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古墓裏寒氣透骨,萬籁俱寂。

陡然間,四壁響起滴滴答答的水聲,并且越來越密集、連貫,呵呲呵呲地喉鳴聲如影随形。

三柄飛劍朝前方掠去——

但見飛劍正下方蠕蠕伏行着古怪小鬼,面如老瓜皮色,肉紅色的大嘴,嘴角兩端高開到顴骨,尖銳黑黃的牙齒長得密密匝匝,黏稠的液體從口齒間流出來,随後滴落到地面。

且不只有一個小鬼!

飛劍已經探明四周,他們周圍竟然全是這種小鬼,密密麻麻,如同數百顆攢動的肉瘤!

許無涯皺着眉戴上了面巾,又封住了自己的嗅覺,順便又遞給了路和風一張:“別聞,很臭。”

南橋居士已認出這醜陋的小鬼:“是咬鬼!”

話音剛落,一只咬鬼流着口液撲來!

葉長岐眉目一凝,手持将傾劍側身一劈,将咬鬼從頭顱與身軀一分為二,那顆肉瘤般的大嘴頭顱便滾入了咬鬼堆裏。他厲聲問:“如何破?”

“咬鬼只會越來越多,難以殺盡!”南橋居士說。

葉長岐了然。

猛然間,他腳下寒氣退散,靈力化成的長劍數量激增,以四人為中心劍雨組成一堵厚厚的牆,朝着周圍平推過去!劍氣之下,咬鬼全身被捅出密密麻麻的裂口,随後層層疊疊倒下。

一時間,墓中腥臭至極。

葉長岐拎着将傾從容不迫對三人說:“咬鬼已退。”

南橋居士似乎有些驚訝。

說實話,他雖然知曉葉長岐如今是劍靈重生,卻不知對方實力如此優異。

那日在東廚被天雷劈完後葉長岐能全身而退,居士原本以為對方是運氣尚可,又或是那天雷本就是虛張聲勢的雷霆。沒想到葉長岐居然能劍氣外放,殺數百咬鬼如切菜般輕松。

他還以為需要一番折騰才能抵達主墓的。

許無涯與路和風對此習以為常,很冷靜地等着居士指示——他們大師兄如今可是劍靈,能號令諸多劍器的那種。

“計劃有變。”南橋居士把一枝春放回儲物法器中,一指地下,“不去通道了,長岐,你直接用你的劍氣把這地打穿,我們直接去第三層主墓。”

這下不光葉長岐愣了一下,就連許無涯與路和風也疑惑不解。

許無涯問:“怎麽突然改變計劃?”

南橋居士說:“進墓前我原本想一路打到通道,就算慢了些,卻能絕對保證安全。結果你們大師兄那個劍雨這麽厲害,就算墓中還有什麽怪力亂神,也不是我們的對手,不如直接打穿古墓。”

說白了他覺得葉長岐能單方面碾壓墓中妖怪,無需再浪費時間。

葉長岐無奈失笑,金光巨劍憑空而顯,還不忘對三人說:“動靜會有點大,無涯、和風,記得護好居士。”

數個時辰後劍雨終于停歇。

葉長岐面前多了

巨大的深坑,深坑周圍細碎的沙石如瀑布往坑中滑落。以防萬一,他挑了一具咬鬼的屍身丢下去。

出乎意料,并沒有什麽怪異之事發生。

葉長岐對三人說:“我先下去,你們隔片刻再下。”

葉長岐先跳下去,不多時似乎穿過了一層陣法,最後平穩落到地上。

第三層古墓的地面十分平整,一條寬闊的主道,主道兩側內鑿佛像,寶相莊嚴。倒不像是在墓中,更像是在古剎悠悠的佛堂。

墓主似乎是位佛修。

葉長岐順着佛像往前走,不多時聽見身後一聲巨響,卻遲遲不見另外三人落地。他便想起那降落過程中穿過的古怪法陣,心中一緊,匆忙回到坑底:“和風?無涯?居士!”

無人回應。

葉長岐終于知曉,那古怪陣法居然讓他們分開了,現在也不知兩位師弟帶着居士落到了哪裏。

葉長岐不能坐以待斃,立刻朝前行進。有居士在,他并不擔心另外二人會迷路,只需要找到墓主等候三人抵達即可。

順着主道走過去,沿途察看了那些佛像,數量繁多的佛像似乎在講述一樁樁故事,葉長岐無心知曉,只加快速度。

終于他來到一處緊閉的大門前,正是主墓的大門。葉長岐面朝正面,不見背後有一道黑影匆匆掠過。

主墓正中有一口棺椁,由金絲楠木制成,四面雕纏花金蓮。棺椁四周各點了一盞長明燈,扶桑樹形,燈油為人魚膏。

葉長岐推開那口棺椁。

裏面躺着一個人。

一身玄黑法袍,其上的星宿暗紋隐隐流熒。雪發冷顏,漆眉狹目,懸鼻棱唇,居然同開樞星君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卻有股說不出的邪氣。

對方閉着眼,似在夢中。

葉長岐瞧見他左胸插着一截斷劍。劍身斑駁,卻依稀能見其上的青黛色,有一層肉眼可見的乳白光暈從劍身上流淌出來。

葉長岐将夜明珠送進棺椁中,陰暗的棺椁裏有一角寒光閃閃,他望過去,見棺中人的手緊握着另一截斷劍,劍鋒深深嵌入掌心,深可見骨。

兩截斷劍出自同一把劍。

正是二十四年前斷裂的飲風劍。

葉長岐正欲伸手去拔下對方胸口的斷劍,忽然棺椁中人擡手捁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極重,且體溫低寒,如同一塊融不化的玄冰。

棺椁中沉睡的人睜開了眼。

那是怎麽一雙眼?

淩然無波,似終年凝望着千山暮雪。

葉長岐與他短暫對視,腦中不由自主冒出對方的名字:冷開樞。

雖然與南橋居士畫卷上溫和的模樣略有出入,不過卻更符合開樞星君在葉長岐心目中的形象。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尊,如同羅浮山巅終年不化的積雪,如同一柄奇古的長劍,剛毅筆直,無情無聲。

花海下開樞星君轉身望來的畫面在葉長岐眼前閃過,喉間的疤痕又在燒灼,葉長岐能感受到那些細長的黑紋逐漸生長出來,肌膚一片刺痛,可還是抿了抿唇,恭敬地說:“師尊,是我。”

雖然來之前便聽聞古墓中封印的是開樞星君的心魔,可望見對方的眼睛,他喚的卻是一句師尊。

開樞星君只靜靜地凝視他,手上的力道未撤去。

葉長岐看了一眼手裏握的半截飲風劍,只得沐浴着對方的目光說:”師尊,徒弟将為你解開封印,以下犯上,望……“

話音未落,開樞星君卻松開了手中的另外半截斷劍,帶血的手觸碰到葉長岐面上的黑紋,并用指腹輕輕地觸了一下。葉長岐頓覺喉間的傷痕不再作痛。

葉長岐心頭一暖,說:“多謝師尊。”

拔劍十分順利,當那斑駁的斷劍抽離身體,開樞星君痛苦地閉上眼,再一睜眼,雙目中卻是通紅一片,他一把将葉長岐拽入棺椁中,将人按在繪有七星紋路的棺椁底,整個人覆在葉長岐身上。

葉長岐手中的夜明珠滾到棺椁角落,被石枕撞得有些兩眼發懵,緊接着察覺開樞星君俯身下來,那些長長的發絲如同牢籠一般垂在他周圍,對方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聲音喚他。

“你是……長岐?”

葉長岐雲裏霧裏地回答:“是我,我是葉長岐。”

開樞星君撫摸他面上的紋路,這是十分暧昧的舉動,葉長岐察覺到了,正想避開,忽然又聽到對方不可置信地說:“你還活着。”

葉長岐雖然困惑,卻還是耐心地同他解釋:“師尊,我重生為劍靈。”

他并沒有說完,開樞星君捂住了他的雙眼,或許是那雙手有些顫抖,叫葉長岐沒有立即反抗,有冰涼的水滴滴到了他的面頰上。

他待你不同。

“我就知道。他說,你死了。我偏偏不信。”

博山爐中青煙袅袅,瞻九重的主室有一個人。

其實是一個活人,一個死人。

活人是九州聞名的開樞星君,死人是開樞星君的首徒葉長岐。

開樞星君一手捏着懸清法器,這是他送給葉長岐的第一樣拜師禮,現在裏面盛有葉長岐的肉身。另一手捧着葉長岐的斷劍,借着那帶着血跡的長劍發動聞人之術。

過往一幕幕在冷開樞眼前掠過。

他看見葉長岐同自己在迷霧航船上初遇,歲月如梭,又見葉長岐及冠之時與自己行了拜師典禮。随後知曉了那枚插入他雲冠的長簪,名為鶴廬秋汀,是由首徒親手打造……

在聞人術的夢境中冷開樞以葉長岐的身份生活了二十餘年,最後他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終止于一把熟悉的劍器。

将、傾、劍!

燕似虞居然召喚了冷開樞的将傾劍,捅了葉長岐!而且放任葉長岐誤會,就是他的師尊要誅殺自己!

随後他目睹了葉長岐自刎——

夢境片片碎裂,冷開樞的雙目流下血淚。與此同時,體內的心魔逐漸沖破封印,叫嚣着,将要脫離自己的掌控!

冷開樞視線逐漸模糊,眼眶劇恸,那一瞬間如是有人将他的眼睛生生挖了出去。心魔順勢從他身體中沖出。玄黑的衣袍,鴉青烏發,容顏與他如出一轍。

冷開樞的視野被濃黑包裹,而心魔通紅一片的雙目中多出了一雙活人的眼。

冷開樞嘴角挂着血痕,問:“你怎麽出來了?”

對方用同樣平直的語調回答:“這要問你自己。”

他是冷開樞的心魔。

因為愛上了自己首徒産生的心魔。

冷開樞過去将他封印得完美無缺,如今因愛徒身死,哀恸不已,又被劍光刺瞎雙目,實力折損,所以心魔得以沖破封印。

心魔見他着實狼狽,便問:“怎麽這副鬼樣子?長岐呢?”

“長岐。”冷開樞徹底看不見了,便閉上了眼,放任鴉青的長發悉數花白,“已身死。”

心魔沉默地凝視他,那頭黑發也随着冷開樞逐漸轉白,眸中湧上一片猩紅,陰沉地說:“冷開樞,你騙我。”

瞻九重燃起熊熊烈火。

兩人在瞻九重中大打出手。

過去冷開樞總能克制住心魔,可如今他眼盲、心口血吐出,逐漸稍顯頹勢。

心魔瞧見葉長岐的斷劍,當即要從冷開樞手中搶過來!

冷開樞察覺到他的想法,将傾劍頓時嗡鳴出劍!

“你敢!”

心魔怎麽可能不敢!

當即迎着将傾劍沖來,他不管不顧,就任憑那劍勢驚人的将傾劍捅過自己的身體,随後一把握住斷劍的一端,被捅的地方化為黑色的碎片,很快又恢複如初。

冷開樞冷冷地說:“滾!”

下一刻,冷開樞的身後憑空湧出滿天劍意,唰地穿過自己心魔的身體。對方在烈火中碎成一塊塊黑色的殘片,随即縱掠出瞻九重。

冷開樞見他逃走,正欲去追,忽然喉中腥甜,一口心頭血就這麽吐了出來,他的身形微晃,手中的将傾劍哐的一聲落到地上。

“師尊。”

有人喚他。

冷開樞轉頭朝向那人。

他面上挂着兩道血淚,在火光中凄慘異常。可卻平靜地念出對方的名字:“燕似虞。”

燕似虞半分不懼,只說:“師尊,請将大師兄的劍骨借我。”

“借?”

冷開樞輕聲念了一遍他的借字,冠冕堂皇,借去了難道真的會還?原來不光葉長岐活着的時候有人觊觎他,還有人在其身死後也惦記着那副劍骨。

開樞星君似

乎第一次認識這位徒弟,沉聲說,“燕似虞,你師兄,從未虧待你,你為何要殺他?”

燕似虞輕描淡寫地反問他:“師尊,難道不是你殺了大師兄嗎?”

開樞星君不為所動,只問出心中疑惑:“你為何能驅動将傾?”

燕似虞十分厭倦這種你問我答,不耐煩地走近他:“與師尊無關!師尊,把大師兄的劍骨給我。反正他已死,留着劍骨豈不是白白浪費!”

“啪——”

開樞星君居然用靈力打了他一巴掌。

“燕似虞,”冷開樞閉着眼,有些痛心,“本座為何會教出你這麽個徒弟?”

燕似虞偏過頭,眼中晦暗不明:“冷開樞,你何曾認過我這個徒弟?”

他還欲再言,忽然感受到一陣靈力波動。是路和風匆匆趕來。燕似虞擰着眉,啧了一聲,又見開樞星君的佩劍落在一側,而他手裏似乎握着什麽。

燕似虞知曉開樞星君曾送過葉長岐一樣收徒禮,模樣近似耳墜,他曾一度惡心得緊,只覺這對師徒外表光鮮亮麗,內裏卻龌龊不堪。

對方一手持斷劍,另一只手裏捏的肯定是懸清法器!

在場不見葉長岐屍身,那一定被開樞星君盛放在懸清法器中,只有這樣開樞星君才能帶着葉長岐穿過移山填海術!

燕似虞突然說:“冷開樞!除了葉長岐,你的三弟子吳栖山也是我殺的!”

吳栖山作為妖族的鳳凰,數月前被緊急喚回妖族,說是族中有大事商議。冷開樞原本未多想,未曾想,燕似虞竟然連吳栖山也殺了。

冷開樞一怔,一道凜冽的劍氣劈向他的手掌,竟然硬生生砍出了一條深可見骨的劍痕!

燕似虞不知他與心魔交過手,只覺今日的開樞星君十分虛弱,他大喜過望,當即趁着冷開樞心神恍惚奪走那枚懸清法器!又開了移山填海術迅速逃走!

“長岐!”開樞星君心神激蕩,頓時追他而去。

數息後路和風匆匆趕來。

瞻九重內空無一人,烈火熊熊,屋檐傾塌,路和風驚惶地大喊:“師尊!”

可他的師尊不知去向。

路和風在主室找到那把無主将傾。火舌舔舐着房梁,瞻九重岌岌可危。他一把抱起将傾,從火海中沖了出去。

路和風跑出很遠,轉過身回看那花海之上的瞻九重。

熱浪滔天,翻湧的熾火将檐牙高啄的瞻九重吞噬,一時間,也不知燃燒的是濃烈的火海還是絢爛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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