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樹蔭(一)

樹蔭(一)

才贏了一場戰争不久,軍中暫時不需要我時刻盯着,也沒有大事要靠我拿主意,我便索性坐了下來,慢慢讀起這《決明錄》。

這位史官的行文極為簡約,不似我曾經讀過的那些多用骈俪的文體歌功頌德。簡約的好處就是,再複雜的事情,我也能夠極為迅速地知道個大概。因為書中主要是都是講的睿文帝的事跡,我只是粗粗掃過,不出一個時辰,我已經看完上、中兩冊。

打開下冊的時候,終于有些不同的東西了——下冊的扉頁之後,夾着一些從其他書籍上撕來的紙頁,全都是關于瞿姜的。

我自然是一一打開來,再逐字逐句細細地讀過。

原來,我與瞿姜初見之時,她正在永翼國做質子。

當扈國的規矩有時候總是稀奇古怪,比如這古往今來派出去的質子都是太子。要不然,就是未來必然能夠成為太子的嫡長子。

好吧,也不能說稀奇古怪。畢竟,在他國忍辱負重,于國于民,這都是不世之功。若是不派太子或者準太子出去,未來必然會有皇位之争。

到了睿文帝這裏,以當扈國和永翼國的實力而論,瞿姜本來是不必去做質子的。但是一來,她已經“誤食”了一回不知什麽東西不能再繼續習武,若是繼續留下來,可能會有性命之憂;二來,先皇後待她實在不好,睿文帝大概心中也有數,不希望她繼續受委屈,但是皇後這麽多年操持後宮,也算有功,不好當面撕破臉皮,借此機會調和一二也是好的;三來,她到底需要一件更加了不得的功績,才能夠真正地穩坐儲君之位。

永翼國雖然兵力不怎麽樣,但是那時候物産尚屬豐饒,尤其是谷物,收成年年都是極好的。當扈國的收成不差,但是有備無患,加之旱澇災害頻繁,赈災多少也是需要的。于是,睿文帝便将她以質子的身份送去了永翼國,換了許多糧食來。

于國于民有功一條,便成功計入了瞿姜的名下。

我本以為,以瞿姜的身份,再加上當扈國的實力,她在永翼國不說呼風喚雨,至少也該是衣食無憂。誰曉得在永翼國,她竟然過得還不如在皇後那裏好。

她在不能動用武功之後,身體便也沒有之前那樣強健,加之喝了許多調理的藥,和久病成醫也沒差了。藥理不見得多精通,但是認出些草藥還是不在話下。我們初次相見,她說來尋“半夏”,在記載中看來,确實是因為囊中羞澀,不得不為之。

瞿姜還真是一個人物,能屈能伸。要換做其他人,心中那份驕矜,是寧可餓出病來,甚至求援于母國,也不願意自己去尋出路的,更別說放下身段去采藥材來賣。

加之永翼國的大多數山基本都是有主的,上山采藥一個鬧不好,就是盜竊之罪。即使是我自己,雖然認識許多藥材,也是不大願意到處去采藥的。

更何況,士農工商,商賈,在永翼國和當扈國,都不是很被敬重的職業。這事要是傳揚出去,瞿姜極有可能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被說書人編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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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迫到處采藥換取銀兩,瞿姜在永翼國還吃了許多苦。比如,有一次她中毒了,并不是“誤食”,而是被人明擺着暗算。暗算她的人,乃是永翼國的一位侯爺。

這侯爺癡迷于鑽研些折磨人的藥物,不是讓人□□焚身,就是讓人痛入骨髓。且他從來都是用活人替他試藥,不管那些窮苦人家願意不願意,只派自己的屬下用些碎銀子,就強行把那些人家的兒女“換來”,帶入自己的府邸中“鑽研藥道”。五六歲的不嫌小,十七八的也不嫌大。書中記載永翼國滅亡的時候,他被流民所殺,也算是報應。

瞿姜自然不是被這侯爺換進府邸的,她只是攔過一次他屬下的暴行而已。中了毒後,她自己尋出方子解了,卻也是大病一場,傷了元氣,于是才會去我們第二次相遇的那間小木屋中靜養。

我曾以為是上天恩賜的相遇,誰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這樣一段苦事。

“瞿姜。”

我又默默地在心中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吃過許多苦,希望未來,總是苦盡甘來的。

我将三冊《決明錄》看完後,細心地原樣收好,放進木盒子裏,又将木盒子放在架子上。略微調整了一下心緒,我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去見瞿姜。

曾經得空的時候都是她來找我,其實現在也多是她來尋我,或者傳诏讓我過去。

我總是被動的。

倒也不是我拉不下面子,只是我在這一刻之前,從來沒有希望立刻去見她的想法。

我不排斥,卻也不追求。

但是就在看完這三本書之後,我再也無法平靜甚至漠然地等她主動了。

我大步往外走去。

瞿姜,此時此刻,換我主動來見你。

雖然沒有什麽好理由……但是往日她見我,也不總是帶着充分理由來的。

修明殿的內侍見了我,表情很奇怪。有些像是驚訝,又有些像是期待,他們雖然讷讷的不說話,動作卻麻利得很。掌事的那一個,幾乎是在看見我來的那一瞬,就猛跑着進去通禀了,進門的時候還被絆了一下。

“鳳小姐,請。”

在訂婚之後,雖然我仍照常出入軍營、處理軍務,但是宮中之人卻都十分默契地不再喊我将軍了。

瞿姜正在批閱奏折。

這是我第一次在她正在處理政務的時候過來叨擾,故而也是第一次看見她的桌上堆滿了奏章的樣子。

平日裏,我知曉她很累,但是直到今日方才直觀地明白——當扈國的擔子,很重。

如此看來,不能夠總是讓她跑去我那裏,我也該主動多多過來。

瞿姜沒想到我會來,她停了筆,吩咐道:“沏茶來,要羽白。”

羽白是白茶的一種,只是在當扈國稱為羽白,在其他地方稱呼不同,具體的我也不知曉,但是我在第一口嘗到的時候,就覺得茶香清冽,入口初時雖苦,但卻有回甘。

我曾提過一句喜歡,那之後,瞿姜每次得了,便都先給我送來。現在也是,特意吩咐備下這種茶。

我今日,感覺似乎分外靈敏。

也許不是今日靈敏,而是過往太遲鈍。

瞿姜待我,實在是真心極了。

她記得我說的,我也該記得她說的。她說過不止一次,宮中真心待她的人少。

我不該再想曾想過的那些事——幫完忙後就伺機脫身,天下歸于當扈後就遠走高飛。

“阿泱,你怎麽來了?”瞿姜雖然如此說,但是沒有半分責備。

“突然想來看看你。”我實在沒有正經理由。

“怎麽突然想起我?”瞿姜笑着問。

感謝上天突然賜了一陣風來,我恍然想起外頭的高溫,“今日炎熱,我胃口也不很好。就想問問你,可有按時進餐?”

瞿姜猶疑道:“有。”

我道:“沒吃多少吧?”

“嗯。”她胃口不行,心情倒是很好。

我本想問她好不好,但是覺得她這個人,就算是不好也不會真的叫我知道。也想問她過去好不好,但是這話題起的突兀,我暫時還不知道《決明錄》相關的事情,該不該提,該怎樣提,以及該提哪些。

于是,諸多問候被我一一否決後,便只能抓住眼下了:“晚膳一起用嗎?”

她沒應我。

“顧菟?”我忍不住喊了一聲。

“好。”瞿姜不再收斂着眼中驚喜,“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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