你是從哪找到的?”他搖了搖頭,“不過我老了,這鼻子也不大靈光了,旁的卻是再也聞不出了……若是再倒退十年,我聞一聞氣味,就能知道裏面有什麽,八九不離十。”
陳素轉頭看阿呆,只見阿呆平靜的眼眸裏,閃過一絲驚訝。
看吧小樣,你要吃才知道,人家這才是神人呢,聞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比狗鼻子還靈光。
你是舌頭厲害,這老頭連嗅覺都如此厲害。
服了麽?
陳素勾起嘴角笑了笑。
老饕就是老饕,吃得多了,自然見識廣,連胃口都被養刁了。
任何一個好廚師的背後,都有一群厲害的老饕,能經過他們的考驗,才能做出讓世人都喜歡的菜品,連米其林都有一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測評人呢。
阿呆不服氣地悶頭吃面。
老頭也開始拿起筷子試吃了。
看到他拿起筷子,一旁的老奴感動得老淚縱橫,主人終于肯吃了!
他用盡了所有的心思,都不能讓主人吃下一口半口,如今一碗湯餅,竟然……
“翁翁……”阿離眼眶發紅,終于有救了。
老頭吃了一口面,喝了一口湯,擡頭看着陳素,本想說些什麽的,不知為何,欲言又止,而後又吃了幾口,這才擡起頭,看着陳素,說:“娘子好手藝!”
陳素說:“過獎,但您并不滿意,我能看出來,有什麽不足,您盡管說。”
“味道上無可挑剔。”老頭臉頰幹瘦,一旦進入沉思狀态,便會變得極其嚴肅,那渾濁的眼眸,被熱氣熏過之後,更加濕潤了一些,顏色也變深了,他嚴肅地盯着陳素,嘆了一聲:“女娃娃,手上力道仍是不足。”
話不多說,點到為止。
陳素佩服,當真是佩服。
這就是她面中惟一的缺點了。
她自己心知肚明。
一碗好面,永遠離不開手上力量,她作為女人,無論怎麽用力,怎麽用巧勁,也比不過那些孔武有力的男人。
“不過……”老頭把剩下的湯一飲而盡,笑道:“瑕不掩瑜,旁人吃不出來,娘子的這碗湯餅,在老夫心中,已然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我只想知道,這股子鮮的滋味,到底是幾種食材相配得來?”
他問出了這話,才猛然覺得,這樣問有些不妥,擡手制止陳素:“還是不必說了,這是娘子的獨家技藝,我不過是個食客,君子遠庖廚,我也不會去做,知道也無用,夜深了,老夫得了娘子的救治,已經無礙,多留不便,這就告辭了。”
老頭說着,在老奴和阿離的摻扶下,站了起來。
吃了面的他,精神抖擻,與剛才那萎靡不振的模樣,相去甚遠,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
116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素趕緊制止老頭,語重心長道:“老人家,此時夜已經深了,山道難行,你這個時辰下山,就算不遇到劫匪,也會有摔死的風險……再說,有宵禁呢,現在各個城門坊門路卡都已經關閉,你就算能下得了山,也進不了城,不如在這兒留着,若是看寮房狹小,不方便,那今夜我們便不睡了,徹夜長談,你看如何?”
這就是老頭最不願意的事了。
徹夜長談。
他聽到這四個字,臉色都變了。
并不是他不想與這位聰明伶俐的小娘子交往,只是礙于……
“我知道,您有難言之隐,”陳素低聲說:“放心吧,您不願意說,我不會追問您的來歷和身世的。”
“多謝。”老頭拱手道。
他終于定下心來,不再坐如針氈。
說好了不問姓名,不問來歷,他也不好問陳素。
陳素讓阿呆陪着老頭說話,搬來小爐煮茶。
她喝不慣這時代加胡椒加鹽的鹹茶,但也沒有上好的茶葉供她喝清茶,所以總是習慣自己到山上去摘些清涼解暑的草藥,切絲曬幹,做成幹茶絲,沸水煮上一會兒,再加上糖。
阿離喝着甜茶,眉眼彎起來:“娘子這茶,可真稀奇,我頭一回喝這樣的茶。”
老頭本來是不要喝的,聽到阿離這樣說,也想嘗嘗鮮。
陳素把茶碗遞過去,認真地說:“這茶能生津祛火,蜀地濕熱,有助于強身健體。”
老頭一邊喝茶,一邊跟阿呆下棋。
那老奴就跪坐在一旁,觀棋不語。
陳素坐在燈下,翻閱醫書。
“娘子,你是在查找什麽?”阿離很熱心,“我來幫你。”
陳素說:“我在找芙蓉花的資料。”
下棋的老頭望過來,說:“娘子不必找了,這芙蓉花不是原生我國,你這些前朝的醫書裏只怕找不到,即便有,記載也是寥寥無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