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這可真是奇事一樁啊。”吳十九郎說:“如今鬼王把六郎抓去,是要讓天清宮重開鬼王閣,重新繪制地獄變吧。”
盲眼道長摸着胡子,沉重道:“也只能如此了,按照鬼王的旨意行事。”
“若是地獄變繪制出來,那可算得上是這青雲山上的奇景了。”阿芳驚呼道:“定會惹得四方游人前來瞻仰,金天觀有長生宴,天清宮有地獄變,妙哉……”
“道長有顧慮?”阿呆輕聲問。
“這地獄變,可不是随意一個畫師便能畫。”盲眼老道嘆氣道:“只怕放眼整個益州,也無法找到一人,将地獄變複制出來,能作此畫者,唯有吳道玄,可……我如何請得動這樣的高人啊……”
“道長不必擔憂。”阿呆說:“既然鬼王只将我抓了去,便是有所交代的,這地獄變鬼煞之氣慎重,只有血氣方剛之人,能将其壓住,若是道長放心,可将作畫的任務交給在下,滿打滿算,離法會還有兩日,在下若是不眠不休,等到十五那晚,壁畫應該能初見規模。”
“你會畫畫?”陳素問。
“阿呆,你還會畫畫麽?”初一問。
毛蛋星星眼:“小郎君,您還會作畫?”
阿芳疑惑:“陳小郎君不僅自小習武,竟然連作畫都會麽?”
“陳六郎,你可真是……讓吳某人刮目相看啊……”吳十九郎拱手道。
“六郎……”陳大郎不知說什麽才好,尴尬地笑笑:“我家六郎自小跟一個畫師學過兩日的,呵呵……”
阿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衆人說:“今夜既是說鬼神故事,而我三生有幸,連鬼王都見到了,那獎品,是不是實至名歸呢?”
他盯着陳素,笑:“姐姐,往後我要吃什麽,你就必須給我做哦。”
“自然自然……自然該是小郎君贏的。”
“那是當然的……”
衆人附議。
唯獨吳十九郎有些惆悵,捧着酒碗,默默喝酒。
陳素滿頭黑霧,看着阿呆得意的臉色,心想:這個臭男人,到現在還不忘索要飯票,搞不好,弄出那麽多事兒來,就是為了那張飯票!真是處心積慮,真是喪心病狂!
132我能把素齋做出肉味
自導自演了一出鬼王現身,阿呆成功地洗脫了自己半夜外出的嫌疑。
他不僅接下了鬼王閣壁畫的差事,還憑借這一驚悚的經歷,拔得頭籌,贏下了一張終身飯票。
“娘子,我都寫好了,你不必看了,反正你也不認得幾個字,直接畫押就行了。”阿呆把飯票推過來,雄赳赳、氣昂昂地盯着陳素,催促她畫押,心裏美滋滋。
本來陳素是要親手給他寫的,被他嫌棄了。
陳素也擔心自己的簡體字赫然出現在這群古人面前,怕會惹來麻煩,就只能依了他,讓他自己寫,寫完了畫押。
“簽上你的大名,”阿呆挑起眉尾,把上身壓過來,盯着陳素的鼻尖,小聲地說:“不是陳七七?”
原來他還記得。
自己曾經說過,其實不叫陳七七。
無意中的一句話,他竟然記得這樣牢靠。
陳素握着筆,正在冥思苦相,繁體字的陳字怎麽寫了,只記得筆畫很多的樣子。
“啧……”阿呆不知何時繞到她身側,蹲下來,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麽?”
他握緊了她的手, 一筆一劃地帶着她的手,寫下了一個陳字。
衆人都看着,陳素也不好發火,只趕緊推開他,說:“行了,走開,接下來的我會寫了。”
她飛快地寫了兩個七。
心裏想着,就算是日後想反悔也是可以的,畢竟自己又不是陳七七,這玩意兒沒什麽法律效應。
阿呆握着她手寫的陳字,方方正正,透出一股子秀氣,再看她自己寫的那兩個七。
活像兩把用舊了的生鏽的鐮刀。
七七歪歪扭扭地躺着。
阿呆卻毫不在意,把紙張奪過來,吹了吹,心肝寶貝似的疊好,把疊成方塊的白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晃過吳十九郎面前,笑道:“吳兄,承讓了啊。”
如此得意忘形,陳素真想拿筆往他臉上畫兩道黑胡子。
吳十九郎雖然失落,但也不能失了風度,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說:“六郎客氣,你應得的,時候不早了,天快亮了,衆人都累了吧?都回房歇歇吧。”
盲眼老道愁容未減,他對着陳素,沉聲說:“可否請娘子單獨談談?”
鬧了一宿,覺也睡不成了。
盲眼老道本想等到一早,再請陳素到殿內詳談,可如今算來,還有兩個時辰,就是雞啼時分,再不好好談一談,那就沒機會了。
陳素說:“好啊,不如就在這兒談吧,不必單獨,我沒有什麽避諱的,想必……道長是要問我要中元法會的食譜,對吧?現在是十三了,只有一天的時間籌備,您是怕晚了,食材準備不齊。”
盲眼老道點頭。
說到吃食,走到門口的吳十九郎,還有準備起身的劉大娘,都靜靜地看着陳素。
是啊,你要準備什麽,去跟金天觀的長生不老宴比呢?
“我能把素菜,做出肉的味道。”陳素眉眼帶笑,一一掃過在場衆人,“你們信不信?”
盲眼老道顯然是不信,他冷聲說:“我們這兒不是金天觀,娘子不必耍花招,認真地準備一些糕點和素齋飯便可。”
“我說的是真的。”陳素說:“只要給我足夠的豆子,我能把豆子,做出肉的滋味,甚至比肉的口感更好。”
小樣,諒你們也沒聽說過素肉這玩意兒。
“不用五葷?不用肉?”盲眼老道驚得下巴快掉地下了,“只需要豆子?就能……做出肉的味道來?”
“嗯,足夠的豆子,一大鍋油。”陳素說:“道長現在交代下去,天一亮,立刻安排人下山采購,還來得及的。”
“還有其他的食材,我一會兒便寫出來,”陳素接着說:“天一亮,你派人立刻下山采買,我保證給你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齋菜,屆時,鹹甜小菜,甜湯鹹湯,鹹甜糕點,鹹茶甜茶,應有盡有。”
“還有”陳素接着說:“你完全可以将菜品全部放于長桌之上,讓客人随到随吃,晚宴就安置在鬼王閣前,桌上燃着紅燭,讓六郎夜裏提燈作畫,香客們可以一邊欣賞地獄變,一邊吃着宴席,一邊欣賞月色,要是想再多些情趣,那便再請來兩個唱曲的小倌……”
“好啊,”沒等盲眼老道點頭,劉大娘首先鼓掌道:“七娘好主意!若是場面布置得宜,莊重又不失風趣,當真是極好!”
“說到這個場面布置……”盲眼老道犯了愁了。
他們這群道士,哪裏見過什麽叫做情趣,再說了,他也無法想象,在這道觀裏,能有什麽詩情畫意。
“交給我吧。”阿芳得了劉大娘的眼色,毛遂自薦道:“我來張羅宴席布置一事,定叫來賓各個滿意。”
陳素微微颔首,要是阿芳和劉大娘肯幫忙,那最好不過了,人家可是京師平康坊出來的,大戶人家的宴席見了不知道多少,別的不說,審美是肯定過關的。
盲眼老道臉上愁容盡失,點頭稱:“那就麻煩諸位了,我天清宮是昌是亡,全看今朝。”
話說得有些重,可這也是盲眼老道此刻的心裏話,他把道觀所有的老底都押上,但求一次翻身!
衆人接連散去。
只剩下陳素,還有地席上熟睡的三個孩子,他們歪歪斜斜地抱成了一團,陳素看着他們,不知多羨慕。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她溫柔地笑着,感覺身後有腳步聲,猛然回頭,看到阿呆又回來了。
“你幹什麽?”陳素說:“你不是跟哥哥住一個屋麽?”
“我騙他說出來上茅房。”阿呆在她身邊坐下。
“……”
陳素真是無話可說,果真是賊漢子。
“我有一事,定要你說得明明白白的,”阿呆說:“你不講道理,是個蠻婆,過兩日便反悔了。”
“我怎麽不講道理了?”陳素問。
阿呆把那張飯票拿出來,在她面前抖開,指着那兩個歪歪扭扭的“七”,眨了眨眼睛:“我問過陳大郎,他說你就叫陳七七,手實上也是這個名字,你為何說你不是?”
陳素說:“就這個?”
“嗯。”阿呆神色沉下來,很嚴肅道:“這很重要。”
對我而言,這個很重要。
我要知道,我心愛的女人,究竟叫什麽,我要知道你的一切。
“你不說我就賴在此處。”阿呆貼近了一些,威脅道:“我若是兩刻鐘後還不回去,阿兄便會來找我……”
陳素忍下一口惡氣。
看他這樣認真,神色肅然。
“你真想知道?”她問。
“嗯。”
陳素沉聲:“我用我名字中的一個字,與你交換你名字裏的一個字,你可願意?”
阿呆略想了想,點了頭。
陳素說:“把手伸出來。”
她伸出微涼的指尖,在他掌心裏,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個“素”字。
這個字,繁體字似乎也是如此。
阿呆收起掌心,說:“娘子,我記下了,還有麽?”
“你的呢?”陳素抓住他的衣袖,防止他開溜:“說好一換一。”
“我要在娘子的背上寫,你且轉過身去。”阿呆說。
陳素将信将疑,但還是轉過去了。
等了片刻,聽到了匆忙的腳步聲,陳素回頭,看到阿呆修長的身影在廊下狂奔,低聲罵:“不講道理的臭男人!”
其實,我的名,就只有一個“素”字。
我用我的全部,都換不來你姓名中的一個字麽?
133默默守夜的好男人
已經連着兩天,陳素沒有好好睡覺了,這一合眼,就像是昏死過去似的。
她摟着初一,在地席上和衣而睡,睡得極沉。
在金天觀,陪着瘦老頭熬了一夜,現在又被阿呆鬧出的鬼王,折騰了一夜。
好不容易人都走光了,她本來只打算閉目養神的。
一覺醒來,已是夕陽曬了眼皮。
滿屋的金光,讓陳素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睜開眼後,突然坐起來。
揉了揉眼睛,奇怪,不是躺在地席上睡了麽?醒來倒是在床榻上。
“娘親娘親……”初一頂着一腦門的汗,從外面跑進來,哭喪着臉:“毛蛋他欺負我……他拿竹劍刺我……”
要不是實在委屈,他也不願吵醒娘親的。
“嘿,你這個奶娃娃,明明是你先刺的我。”毛蛋也舉着一把粗糙的小竹劍,殺了進來,“你還敢告狀,你趕緊出來,吵醒了陳娘娘,我打你哦。”
陳素張開雙臂,把初一攬進懷裏,替他擦頭上的汗。
“陳娘娘,你醒啦?”毛蛋提劍而來,看陳素醒了,趕緊把竹劍往屏風外一扔,說:“你可算是醒了,阿芳姐還說要去請真人來作法呢,說你是中邪了,怎麽叫都醒不過來。”
陳素皺起眉頭:“胡說八道,我就是睡着了而已,哪有那麽誇張。”
不過到底是怎麽到床榻上的,她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睡着?而已?”毛蛋的眼眸瞪得很大,故作神秘道:“陳娘娘,你知道你睡了多久麽?”
陳素看向窗外的夕陽,再被毛蛋那故弄玄虛的眼神吓了,本來剛起來就有些不清醒,她驚聲道:“現在幾號了?”
問出口,才覺得不妥,趕緊改口:“今日十幾了?”
“十六啦。”毛蛋認認真真地答,很惋惜的樣子,“陳娘娘,你定是跟小郎君一樣,被鬼王抓去了,我們輪番叫你,都沒能把你叫醒,你連中元法會都錯過了呢。”
陳素驚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第一反應放開初一,赤着腳奔到廊下。
院子裏陳大郎正在劈竹子,吳十九郎正在給竹條打磨,沒看到阿芳和劉大娘,也沒看到阿呆。
吳十九郎看到陳素出來,趕緊放下手中的活,騰身站起來,躬身一禮:“七娘,你起來了?”
低下頭,看到陳素白花花的小腳丫,登時把頭別過一邊去,紅着臉,不敢再看,默默坐下,繼續幹他的活。
“陳娘娘,瞧瞧你貪睡誤的事兒,”毛蛋追出來,低聲說:“因為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醒,劉大娘和阿芳姐還有阿呆小郎君已經先回去啦。”
“哥哥,”陳素急得高聲問:“今日十六啦?”
陳大郎放下手中的斧子,轉過臉來,一臉詫異:“七七,你在說什麽夢話?”
吳十九郎也擡起頭,疼惜道:“七娘,你若是太累,便再回去睡一覺可好?今日才十三。”
陳素看着他們的臉色,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
回頭一看,毛蛋那個小騙子,正捧腹大笑,在地席上打滾兒。
“好啊!”陳素擡步回去,伸出手揪他的耳尖,憤憤道:“你敢騙我!林毛蛋啊,一會兒我做好吃的,你可不許吃了。”
“唉唉唉,我錯啦……”毛蛋趕緊翻身起來,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行了大禮,“陳娘娘,你怎麽罰我都行,別克扣我的吃食,求您啦。”
“娘親,你讓開些,待我拔出尚方寶劍,将這奸賊斬殺于此。”初一提劍而出,哎呀呀地朝毛蛋沖過來。
毛蛋一看,趕緊逃竄。
院子裏,充斥着兩個孩子你追我趕,你來我往的叫罵聲和挑釁聲。
陳素把鞋襪穿好,走出到院子中央,她這才注意到,陳大郎正在按照她的吩咐,砍竹子做蒸屜。
小孩子玩的竹劍,估計也是拿廢棄材料做了給他們玩的。
而吳十九郎手裏的東西,讓陳素眼前一亮。
她走到吳十九郎跟前去,驚喜道:“這是木鏟子?”
“都是阿兄的錯,我大意了。”陳大郎不好意思地摸着後腦勺,說:“你給我的圖紙上,明明畫着呢,我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又覺得是個小件,應該不急,便沒有在意,昨夜看你拿筷子做炒飯,被熱油濺了手,我才想起來,那是用來翻菜用的……”
“竹制的也行,”陳素笑道:“能用就行,阿兄你能把炒鍋趕制出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個其實是六郎做的。”吳十九郎不敢居功,輕聲說:“我只是再打磨光滑些,你用的時候,就不會刺手了。”
他做的。
那個臭男人,名字都不肯說,拔腿就跑,以為這樣就能抵過麽。
才不會輕易原諒他。
“六郎他似乎都沒睡,我醒來的時候,他坐在院裏做這個呢。”陳大郎說:“後來有道士來請他去鬼王閣,說是作畫的材料準備好了,他便放下了。”
那麽說來,他昨晚其實也沒走。
就是跑開一會兒,等自己睡了,又跑回來了?
這個臭男人,還真別扭。
該不會,是他把我抱到內室的床榻上去的吧?
陳素想象出那個畫面,好一個細心溫柔的悲情男子。
他一直守着,直到天亮,直到陳大郎他們都醒來了,才放心離開麽?
呸,他哪有那麽好心!
“七娘?”吳十九郎一連叫了她三聲,她都仿佛沒聽到,最後一聲,叫得大聲些,反倒吓到她了。
“七娘,你在想什麽,想得出神?”陳大郎問:“叫你呢。”
陳素看向吳十九,問:“真是抱歉,我走神了。”
“沒關系,”吳十九郎平淡的臉頰上,笑意滿滿,把那竹制的鍋鏟遞過來,“你試試,看看可還紮手?我手粗,紮也不覺得。”
陳素接過那鍋鏟,上面還留着吳十九郎的體溫。
這暖意湧進心田,卻帶着些許毛刺,她看着吳十九郎溫柔的笑臉,只想:
要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才是。
“阿兄,時間不早了,我要去給大家做夕食,阿呆不在,你去替我看着竈火,可好?”陳素問。
她知道,陳大郎一定會推辭,一定會把這個獨處的機會,讓給吳十九。
她算準了才問。
陳大郎果然嚴聲拒絕了:“你讓我做的這個奇怪的甑,我還沒做好,不如……”
他看向吳十九郎,眨了眨眼:“吳老弟,你陪七娘去吧,你方才不是還鬧着腹中空麽?讓七娘給你先做一些,吃獨食多好。”
“七娘,可以麽?”吳十九郎起身,很緊張,生怕陳素拒絕。
陳素點頭,說:“麻煩吳兄了。”
134你心裏是不是有人了
陳素走在前邊,吳十九郎走在後邊。
得到她點頭,能陪着她做吃食,是該高興的。
但偏偏又聽她一句“吳兄”,紮心刺骨,渾身難受。
她是把自己當成她阿兄一樣的人。
在稱呼這兒,就把差距給拉開了。
吳十九郎是個牙郎,別的不敢說,看人眼色是第一。
陳素對他無意,他何嘗不知道啊。
道觀是灰藍和灰白組成的,夕陽金燦燦的,與道觀格格不入。
就好似現在的陳素和吳十九郎,一人冷靜如冰湖,一人熱情如火,單單一簇火,總是不能将冰湖融化的。
“七娘,你有話與我說?”吳十九郎說:“你說罷,你我二人,不必拐彎。”
你我二人,好似一下就将兩人拉得極近。
陳素擡眼看到前面的荷花池,有個小亭子,便說:“到那裏說,可好?”
吳十九郎落寞地跟着她去。
他覺得自己的心,也成了女兒心,千回百轉,竟然別扭到這地步,心口不一。
本就不想聽到她絕情的話,何必叫她不拐彎。
拐彎才好,這證明她不願傷到自己。
若她真的不拐彎,可再無機會。
陳素真的沒拐彎,她對着吳十九郎,行了萬福禮,開口便是:“若是我接下來的話,說得難聽,請兄長一定諒解。”
吳十九郎真想叫她別說了。
在這殘荷敗柳的地方,多叫人難受。
“不知我阿兄與你達成了什麽共識,”陳素說:“無論是什麽,都不是我的本意,我阿兄希望我找個好人家嫁了,帶着初一過上踏實安穩的日子,我能理解,可我如今一心只想一個人好好過,把初一拉扯大,并不做他想。”
說完,她又恭恭敬敬地道了個萬福。
可真是叫人難受。
吳十九郎心中反反複複嘆着這樣一句。
他看着陳素這不卑不亢,勇敢無畏的模樣,又喜又悲。
喜的是愈發喜歡她了,而悲則不必言說。
“七娘,一個女人過得苦,讓我照顧你跟初一,不好麽?”他壯着膽子說:“我雖娶過妻,與亡妻也算得上是舉案齊眉,但,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餘的歡喜也沒有的,何況我膝下無子,我會将初一當作我親生的孩子。”
我與亡妻,多餘的喜歡沒有的。
我多餘的喜歡,都放在你身上了。
就不能看看我麽?
既然都直接,那便幹脆些吧。
已經到了這地步扭扭捏捏,也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陳素看着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吳十九郎接着問:“你是否還惦念着你的夫君?”
陳素搖頭:“他離家多年,我患病多年,如今才好,說實話,早已經記不起他。”
“那為何就不能與我一起?”吳十九郎說:“你嫌棄我是個市井人?亦或是嫌棄我相貌不好?”
“都不是。”陳素說。
“那是為何?”吳十九郎疑惑了,迷茫了,自古女子,誰不想找到一個安穩的依靠。
他盯着陳素的眼眸,沉聲問:“你心中有人?”
陳素還沒來得及否定,就聽到身後一聲洪亮的喊聲:“姐姐叫我好找!”
回首望去,隔着一片荷塘,那橋上站着一個風流倜傥的身影。
阿呆成功引起了注意,飛快地走過來,只說:“大哥說你去做夕食了,沒料到,你二人來此處密會。”
若是陳素再細心些,就會發現他氣喘未定,着急得三步并作兩步。
“什麽叫密會?”陳素沒好氣道:“你說話太難聽。”
“吳兄說話定然是很好聽的。”阿呆道:“天都快黑了,夕食的影子還沒見着,為了聽吳兄說好話,今夜我們全體餓肚子!”
他氣急敗壞,他早就不管什麽風度不風度了。
畫了一天的畫,從鬼王閣回去,本想着趁她沒醒,趕緊把那小鏟子給她磨好了。
沒想到,早已經有人搶先一步。
這個牙郎,可真是個無賴,怎能如此不要臉,将他人的功勞占為己用,将他人的女人打劫來此。
這地方,灰撲撲的,燈籠也不打,天馬上就要黑了,這黑燈瞎火月黑風高,孤男寡女……
真不知居心何在!
“走吧走吧。”阿呆盯着陳素,示意她趕緊走,“我給你打下手,快些走吧,初一跟我說他要餓死了,當娘的怎能讓孩子餓肚子,你像話嗎?”
陳素着急壞了,她跟吳十九郎還沒說清楚呢。
也不知道吳十九郎怎麽想。
這個男人,就像是她生命裏的變數,永遠也猜不到,他會在什麽時候冒出來,讓人不知所措。
可此時此刻,他既然在這兒了,也不便跟吳十九郎多言,陳素只能跟着他走。
吳十九郎不跟着,他沒有那麽不知好歹,話都說到這份上,若是連拒絕都看不出來,他白活那麽多年。
他孤立在破亭子裏,遠望着荷塘邊的一對佳人。
心中明明知道,六郎是她的弟弟,可總是不自覺将他倆作某種聯想。
她,定然是嫌棄自己相貌不好的。
畢竟,她是那樣好。
聽說故去的林三郎,相貌也極好。
這可真叫人難受,若是旁的,還能改一改,臉沒相上,大約是一輩子不可能了,只盼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做個俊朗風流兒男。
夜色漸濃,殘破的荷塘中間,一個破亭子,灰撲撲,慘淡淡。
吳十九郎自嘲地笑笑,這笑容,與環境倒也相襯。
他從未想過,作為男子,竟然也有這樣一天,跟女子一般,對容貌自艾自憐。
“娘子,你為何要跟他去那破亭相會?”
阿呆直言逼問。
陳素來不及感嘆他的膽大包天,就先被“相會”二字給惹惱了。
“別再滿口胡說了,”她停住腳步,拉住阿呆,冷冷地盯着他,“你再胡說一句,我就生氣了。”
就像是小孩子吵架,沒道理地吼着,你要是再說,我就不跟你好了。
陳素原以為自己理智,卻不料在這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人這裏,沒由來地幼稚。
“與人幽會的是你,”阿呆沉着臉,沉着眼,沉着一顆盛滿怒火的心,不看她,只看向岸邊的殘柳,“你有何臉面生氣?”
“我跟誰幽會,跟你有什麽相幹?”陳素氣道:“你有權利管我麽?你以為你是誰?你連名字都不肯說給我聽,你一點道理也不講,你就是個害人精,當初就不該留你,走開!”
負氣将他推開。
他卻如巍峨大山,紋絲不動。
阿呆雙手抓住她的肩,一抹不合時宜的笑挂在嘴角:“因我不肯把名字說與你聽,你難過了麽?你氣我,所以才與他來這兒?故意做給我看?”
原來你這樣在意啊。
陳素很氣,火山即将噴發。
“讓開!”陳素再怎麽用力,也無法撼動他的位置,盛怒之下,她拂開他的手,幹淨利落地轉身,“你不走是吧,我走!”
“不許走。”阿呆拉住她的手腕,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力,将她收入懷中。
最後一抹夕陽,被夜獸一口吞下。
天地間霎時歸于一片灰藍。
唯獨兩顆心相觸,火光四濺,堪比煙火驟然綻放。
第一次,這樣正經地,将她摟着。
阿呆的手,按在她消瘦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覺得到她那纖細的脊骨。
就是這根小小的骨頭裏,那麽多氣,發不完的火,用不完的力氣,全藏在這裏頭。
“娘子,不許走了,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我害你氣急了,我真該千刀萬剮。”
阿呆的聲音,如那靡靡之音,如蝕心巨獸,讓人失去理智,幾乎要跪倒在此處。
他一手按住陳素的後腦,像是托着一個珍寶,也不許她擡頭看自己。
他抱住她,伏在她耳側,輕聲道:“說好了寫在你背上,我開始寫,只寫一次。”
随着他的手指一筆一劃,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唯獨心髒野獸般跳着。
一個“昱”字,寫了有千年之久。
只盼再久些。
“不氣我了,可好?”阿呆輕聲哄着。
陳素夢醒,将他推開,還好月未出,一切都還是混沌朦胧的,就像是兩人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
“我去做飯了。”她隐在夜色裏的臉,紅得吓人,匆匆地走着,像只逃避獵人的小鹿。
135讓人飛升的美食
無論陳素走得多快,阿呆都能追上她。
為了不使她為難,他只緩緩地跟着。
看着她纖瘦的背影,一顆心焦慮着,生怕她腳下絆到什麽。
見過了琴影,得知境況如此,情勢已定,大勢已去,連太子都只能卧薪嘗膽。
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留在她身邊,久些,再久些。
這竟然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如同風暴中的一片靜谧淺灣。
何處有她,何處便是鳥語花香,山清水秀,對琴影所言的江南美景,竟然一絲興趣也沒有。
哪怕做個被她呼來喝去的小奴。
“慢些。”他出聲提醒道:“莫不是想刻意摔傷了腿,好叫我抱着你?”
陳素的身影稍稍停住,比剛才慢了些。
頭也不回。
倔強的她,可愛得讓人恨不得一頭紮在草裏打滾。
摸着黑走了一段跌宕起伏的路,終于到了廚房。
陳素的心平靜下來。
她深呼吸,要開始認真做事。
臨睡前給盲眼道長列出的食材,還沒有買齊,但也多少買回來一些,堆放在廚房一角。
陳素粗略看了一眼現有食材,尋思着做什麽。
有了注意,既然大家都累了一整天,重油重鹽的可口佳肴,再配上一碗清爽的冰鎮甜湯,最好不過了。
主食嘛,焦香的素煎餃,椒鹽炒餅。
甜品呢,甜滋滋的綠豆湯。
再做上一些炒米花做餐後小零食,配上一壺好酒。
心中有了菜譜,她就食神上了身,撸起袖子,圍上圍襖,天地間舍我其誰。
阿呆是什麽時候進入廚房,她都沒在意。
先把餃子皮揉好了,放在案板上醒上一會兒,分出一些死面,用做烙餅,有了炒鍋,烙餅也成了易事。
很快,雙面焦香的烙餅成形,放在一邊晾涼。
綠豆下小瓦鍋,小火慢炖着,加點百合蓮子。
阿呆走到案前,撕了一小塊薄如蟬翼的烙餅,點評道:“香倒是香,為何沒味道?”
“不是這樣吃。”陳素将烙餅取來,疊在一起,切成細絲。
阿呆看着,只覺神奇,問:“餅不是這樣吃,還能怎樣?”
陳素只當他沒見識,眼神裏,極盡鄙視,仿佛扳回一成。
“這是什麽?”阿呆湊過去,看着她捏出彎月形的餃子,輕聲問:“是馄鈍還是牢丸?要做籠中牢丸,還是湯牢丸?”
這些吃食的稱謂,千奇百怪。
陳素一聽牢丸二字,細細想來,也在理。
這餡兒都被包裹在皮裏,捏了個密不透風,豈不像是坐牢一般?
他們把所有的帶湯的面食,都換做湯餅。
這個牢丸,想來應該所有包着餡的東西,都稱作牢丸。
“都不是。”陳素看着他說:“我這個是煎牢丸。”
阿呆沉思之後,說:“以菠棱菜混合香菇做餡,想來也無滋味,以麻油添香,或許還能入口,娘子怎會想到用這菠棱菜,用別的不好?”
他的言語裏,全是嫌棄。
菠菜怎麽了,菠菜對身體好。
初一和毛蛋都不愛吃蔬菜,為了讓兩個小家夥多吃蔬菜,陳素也是費盡了心思。
“豈止能入口,一會兒你不要吃太多哦。”陳素說。
“你将這菘菜與鮮筍切細絲,是要與這切絲烙餅相配麽?”阿呆指着白菜絲,還有筍絲,仍是嫌棄:“這三樣,全是寡淡無味之物,搭在一起,如何能成為美味?”
陳素不管他,指揮他去看火。
備菜的工作都做好了,先将量最大的炒餅給做好。
因她占着廚房,小道士們的夕食也無着落,這些炒餅,人人有份。
不過其他的美味,他們就無福享用了,他們只有炒餅配一碗時令根莖類蔬菜熬成的羹湯。
熱油在鍋裏沸騰,阿呆嫌棄的菘菜和筍絲,還有彈牙的烙餅,相繼下鍋,香濃的豆醬,還有特調的椒鹽随之加入。
濃油赤醬,将原本無色的三樣食材染上了迷人的顏色,誰能想到,這竟會是素食,香氣在熱油的翻炒下,一發不可收拾,散播到極遠處。
嘴饞的小道士們,紛紛擠過來,都想快點嘗一口。
猛火快炒,一道最簡單不過的炒餅,香氣四溢地呈現在眼前。
廚院的門快被小道士們擠壞了。
饑餓讓人爆發出無窮的力量,特別是這天清宮的道士們。
他們多多少少都經歷了辟谷,此刻聞着炒餅的香氣,幾乎要瘋。
陳素知道他們等不得了,趕緊把炒餅留下一些,其餘的盛到他們平時分飯用的大瓦盆裏,由阿呆拿到院門外去,給他們分發。
羹湯也不領了。
大部分的人,只得了炒餅,便心滿意足地去了,急不可耐地奔向食堂,有些在路上便吃起來。
吸飽了油和醬的烙餅條,充滿嚼勁,配上多汁的筍絲和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