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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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風陣陣襲來, 吹鼓晃動的車帷。

懷中的男人像是很痛苦。

他微微張着唇,隐忍着喘.息,冷風呼嘯,将他輕悠悠的話語寸寸吹散。郦酥衣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低下頭, 只能隐約聽出幾句極細微的、斷斷續續的聲息。

他在喚,阿娘, 兄長。

“水好冰……蘅兒好冷……”

郦酥衣下意識用氅衣, 将懷中之人包得愈緊。

直到後半夜, 沈蘭蘅才逐漸安穩下來。

馬車依舊搖晃着,駛向前方。

愈往西北走, 氣候便愈發幹冷, 此處的月光似乎都要比京都冷寂些。郦酥衣将頭輕輕靠在馬車壁上,垂了眸,凝望向正靠在自己腿面上的男人。

他的呼吸均勻,終于睡死過去。

他着了魇、這般折騰,也使得郦酥衣身心乏累。少女的眼皮沉甸甸的,目光止不住地于沈蘭蘅面上打量。

興許是這同一張臉的緣故, 适才沈蘭蘅喃喃自語時, 她竟多了幾分對沈頃的心疼。

對于沈蘭蘅的過去, 她并不想猜測, 更不想作過多的探尋。她只是心想着, 沈頃身上住了這樣一個人, 這樣一個看上去随時随地都會發病發瘋的人, 着實是十分危險。

到底有什麽辦法, 能将二人分開?

她靠在車壁上,微微颦眉。

這一夜就這般過去。

翌日, 沈頃醒得格外早,待郦酥衣醒來時,對方已在馬車外同魏恪議事。見她走下馬車,對方僅是微微側首。他面色看上去平淡,似是沒有昨天夜裏的記憶。

對魏恪簡單吩咐了兩句,沈頃緩步朝她走了過來。

男人低垂下眼,眉心微微攏起,“衣衣,今日怎穿得這般少?”

少女聲音溫和,回他道:“郎君,今日太陽大,我不冷。”

難得有這般溫和的好天氣。

日光金燦燦的一層,落于身前男子甲胄之上,他烏發高束、器宇軒昂,俨然沒了昨日的敏感與脆弱。

回想起昨天夜裏,郦酥衣心想,自己應當旁敲側擊。

周遭将士正停下來休整,她拉着沈頃的胳膊,将對方帶得稍稍遠離了人群。

“怎麽了?”

沈頃心細如發,瞧出她面上異樣。

只見少女抿了抿唇,她眼中帶着幾分思量,試探般地道:“昨天夜裏,郎君可曾做了什麽夢?”

夢?

沈頃如實搖頭。

昨日一入夜,他便徹底暈了過去。若要做夢,那也是沈蘭蘅在做夢。

見狀,郦酥衣稍微放下心來。

略一斟酌,她還是透露了些許有關昨夜的事。

昨天夜裏,沈蘭蘅自顧自喃喃了許久。她只聽清了對方最開始時所說的話,再往後些,那人的聲音變越來越輕,越來越渾濁。

他喚着,阿娘,兄長。

他喚自己,蘅兒。

沈頃愣了愣:“蘅兒?”

郦酥衣點了點下巴。

男人下意識的皺了皺眉,冷風輕揚着,将金甲拂了一拂。

一瞬之間,似有什麽東西自腦海間閃了一閃。

卻是快如箭矢,不着痕跡。

從小到大,他被喚的最多的是“老二”、“蘭蘅”,即便有長輩親昵地喚他,叫得也都是“頃兒”。

他的眸光動了動,那光影卻是轉瞬即逝,頃即消失于沈頃的思緒中。

軍.隊那邊,魏恪在朝他高聲喊:“二爺,找到吳夏的地圖了!”

國事為重,郦酥衣道:“郎君且先去忙吧。”

她轉過頭,只見距離自己不遠處,正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沈頃耐心叮囑了一句莫要跑遠,便任由她向前跑去了。

此地梅花開得并不是很好。

梅花是很淺的白色,花蕊處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還以為是白雪落在了枝頭上,冷風乍一吹拂,侵襲來淡淡的梅花香。

她來回端詳少時,折下開得最好的那一支臘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沈頃已拿着那份吳夏地圖,與魏恪談論軍事。二人身旁三三兩兩圍了些将士,日光傾灑而下,卻又獨獨落在沈頃身上。他衣肩處光影粼粼,一時之間,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郦酥衣守在一側,袖中揣着香梅,極耐心地等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與魏恪商讨完,一擡頭,便對上這一雙、正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四目相觸。

郦酥衣臉頰紅了一紅。

她回過神,邁着輕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趁着對方還未來得及反應,郦酥衣自袖中取出香梅,飛快插在他頭發上。

沈頃怔了怔。

只見少女抿着唇,眉眼亮晶晶的,連聲音也帶着笑意。

“鮮花贈美人。”

花開得并不甚好,可眼前之人,卻是世間難得的美人。

玉面郎君生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聽了這一聲,他也不禁輕緩笑開。沈頃笑容雖淡,卻能讓人瞧出來他明顯很是開心。

男人低下頭,伸出手去,将她輕輕環抱住。

“我不算美人,衣衣才是美人。這花應當是我贈衣衣。”

他的聲音輕柔,随風落在郦酥衣耳畔。因是離得過于近,他的聲音裏明顯帶着幾分溫熱的吐息。

她的臉又是一紅,将頭埋入身前之人溫暖又結實的胸膛中,低聲反駁:

“郎君就是美人。”

生得這般好看,怎能不算是美人?

沈頃自謙地搖搖頭,眉目間笑意愈濃。

白日裏,每每與沈頃相處時,郦酥衣總是愉悅輕松。可自對方喝下那一碗苦澀的湯藥、待這夕陽西沉後,她渾身上下便不由得變得十分緊張起來。

即便這些天,沈蘭蘅并未再對她做些什麽,可一回想先前與那人發生過的事,郦酥衣便忍不住渾身顫栗。

是夜,她端正坐在馬車裏,小心謹慎地捧着手劄,看見對方終于輕輕掀了掀眼皮。

沈蘭蘅又醒來了。

她的一顆心微微一沉,欲念起手劄上的內容。

馬車裏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幹咳,那人微白着面色打斷她。

一整個白天不見,他如同又陷入了一場冗長而痛苦的夢魇。自夢魇中跋涉出來,沈蘭蘅的狀态并不是很好。

他看上去有些虛弱,整個人癱坐在那裏,靠着車壁,擡起那冷白的下巴。

“郦酥衣。”

即便看上去無甚力氣,但念起她的名字來,對方仍是吐字清晰、唇齒間帶着一股力量。

男人仰了仰臉,問她:“昨夜發生了何事?”

看樣子,他也完全不記得了。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不打算騙他。

“昨天夜裏,你帶我去了漠水那邊,還未到漠水,你突然像是着了魇,回到馬車裏便發起了燒。”

他的視線裏帶着淩厲的審視,落在她身上。

郦酥衣趕忙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并未讓旁人發覺你的異樣。”

聞言,那目光才稍稍和緩了些。

他将整個後背完全靠下去。

見狀,郦酥衣在心中暗想。

幸好沈蘭蘅并沒有問她,自己昨天夜裏又說了些什麽話。

昨夜的一幕幕,就這般于腦海中閃過。

郦酥衣放下手劄,小心道:“沈蘭蘅,你……是畏水嗎?”

他惡狠狠掃來一記眼刀。

那眼神銳利,似乎在告誡她——不該問的別問。

她立馬止住了聲。

說來也奇怪,如若擱至以前,沈蘭蘅被人發現了這般大的秘密,定然是想方設法将面前此人除去,以絕後患。

可現下……

男人眼睫垂了垂,目光落于少女窈窕纖細的身段上,須臾,他眸光動了動,将臉偏至另一側去。

他想,興許是自己太累了。

才沒有起了殺心。

沈蘭蘅将臉頰又朝外靠了靠,避開少女視線。

夜風拂動,輕輕掀開車簾一角。那一片深t色的帷簾之外,黑潮與星子交彙湧動着,烏黑的雲将彎月的清輝遮掩住,夜色森森,愈發寂寥。

冷風襲來,似有點點光暈落入他幽深的眸中。

樹影縱橫婆娑,他眼底的光影又一點點碎掉。

……

心中藏着事,直到後半夜,郦酥衣才緩緩入眠。

她睡意朦胧,睡得并不是很深。恍惚之間,她似乎感覺到有人朝着自己這邊靠了靠。不等她反應,鼻息下已是一片熟悉的蘭花香。

沈蘭蘅只将頭也靠在車壁上,離她極近,卻并未阖眼。

彎月雖被烏雲遮擋着,但他總覺得,今夜的月色分外惹眼明亮。

即便有那一道車帷遮擋着,也明亮得有些刺目。

他歪了歪腦袋,乜斜身側少女。

她緊阖着雙目,乖巧而安靜。

沈蘭蘅心想,如若想要永絕後患,自己應當此刻動手、不加猶豫地将她除去。

男人的目光不禁往下移動,落在那一只纖細的素頸上。

這只脖頸很細。

白皙、纖細、脆弱,就像是一件精美而易碎的瓷器。只要他稍稍用些力,便可将折花枝一般将她的脖頸扼斷。

如此思忖着,他再度逼上前去。

男人的動作很輕,幾乎是不帶任何聲兒,讓即便是淺睡中的少女也未曾發覺異樣。

忽有冷風侵襲,拂入車帳。

郦酥衣纖長的睫羽一陣翕動。

月色昏昏,跳躍于她纖細濃密的眼睫上。她安靜地躺靠在那裏,只一瞬間,忽爾令沈蘭蘅想起萬恩山上的那一夜。

那一夜的冷風,也同今日一般寒。

因是與野獸搏鬥,他手臂上受了些傷。

沈蘭蘅一直蟄伏在這具身子裏,同樣也對這具身體分外了解。于他看來,自己不過受了一點皮外傷,根本不足以挂齒。

卻未曾想,幽暗的山洞中,少女雖是眸光瑟瑟,卻依舊大着膽子迎上前來,自衣裙上撕扯下一塊幹淨的布。

——“你受傷了,我會些醫術,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如若沒有及時處理,傷口潰爛,你這一整條胳膊都會廢了。”

少女死死按着他的胳膊,不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

她語氣嚴肅認真:“興許會有些疼……”

清風杳杳,拂過山崖。

月色送入洞簾,無聲落于少女白淨的臉頰上。

連他自己都未發覺,當那只手輕柔拂過自己手背時,他的眸光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花香盈面,沈蘭蘅斜倚于那塊大石上,垂下眼簾打量她。

少女目光溫柔純淨,那眼神之中不摻有任何雜質,就像是真在為他的傷口、他的胳膊而擔憂。

沈蘭蘅視線頓了頓,須臾,他不自然地偏過頭去。

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何為“受到關懷”。

衣袍獵獵,冷風呼嘯。

婆娑樹影簌簌,車簾之外,那一輪彎月散發着極淡的清輝。

便就在此時,馬車的角落之處,閃過一道微黯的金芒。

沈蘭蘅低下頭,才發覺,自己先前贈與她的那支紅豆金簪,正被随意扔在馬車的角落處。

沈蘭蘅愣了愣神,低下身将其從地上輕輕拾起。

簪身落了些灰,簪子旁邊,便是她的行囊。

他心想,興許是馬車颠簸,才讓簪子滾落在此處。

男人垂下眼簾,用袖子蹭了蹭其上的灰。

他一側身,月色昏昏,恰好落在少女半邊臉頰上。

月光并不耀眼,卻将她那張臉映照得分外白皙。她不知夢到了些什麽,眉頭微微鎖起,引得人不由得低下身,愈往前湊去。

她眉心輕動,檀口微張。

那一雙粉.嫩的唇,于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誘人。

男人手裏緊攥着金簪。

他喉舌一燙,再也難以遏制情動,屏着呼吸,低下頭輕吻上她的雙唇。

似乎察覺到唇上的熱燙,懷中少女像貓兒般輕哼了聲。

有細碎的月色,流淌在男人瞑黑的目色之中。

這個吻愈發深入。

她像是在睡着,又像是突然被驚醒,半夢半醒間,少女眼睫輕掀。蘭香盈盈,月色如水,輕柔地湧入她眼眶。

馬車輕晃,車外行軍之聲不止。

郦酥衣半眯着眼,看着身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喚了句:

“沈頃……”

男人的後背一下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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