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程樹雄自首那天, 程老爺子醒了。
程樹雄沒見到程老爺子的面。
孫婉玉接到護工通知以後,趕緊叫上了程非渝。
南筱随後也放下手頭上的工作趕到了醫院。
程老爺子鼻孔裏還插着氧氣管,看上去精神頭不是很好,非常的虛弱, 連話都說得不是很順暢, 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醫生不是很建議他們跟程老爺子溝通。
程老爺子只是剛醒而已, 病情不穩定,身體的各方面機能都尚未恢複,也很難回複他們的對話,只能幹着急。
一家人很默契, 誰都沒有把程樹雄的事告訴程老爺子, 只是說程老爺子這個主心骨不在, 程樹雄主動去挑大梁了。
比起兒子,程老爺子更在乎孫子,看到程非渝到了自己的病榻旁, 也不關心兒子的去向了,欣慰地看着看起來成熟了許多的程非渝, 握住了他的手。
年邁蒼老的手枯瘦極了,褶皺叢生。
在親密的貼合下, 逐漸有了溫度。
那是生命不息的滋味。
程老爺子張張嘴,想說話。
程非渝便将腦袋湊過去,偏頭将耳朵靠近程老爺子唇邊。
程老爺子的唇哆哆嗦嗦,半晌說出一個“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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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解釋程非渝也知道程老爺子的意思是讓他扛事兒。
挑起擔子, 肩負責任。
程家要想後繼有人, 只能拜托他了。
程非渝對程老爺子的感情特別複雜。
不只是隔代親這麽簡單。
想當初他剛出生, 名兒就是程老爺子給取的。
非渝非渝,矢志不渝。
定了大志向, 就始終不偏移。
持之以恒,九死不悔。
當時孫婉玉是不同意的,她從楚辭九歌、詩經、唐詩宋詞裏,引經據典,取了好多個文藝好聽的名字,一個沒用上,當即嫌棄程老爺子取的名俗氣。
“非”字太普通,單字聽起來寓意又不好。“渝”字帶水,與火相沖,怕是把希望的火苗澆熄了。兩個字合在一起太傲,帶着一股犟勁。
果不其然,長大以後又軸又硬,人如其名。
孫婉玉為了這個名字還怨過程老爺子。
程非渝周歲那年抓周,不抓算盤珠子,也不抓金銀財寶,他抓桌布。
一桌子物件全被他一個周歲大的孩子掀翻了。
在場的人都愣了。
紅豔豔的桌布是絲絨質地的,加上上面沉甸甸的物件,是有些重量的,對于成年人來說沒多重,可對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來說,不是那麽好掀的。
幾個妯娌在背後笑話程非渝力大如牛,說他日後定是個翻天的主。
是程老爺子站出來圓場,說程非渝這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将來是要當霸王的。
雖然歷史上那位霸王的下場不怎麽好,可這話是從程老爺子嘴裏說出來的,便是金口玉言,沒人再敢說半句奚落人的話。
程非渝固然不是自幼養在程老爺子身邊的,可程老爺子教了他不少本事。
他的字是程老爺子手把手教的,走路的姿勢也越來越像程老爺子。
他幼年調皮搗蛋,叫“媽媽”孫婉玉不愛搭理他,總叫他不要來煩她。
于是他便去纏程樹雄,可程樹雄也不喜歡孩子,只當他是個任務結束的産物,又将他踢皮球似的踢回孫婉玉身邊。
為了帶孩子的事,夫妻倆沒t少吵架。
程非渝看着他們吵,倒也識趣,被驅趕幾次就長了記性,不再惹他們心煩。
他去找程老爺子,本以為照樣會被拒之門外,可程老爺子縱使抽不出空來陪他,也會把他安置得妥妥當當。
程老爺子的書房就是他的游樂場。
所以他博覽群書不是沒有原因的,讀書的習慣是從小潛移默化地養成的。
後來他在學校受了委屈,程樹雄不分青紅皂白給他辦轉校,程老爺子不聞不問的态度傷着他了,他也就對程老爺子失去了信任。
可是那年他在倫敦踩了坑,全部的家當都被騙子騙走,是程老爺子接濟的他。
再後來,黃索林将他騙得徹徹底底,也是程老爺子給他托的底。
對于程非渝來說,程老爺子不是時時都在,但可以全身心地信賴。
以前這棵大樹庇蔭着他,今後縱使風吹雨打,他也要保這棵樹不折不彎,常青常健。
程非渝回握了老人的手,滿口答應:“孫兒不會辜負您的信任的,都交給我吧。”
可程老爺子聞言卻搖了搖頭,艱難地說完了後邊的話:“扛不住也沒事兒的。”
這下是真刺激到程非渝的淚腺了。
他壓根不敢在這種時候眨眼睛。
鼻翼酸澀得要緊,喉頭也湧上一股酸楚。
像他們這樣的富貴家庭,得了天時地利人和,再怎麽不濟也得出人頭地,望子成龍的心情比起尋常長輩恐怕有增無減。
然而程老爺子卻在神志不清時,說扛不住也沒事。
在這種狀況下說的話,只會是真心話。
程非渝恨過程老爺子缺席他人生中幾大重要的場合,又在他風華正茂時逼他娶一股陌生女人。
他曾經無能為力,受制于人,倍感無助。
可當時過境遷,在程老爺子的授意下播出的種子開出漂亮花、結出豐碩的果,命令他播種的人卻這樣氣若游絲地躺在病床上,他真的難過到不能自已。
南筱讓他不要有那麽大的壓力。
程老爺子也說他不必一定背負起家族的重任。
而他原以為南筱就是他爺爺派來的監工,程老爺子也是縱覽全局讓他以犧牲婚姻自由為代價娶的南筱。
他從來沒覺得程老爺子是真心希望他娶一個好媳婦,餘生能幸福。
現在告訴他,他們都只是愛他,其實別無所圖。
他忽然自責到無以複加。
他抱着那麽極端的心理放任自流,逍遙快活了這麽長時間,幾乎将全部的青春虛度,結果猝不及防地得知,他揮霍的時光竟是這麽珍貴。
他不禁懊悔到了一定的境地。
程老爺子剛醒,只清醒了一小會兒就好疲憊,維持狀态維持得很吃力。
孫婉玉見狀知道不宜勉強,便提醒他讓老爺子好好休息,将養兩天再把沒說完的話說了也不打緊。
于是南筱一句話都沒說,就被孫婉玉連同程非渝一起攆出了病房。
她也沒什麽好說的。
程老爺子是她的恩人。
就算是程非渝曾經對程老爺子有誤解,并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她也從未覺得程老爺子是壞人。
人是很複雜的生物。
想法很多,人性也不值得相信。
可她偏就賭了一回,所幸賭對了。
她沒有為自己的運氣沾沾自喜,也沒有過河拆橋恩将仇報。
她只是很平和地求同存異,最終順從了對方而已。
該報的恩在她嫁給程非渝的那刻已經報完了,她不欠他們程家什麽東西,自然也不必被道德裹挾或綁架。
她堅信自己不論為程家付出什麽,不論他們說得多麽好聽,她都始終只是外人。
她對程非渝的愛是全身心的,也是随時可以收回的。
她愛他不淺,但也沒有他們雙方以為的那麽深。
或許程非渝可以為了她去死,但是她不會。
她從來都是清醒又自私的。
所以當程非渝和孫婉玉還沉浸在程老爺子醒來的喜悅當中時,她已經在思考怎麽對付孔笙風了。
一碼歸一碼。
不管程老爺子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把程老爺子氣倒的這筆賬都要算在孔笙風頭上。
要不是孔笙風興風作浪,挑起集團元老和程家的矛盾,程老爺子也不至于氣成這樣。
她這個人很雙标,別人對她的好她未必記得,但是仇她向來記的清清楚楚。
既然孔笙風觊觎她,她就好好把握住他這樣的心理,來一出美人計。
想到這裏,她看了身旁的程非渝一眼。
不是她低估程非渝的演技,可是他暴烈耿直的性情真的會影響到她發揮。
在她心目中,他就該直來直去。
她不希望他這樣的形象就此在她心中抹去。
所以做戲做全套,幹脆連程非渝一起瞞好了。
可是……她又擔心他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破裂。
以及,程非渝得知實情後會傷心。
平心而論,蒙騙總是不好的,是極其挑戰底線的行為。
她不免有些心虛。
她的心虛一下被程非渝精準地捕捉到。
他倏然問她:“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南筱不知如何作答,嘴比腦子快,脫口而出:“還能為什麽?你好看。”
雖然她的語氣很寡淡,但确實讓程非渝暗爽。
他幾不可察地彎起唇角,毫不避諱地承認:“那當然,我怎麽樣都好看。”
南筱笑起來,算盤已經打起來了。
她問程非渝:“既然你這麽好看,讓別人也看看好不好?就任的時候開個就職演講,先把排場做起來,請記者朋友們來捧個人場,你看怎麽樣?”
程非渝現在對她百依百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掏給她看。
只是出出風頭而已,又不是什麽很為難的事。
他當場就答應了:“好。”
不過他應完還補了一句:“我們結婚時候的排場一定會比我就任時大。”
南筱瞬間就沉默了。
在此之前,她決定了的事,很少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