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他送給栾彰的不是什麽貴重物品,是一張薄薄的紙片。栾彰接過來借着路燈細看,是一張特種紙做的藏書票,紙張泛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上面是版畫刻印的歐式裝潢的房間,畫面中一個婦人将一個小女孩擁在懷裏,旁邊則是三個身着西裝的男人。
“我周末去跑山回來的路上看到有人在擺攤賣舊書,在裏面淘到了這張四十年前的藏書票。你的AI不是叫諾伯裏嗎?”紀冠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是在內網上看到的,如果你覺得我這樣有些冒犯的話……”
栾彰本是端看紀冠城,轉而微笑,用溫和的口吻說道:“沒有。”
他的心裏卻在驚訝之餘有一些不悅。
“諾伯裏”對一般人來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但對于福爾摩斯小說的讀者來說是一個頗具意義的詞彙。《黃面人》并不是一個構思多麽巧妙的故事,甚至在福爾摩斯衆多故事中堪稱無聊。然而,這個短篇貢獻了福爾摩斯少有的全盤推理錯誤的劇情,以至于故事的結局,這位偉大的偵探反思了自己的錯誤,鄭重地對他的好友華生說,若對方覺得他對于自己的能力過于自信,或在辦案時不夠認真,那麽就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一聲“諾伯裏”,他一定會感激不盡。
拿破侖的滑鐵盧,福爾摩斯的諾伯裏。
栾彰以這個暗號來命名自己的AI,其心思可見一斑。暗號的解讀就擺在書上,對于書迷來說不是什麽秘密,但對于一般人而言确實難以聯想。栾彰從未在紀冠城的任何一條信息中看到過關于“推理”的字眼,那麽就只有一種可能性,紀冠城認真地查過。
不論是出于對前輩的好奇心還是什麽別的理由,這帶給栾彰的感覺并不好,他不喜歡自己的研究對象反過來研究自己,而紀冠城的心思太細對他而言不是好事。
“這張藏書票很漂亮,也很有收藏價值。謝謝你,我會好好保存的。”栾彰想要終止今天的對話,“好了,你趕緊回去吧,我得去工作了。”
“真的不用我幫忙嗎?”紀冠城再三确認。栾彰一歪頭,紀冠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和栾彰告別,沒有去園區大門方向,而是去了地下車庫。
“不是說不開車嗎?”栾彰問。
“我推回去好吧?”紀冠城說,“要不然我明天怎麽上班?放心,肯定不酒駕!”
他背過身去走路輕快,那充滿律動的不夠安分的身姿像極了放學後和同學打球打到盡興才肯回家的高中生。
栾彰始終站在暗處凝視。
阿基拉成功部署之後,紀冠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打轉,思考着這個AI今後的發展方向。EVO的員工搞出了千奇百怪的AI,好像一個又一個性格迥異的人類似的,有的是話痨,有的像弱智,有的只說一門奇怪的小語種,有的天天挖掘黑暗料理食譜……當大家在雲端分享數據時,那個虛拟的二維世界熱鬧得像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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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伯裏從不在這裏出現,紀冠城好奇地問過栾彰,栾彰不以為意,反問紀冠城AI難道也要像人一樣合群嗎?
“AI跟人不一樣。”紀冠城回答。
“對,确實不一樣。”栾彰認為,AI是平行世界與人對稱的另一個物種,紀冠城卻緊接着說:“人要更複雜。”
這是栾彰不喜歡的論調。
“其實也沒有必要太早确定私人AI的學習方向,有時候他會變成怎樣是不受我們控制的,那個阿……什麽來着?”
“阿基拉。”
“對,阿基拉。”栾彰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自從培訓課結束之後,栾彰能和紀冠城接觸的時間直線下降。平日裏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以他的級別成天主動召見紀冠城簡直可以用“奇怪”兩個字形容。還好紀冠城在吃飯時或者休息時遇到栾彰會主動打個招呼,促成兩個人發生一點對話。
栾彰需要找機會更多的接觸紀冠城,培養紀冠城和他聊天的習慣。
“阿基拉啊……就是那個《阿基拉》呀!”紀冠城很喜歡跟人介紹自己喜歡的東西,可惜唯一對此了解的Mikey對不上大友克洋的腦電波。栾彰問起,他自然滔滔不絕,給栾彰講了一堆設定,繼而說道,“在那部動畫裏,阿基拉是神。”
一個承托着人類未來光明希望的神。
見栾彰沒什麽反應,紀冠城說:“這個故事本身是很宏大的,但是可能我描述能力不太好,說出來沒什麽意思。你要是不感興趣……”
“沒有,很有趣,讓我也學習了很多新的知識。”栾彰惺惺作态,“我們以後可以多多交流。”
紀冠城看上去有些驚訝。他在栾彰面前什麽都不是,可栾彰竟然會說從他這裏學到了知識,這真是個謙遜到可怕的人,令他的敬佩更沉一層。
栾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信息,王攀在唠叨今年球隊成員的事情。栾彰輕哼一聲,換上了一副溫柔态度問紀冠城最近工作進度怎麽樣。紀冠城老實交代,栾彰聽後故做沉思,轉頭找了一堆工作丢給謝爾比,讓他給大家分一分。
蒙在鼓裏的謝爾比看到突然增加這麽多工作量不禁哀嚎,紀冠城見他頹喪,好心地安慰了他半天。明明自己也額外增加了工作量,他卻沒有任何反感情緒,還給大家加油鼓氣。不過很快他就發現,周圍的同事哀嚎歸哀嚎,但沒有一個人抱怨始作俑者栾彰。
“彰sir不是那種只會使喚別人的leader。如果我們的工作量可以算作‘多’的話,那就說明彰sir自己已經沒有睡覺的時間了。”謝爾比解釋,“他從來都是身先士卒帶頭攻堅的。”
發條橙說:”之前他們別的組有數據污染的情況,搞得特別複雜特別麻煩,還是彰sir出馬熬了三個晚上才避免重大損失。當時其他人都快死了,他就跟沒事人一樣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個衣服就來上班了。哎,帥也是一種天賦。”
紀冠城問:“後來呢?”
“後來就相安無事了啊。”
“我是說搞出事故的那些人是怎麽處理的?會有什麽處分嗎?”
“按流程來說那種低級錯誤導致重大損失是會被直接辭退的,但是彰sir沒那麽做。處分歸處分,他自己反而是挨個做思想工作,給大家疏導情緒,彌補技術盲區。具體聊了點什麽不知道,反正後來那組人工作熱情極其高漲,指哪兒打哪兒。”發條橙說,“彰sir那些個微操堪稱藝術。”
謝爾比評價:“可能這就是神吧。”
紀冠城心想,也許栾彰并需要什麽特別的操作,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強大又溫和,這種人無論身處怎樣的環境下都很容易被信任與交付吧。
他自己是親身體會過的,所以也會願意相信栾彰。
只是面對to do list,紀冠城還是會嘆氣,看來未來一兩個月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了。不過沒關系,難題都是可以被解決的。
第二天,栾彰看着紀冠城往小會議室跑,他當然知道紀冠城是去做什麽。
果不其然,半個小時之後,栾彰透過電腦屏幕的邊緣看到紀冠城茫然地走了回來。許是見到了王攀,栾彰端看紀冠城那模樣,心想紀冠城可能是真的不認識王攀,還沉浸在錯愕之中。再結合前段時間他突然指着業務名冊上某張照片問紀冠城時對方所表現出來的恍惚,他現在确定紀冠城應當是有些臉盲的。
那麽接下來,這個肩負繁重工作的年輕人該怎麽辦呢?
“他沒答應你?”
周末,王攀把栾彰和劉樹都叫去了自己家,當他把自己在紀冠城那裏的碰壁情況講出來時候,栾彰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毫無表演痕跡。
王攀撐着下巴,不耐煩地說:“我他媽也沒想到他竟然不顧我們一起戰鬥的情誼直接拒絕了我!”
“……你們哪兒來的情誼啊?”劉樹忍不住吐槽,“會不會有點太自作多情了?”
王攀雙臂交疊:“你們猜他怎麽說?”
“你講。”劉樹點點下巴。
“他說,王總,感謝你看重我,只是我手頭上還有很多工作要解決,自己的能力有限,必須很努力才能跟上,打籃球什麽的實在是分身乏術,而且我打得也不是很好。”王攀學着紀冠城的口吻複述了一遍紀冠城的話,只是他再怎麽學也學不出紀冠城那股真誠勁,反而顯得陰陽怪氣。
栾彰倒是能腦補出紀冠城當時的模樣,這小子果然只說都是自己的問題,絕口不提誰誰誰安排了這麽多離譜的工作。想到這裏,栾彰不禁挂上一絲淡笑。
王攀繼續說:“我操,真絕了,我員工這麽謙虛刻苦我是不是該喜極而泣?他還叫我‘王總’,好土!噢對了,他說他身高只有179,身體條件不是很好。我真是笑了,這個世界上有179的男人?而且他怎麽看都不像只有179啊!”
劉樹附和:“他看着是挺顯高的。”
“如果身體比例足夠好的話,是會有些視覺差異……”栾彰頓了頓,“所以這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王攀跳了起來,“栾彰,都他媽賴你!”
“你要不聽聽看你在說什麽胡話?”栾彰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劉樹在一旁忍不住想笑。
“要不是你壓榨員工!人家怎麽可能會沒時間?”
“有沒有可能是人家根本不想理你?本來上班就夠累的了,還要騰出時間來陪老板打籃球,你又沒有發兩份工資。”
“我可以發兩份工資。”
劉樹忍不住說:“你怎麽瘋病還沒好?”
王攀這麽大的人了,在親近的人面前鬧起脾氣還是會使上一些小孩手段,悶哼哼地坐回了沙發上。劉樹左右看看,身為在場知曉內幕最多的人,她很難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什麽公道話。
栾彰說:“你可以強制,公司任務,沒什麽願不願意的吧?你不是資本家麽?”
王攀說:“我是個講民主的人。”
劉樹說:“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之前沒跟人家說你是老板,現在人家覺得有被騙的感覺所以為了避免尴尬就不摻和了?估計以後在球場上看到你都會貼邊兒走吧。”
“不可能。”栾彰果斷否定了劉樹的想法,“他不是這種人。”
“噢——”現在由劉樹變得陰陽怪氣,“你倒是了解人家哦!”
栾彰不為所動。
“哎,我這個老板,當得窩囊。”王攀感嘆,然後意有所指地盯着栾彰。
“這樣吧,我去幫你解決紀冠城。”栾彰看似好心地妥協,劇情是這麽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