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栾彰找紀冠城聊天并不會挑選會議室這麽嚴肅的地方,而是選了一個紀冠城落單吃中午飯的時機。
創造這麽一個時機不難,栾彰只需要在臨近午飯前五分鐘發布一個不鹹不淡的任務,以紀冠城的性格必然會先搞定再吃飯。他不會讓同伴為此等他,自己默默多工作了半個小時之後趕緊跑去了食堂,栾彰只需要适時地登場就好。
“沒帶卡嗎?”栾彰看着摸遍身上所有口袋的紀冠城,把自己的工牌貼到了刷卡機上,“用我的吧。”
滴一聲,刷掉一頓飯錢。
“謝謝!我出來的時候着急,忘記卡放在哪兒了。”紀冠城說,“我回去轉給你。”
“急什麽?”
“出來得晚,再晚點沒飯吃了。”
栾彰故作恍然大悟:“我以為你下午才會處理。抱歉,是我沒說清楚時間。”
“沒有沒有。”紀冠城不大好意思面對別人的歉意,只好用笑來堆滿自己的臉,“你也在忙嗎?來得好晚。”
“最近是有一些。”
兩個人交談一路,自然而然坐在一張飯桌上。上次聚餐時栾彰就發現,紀冠城是個吃飯都很認真的人,一口一口的,米飯嚼得很香,好像今天換了什麽好米一樣。栾彰夾了一筷子嘗嘗,完全沒變,吃得香大概是紀冠城自己的本事。
如果他去網上做美食博主,應該會受人追捧吧。
栾彰很樂意聊起自己在忙的事情。觀雲3.0要在今年底明年年初時上線,基于現在各家公司明争暗鬥的情況,所謂上線時間也不過是個煙霧彈。在這個龐大的人工智能體系中,每個工作個體都顯得相對獨立,大家有條不紊的處理着自己的任務進程,最終能定奪的人只有栾彰。
身為執劍人的栾彰表面上總是看上去輕飄飄懶洋洋的,仿佛不為任何事情發愁。紀冠城頗為羨慕地說:“光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分支都快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了,我不敢想象出現更多的問題該怎麽辦。我甚至有點質疑當初的選擇了。”
“是質疑選擇學習腦科學,還是質疑選擇來到E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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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但只有那麽一瞬間。”紀冠城的手指捏在一起示意,“質疑好像更加能證明我其實很喜歡這個專業。”
“為什麽?”
紀冠城眨眨眼睛,反問栾彰:“栾老師當初為什麽學這個專業呢?又為什麽進入人工智能領域呢?”
觀雲的前兩代版本已經讓衆人體會到了自己已經身處人工智能時代,無數媒體都會追問栾彰的想法,栾彰的回答無非是愛與和平,可他的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麽想的沒有人知道。
“我呀……大概是覺得人真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吧。”
自私、貪婪、傲慢,無聊透頂。
“如果可以創造出真正的智腦,那我們的生活會有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呢?會變得更便捷嗎?會解決社會生産中的很多問題嗎?人也好機器也好,潛力到底可以挖掘多少呢?”
人類社會會就此被摒棄了一切人類惡性所誕生出來的新物種所瓦解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他所創造的并非一個時代,而是一個紀元。
何等的成就啊……
“你不好奇嗎?”栾彰問紀冠城。
“當然,但是這些離我還是太遠了。”
栾彰莞爾一笑:“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麽會選擇這個專業。”
“興趣吧,就像你所說的,人确實是很有意思的生物。”紀冠城道,”越是深入研究,就越覺得人的思維既複雜又簡單,藏了一整個宇宙,抽象到難以理解。”
“那你為什麽不去選擇做理論研究而是出來工作?”
“因為……”紀冠城笑笑,“學校裏接觸不到那麽多人,而且沒有像栾老師這麽厲害的人。”
“……”崇拜的話栾彰聽到耳朵麻木,紀冠城與別人說出來的感覺都不一樣。
紀冠城繼續認真說道:“栾老師,我距離你也很遠很遠,不知道要跑得多拼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我這樣的人也沒什麽好的吧。”栾彰下意識地講了出來。
他對紀冠城說過許多假話,這句卻是真心話。栾彰察覺到不該如此,只好将錯就錯繼續說下去:“生活單調無聊,愛好難以施展,性格無趣,朋友也沒幾個。”
“交朋友還是挺簡單的吧?”紀冠城有點意外,他以為栾彰的人際圈子很豐富。
“那是對你來說吧。”栾彰道,“大家都很喜歡你。而我對于其他人來說有時候只是一個身份标簽,沒人在乎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是的,大家也都很喜歡你的。”紀冠城道,“我經常聽其他同事說你這樣那樣好。”
“你只是不懂罷了。”他說着似是而非的話,表情落寞,透露出身居高位的無奈與可憐。紀冠城安慰道:“那我們可以做朋友啊。”
栾彰差點被紀冠城的幼稚言語惹得笑出來,這是五歲小孩的拉鈎游戲嗎?不過好像他這麽說也不違和,以他對紀冠城的了解,對方就是會說出“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所以明天約好一起去騎車跑山”這種話的人,從來不會想那麽多彎彎繞繞容易精神內耗的東西。
熱情,坦率,真誠。這是人類很寶貴的品質,卻被定義為小孩子才有的幼稚舉動,仿佛大人這麽做就該遭天譴一樣。
“呃……”見栾彰不吭聲,紀冠城察覺到自己有些唐突,補充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栾彰開玩笑:“你這不是巴結領導嗎?”
“太世俗了,這麽想很累啊。而且我都說了如果你願意的話。”紀冠城道,“大家都是人,不應該是平等的嗎?比起領導,我覺得你更像老師。我也經常會和我的老師一起出去玩啊。”
“我沒什麽教書的天賦,否則也不會從大學離開。”
“可是我覺得你講得很好。”紀冠城道,“只是你教我的東西以我當前的能力還不能完全參透。”
“能力是随着工作經驗一同增長的,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緊張。有時間的話可以做點別的事情。”這時,栾彰發現他們好像聊了太多的廢話,這才引入正題,“我聽說夢鹿之前有找你聊球賽的事情。”
“夢露?”紀冠城眉頭擰動,看起來像是在回憶這是哪位女同事。
“王攀,我們都叫他夢鹿,你最好以後也這麽叫他,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大名,不過這不重要。”栾彰繼續說,“你拒絕了他,是嗎?”
紀冠城點點頭。
“為什麽呢?”
紀冠城看向栾彰:“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我都想聽。”栾彰笑笑,歪頭用手背撐着自己的臉頰,“朋友之間什麽都可以講的吧?”
“我跟他說工作太多了也不能完全算假的,後來想想,跟老板那麽講話确實不太好。不過說都說了,沒有必要後悔。”紀冠城嘆氣,“主要是我……籃球當做娛樂還好,打比賽就要有輸贏,我不太想那樣。”
“為什麽?”這次栾彰是真的好奇了。他看紀冠城神情猶豫,又說:“我只是順着一問,你不用真的告訴我。畢竟和自己的同事聊一些太個人的事情确實有些奇怪。”
“那你願意聽我講廢話嗎?”
栾彰既覺得紀冠城這話說得有點意思,又覺得從紀冠城口中聽到這話不算意外。“如果你願意講的話。”他把問題又抛回給紀冠城。
願意還是不願意呢?紀冠城看了栾彰一眼,做出了選擇。
“我最後一場比賽是讀研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們比分落後,我在籃下防守,特別想救下那一球,不顧隊友的指示,結果和對方球員撞到了一起。我不光被判防守犯規,左手還被撞得骨折。後來,比賽輸了。”紀冠城陷入回憶,“其實只是很普通的比賽,我們也不是專業球員,輸或者贏都不影響什麽。我起初也沒有太在意,傷好回學校之後才意識到,那場比賽對于我的一些隊友而言其實是學生時代最後一場比賽,這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再去修正的結局,就是因為我當時的一個魯莽決定。如果我那個時候耐下心來好好跟隊友配合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時隔多年舊事重提,紀冠城雖不覺後悔,言語之中卻充滿了遺憾和自責。
如果、如果、如果。
他提了好多設想,但是他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設。他那時天真的以為一場比賽的輸贏無足輕重,後來他知道,他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場比賽了。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什麽重大時刻或者轉折點才能改變,有一顆球沒有按照既定軌跡入網,人生軌跡就會産生偏差。
一點一點積累,也許要等到生命抵達終點時回望過去的路才會發現,原來走差了這麽多。
“我跟王……夢鹿在一起打過球,當時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好厲害。”紀冠城繼續說,“可是籃球是五個人的游戲,差一點都不行。”
“你怕你會重蹈覆轍?”栾彰問。
“怎麽說呢……”紀冠城垂下頭,複而擡起頭看向栾彰,淡淡一笑,“算了,我說不好。”講完一個故事需要中場消化,紀冠城選擇繼續低頭吃飯。中午熾熱的陽光透過窗戶鋪在他的身上,卻顯得他安靜。
栾彰知道盯着別人吃飯不禮貌卻還是保持着那單手撐腮的動作看了紀冠城好半天,然後,仿佛大腦終于處理完信息似的坐直了身體,對紀冠城說:“你是不是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
紀冠城擡起頭,不解地望向栾彰。
“夢鹿一定沒告訴過你他的戰績吧?”栾彰狡黠一笑,“他天天想着稱霸月湖,可是在過往的比賽裏連一次八強都沒打進過。我曾經勸他放棄,游戲而已何必認真?但他很犟。你知道嗎,他告訴我你沒有答應他的時候還挺失落的,搞得我還以為真的是我給你的工作實在是太多了,跟他檢讨了半天。”
“沒有沒有,如果真的造成了誤會,我可以向他說明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本來我也沒有很想勸動你,但是你剛剛講了那樣一個故事,讓我有點好奇。”栾彰的雙臂交疊壓在桌面上,顯得他在靠近紀冠城,“到底怎樣才能讓你去做一件你本來決定再也不去嘗試的事情呢?”他頓了頓,對上紀冠城的雙眼後,認真地問:“這個時候的我應該說點什麽呢?”
紀冠城陡然感到一股壓力。
栾彰問:“你後來還有遇到過那些隊友嗎?”
“沒有。”
“有沒有可能根本沒有人在意那場比賽的結局,只是你一個人在自作多情?”栾彰無所謂地說,“也許他們連那天有一個人受傷都不記得了,而你卻一直在那個漩渦裏。歸根結底,那只是你自己的遺憾。你是學腦科學的,應該知道記憶的大部分細節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産生變化,哪怕那些非常重要的記憶,都會變得不再可靠。”
“那你會覺得我在編故事騙你嗎?也許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不,我相信你。”栾彰的回答叫紀冠城有些恍惚,他樂于見到紀冠城臉上那種茫然無措的表情,“所以我想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旁觀者所感受到的情況,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多人在乎你,你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麽重要。所以不如去做些什麽事情,至少還能得到一些證明。”
“證明什麽?”
“證明我說的有點道理。”栾彰用開玩笑的口吻回答,紀冠城自然明白栾彰的意思。栾彰繼續說:“過去的那一天再也無法被改變,但那時沒有守住的一球,也許是可以在未來阻止的。我能從你的口氣中聽出來,其實你仍有期待。”
“我……”紀冠城有些錯亂,只能用攤手這種小動作來帶過。栾彰看着紀冠城一點一點對自己的意識進行重構,他知道紀冠城已經在猶豫了,這個時候只需要再推一把。
“我們都是要和自己做抗争的不是嗎?”栾彰輕聲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吧,去防下那一球。”他可以很輕易地表現出這種超然的狀态,去用知識和語言描述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缥缈情緒,以此來達到和能夠理解這種情緒的人的情感共鳴。栾彰甚至還可以制造一些偶像光環出來,同領域內絕對的實力霸權就是最好的誘發劑。
終于,紀冠城不敵栾彰的誘惑,洩力聳肩,狀似妥協。
栾彰勾嘴輕笑。
“但是……”紀冠城忽然轉折,“要是比賽的話會需要很多時間做訓練準備,我的任務進度可能會慢一點,沒關系嗎?”他無奈又無辜的語态惹得栾彰心中哂笑,這言外之意不就是把那些繁複的工作往回推嗎?
是你栾彰讓我去打比賽的,那工作的事情你要不要看着辦?
不過沒關系,丢出來的超額工作本就是栾彰設置好的任務道具,現在任務完成,道具回收自然不在話下,還能順水推舟當做人情送給紀冠城,他當真是走一步想三步。
“這個我可以負責協調,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你有充足的時間用于球隊的訓練。以及……我會向你授權觀雲一部分內部接口使用權限,也許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
“真的嗎?”紀冠城雙目發光,随即又說,“可是這會不會有些不太好?觀雲目前還不是我這個級別能夠調用的。”
“沒關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栾彰假惺惺地說,“你就當我看了這麽多年爛比賽,也挺想看一回贏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