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有風拂過窗棂,發出輕盈的飕飕聲。
珍珠銀墜輕輕碰撞下耳珠,蹭出一陣癢意,徐雲栖撫了撫,目光落在那截腰帶,緩緩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開始給他系衣裳。
她臉色是溫柔而娴靜的,手上的動作也不輕不重,仿佛她素來是如此,仿佛他們是再尋常不過的夫妻。
第一次離他這般近,才發覺他身量特別高,修長秀挺,寬肩窄腰,那種壓迫感迎面逼來,可輕而易舉将她整個人籠罩,徐雲栖兀自鎮定,慢慢牽動他的腰帶。
她并未系過,實在不成章法。
裴沐珩恍似不覺,雙臂微展,靜靜看着她弄,暈暗的光芒在她身上緩緩流轉,她今日梳了一個随雲髻,烏黑發亮的發梢勾出那張欺霜賽雪的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見濃密的長睫輕輕眨動,小巧鼻梁秀挺精致,面頰罩着一層淡淡的粉色,頗有幾分明豔動人的柔軟。
殿內仿佛有一抹別樣的寂靜,仿佛有悄無聲息的暗流在湧動。
既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徐雲栖也就沒太與那腰帶過不去,随意打了個結便松開手。
裴沐珩看着那笨拙的模樣,唇角微展。
這一抹微不可聞的動靜,為徐雲栖所察覺。
她擡眸看了他一眼,幹淨利落的輪廓,嵌着清隽俊美的眉眼,卻又暗藏鋒芒。
裴沐珩視線掃過來時,徐雲栖又垂下眸。
徐雲栖照樣先去漱口,裴沐珩掀簾進了拔步床。
徐雲栖側眸瞥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緩步進了浴室,銀杏替她打來一盆溫水,徐雲栖立在架子前,慢條斯理用羊毛刷漱口,又将手臉洗淨,吩咐銀杏道,
“喚陳嬷嬷伺候,讓她準備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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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不知其裏,滿臉莫名,待要細問,徐雲栖已轉身進了內室。
銀杏端起銅盆出了甬道,往後罩房去,只得依着徐雲栖的意思吩咐,陳嬷嬷正在後罩房張羅明日早膳,聽了這話,心知肚明,立即道,“你今日累了,歇着吧,晚上我來守夜。”
銀杏沒有多想,打了哈欠,往自個兒屋子裏去了。
內殿空曠,燃了有三盞宮燈,雖然不算明亮,卻足夠看清彼此。
徐雲栖認為,他們不需要。
今日老太太催問子嗣,裴沐珩夜裏便打算圓房,意圖顯而易見。
徐雲栖吹了燈,立定一會兒适應黑暗的光線,方慢慢往拔步床摸去。
珠簾輕撞,發出細微的銳響,打破內室的沉寂。
徐雲栖走上臺階,方想起一事,問裴沐珩,“三爺,要喝茶嗎?”
她聲線又細又柔,總能讓人生出幾分憐惜來。
“我喝過了。”裴沐珩語氣溫和。
徐雲栖将簾帳擱下,拔步床內徹底陷入黑暗。
挪上床榻,下意識便去尋薄褥,驟然間摸到一只手腕。
徐雲栖愣住了,連忙松開手,她方才明明将被褥擱在此處,被他挪開了。
裴沐珩手背還殘存一抹溫軟的癢意,淡聲道,“睡吧。”
四月的山間,夜裏浮蕩一抹潮濕,徐雲栖習慣在胸口搭上薄褥,褥子挪開了,讓她怎麽睡。
纖細的身影剛躺下,寬大的手掌便覆了過來。
徐雲栖身子緊繃一瞬,又慢慢松懈。
她其實早就做好了準備,這種事與她而言,并不陌生,她早在十多歲看醫書時,便曉得夫妻敦倫一事,那個時候好奇大過一切,直到後來跟着外祖父看診,見到一些懵懂的姑娘糊裏糊塗把自己交出去,鬧出無可逆轉的後果來,好奇心蕩然無存。
再後來,她甚至幫着人治過這樣的病。
夫妻敦倫,人之常情,如人飲水,食色性也。
徐雲栖是坦然而配合的。
裴沐珩出身貴胄,嫡長子對于他來說意味着什麽,她更明白,若非他有潔症,需要時間适應,圓房也不必拖到而今。
裴沐珩攏着那抹細韌的腰,看着她皎潔溫順的面孔,動作并不急,他這個人,從來不輕易露出自己的底細,反而在循序漸進中透出幾抹游刃有餘來。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碰撞,有力道摩擦,更有氣味交融。
沒有任何言語交流,他們配合得無比默契,也很沉得住氣。
徐雲栖纖指深深拽着床沿,褥墊,眼神瞥向簾外。
猛然間,猝不及防對上他漆黑的目光,她僵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又飛快挪開視線,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點點推進來,熱意從脖頸蔓延至耳根,雪白貝齒輕輕咬着,沒有發出半點響動。
方才那一眼,他目光沉靜甚至平和,任何時候不顯山露水,她也按耐住本能不曾打破這片寧靜。
有岩漿般的熱流暗自叫嚣,呼吸在密閉的空間交錯,卻又詭異地維持着彼此的平衡。
誰也沒看誰,誰也沒跟誰低頭。
窗外煙花綻放至最鼎盛,年輕的姑娘雀躍的歡呼在半空招搖,很好的掩飾了帳內漸漸升溫的較量。
結束時,行宮的喧嚣漸漸進入尾聲,依稀有喝醉的臣子三三兩兩傳來些許喧嘩。
徐雲栖靠在角落裏,攏着濕透的衣裳,慢慢擦拭面頰的細汗。
裴沐珩坐在她對面,将玄色的外衫披上,罩住那結實優越的肌理,深邃幽沉的眸子從妻子身上掠過,徐雲栖眉目低垂,小臉被蒸的一片通紅,鬓發汗津津地黏在額尖,看神态,虛弱又乏力。
“辛苦你了。”嗓音仿佛被激流熨燙,發出顆粒般的暗啞。
徐雲栖嘟哝下喉嚨,幾乎是發不出一點聲響,搖着頭,半晌方擠出一線聲,“我沒事……”
裴沐珩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也未多言,掀開簾帳,起身往浴室去了。
他一走,晚風趁勢而入,拂去她面頰的熱浪,徐雲栖徐徐籲出一口氣,借着外頭暈進來的光色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這厮平日看着溫和清潤,從未對她發過火,也未曾大聲與她說過話,她以為這種事他該是謙謙君子,事實上,他也足夠遷就甚至克制,只是在最後一瞬潮汐滅頂時,猛然間推過來,雙手摁住她纖細的胳膊,指腹一點點将她身上的疙瘩給碾平,最後掐住她雙掌,讓她動彈不得,那一下,她差點呼吸不過來。
聽得浴室傳來水聲,徐雲栖下榻挪動了身子,酸脹紛至沓來,她撫着拔步床的柱子,好半晌才适應行走。
西配殿的浴室極是奢華寬大,當中設了一面屏風,徐雲栖裹緊衣裳過去,陳嬷嬷已在屏風處等候她,見她纖細身擺輕晃,立即上前攙她。
裴沐珩就在隔壁,主仆二人并不好出聲。
徐雲栖艱難地邁入浴桶裏,陳嬷嬷細細打量了她的背,雪白如玉,因出汗泛起一層微末的紅,不見過分的痕跡,放心下來。
也對,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不會做出格的事。
不一會,夫妻倆先後收拾穩妥,前前後後回到內殿。
陳嬷嬷親自點燈入拔步床收拾床榻,裴沐珩與徐雲栖各自坐在桌案一側,裴沐珩喝茶時,主動給妻子倒了一杯。
徐雲栖抿了抿幹渴的嘴,接過,輕聲道,“謝謝……”
裴沐珩想起她方才的模樣,濡濕的汗氣覆滿俏臉,如同被雨打濕的嬌花,猶然不肯破出一線嗓音。
妻子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氣。
恰在這時,陳嬷嬷抱着被褥出來,一片黏糊糊的血紅一閃而過,徐雲栖面色尴尬一瞬,捏緊茶盞低頭喝茶。
餘光注意到對面的男人,巋然不動坐着,挺拔翩然,如同難以撼動的山岳。
須臾,陳嬷嬷收拾好,朝二人屈膝,徐雲栖便知已妥當,提着裙擺先一步往拔步床去。
燈吹落,各自擁着一套被褥,安睡無言。
晨光熹微,裴沐珩照常醒來,身子如同渴醒的獸,發出昭然的訊息,他側眸看向身側的妻子,徐雲栖俏生生的面頰往他這一側靠着,秀發胡亂堆在引枕,面頰殘存一抹酡紅,被初生的朝陽蘊染出瑰豔的色彩,柳枝般的胳膊從被褥裏探出半個,搭在胸口。
縱欲傷身,裴沐珩向來自制,不假思索壓下念頭,只是看着身邊躺着熟睡的人兒,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已娶妻的事實。
默了片刻,裴沐珩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便悄聲下了塌。
過去二人從未同寝,徐雲栖沒有伺候他晨起的習慣,裴沐珩也沒有喚她。
照舊是醒來後,裴沐珩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雲栖揉了揉酸脹的胳膊,看着陌生的床榻,腦海裏閃過一些糜豔的片段,怔忡片刻,也無額外的表情,喚來丫鬟洗漱更衣。
昨日使臣抵達行宮,皇帝為了挫對方銳氣,沒有立即召見他們,只吩咐秦王設宴款待,今日晨起,大兀使節正式拜見皇帝,裴沐珩與一衆皇孫文武聚在乾坤殿。
大兀三王子當場獻了三匹汗血寶馬,一塊用和田碧玉雕刻而成的巨型壽字玉山子,十幾箱西域來的金銀珠寶賀皇帝大壽,而後兩國交換了國書。
皇帝捏着大兀國書,當場未做任何表态,只吩咐他們去歇着。
午膳草草用了些粥食,皇帝看着那國書皺了眉,招來幾位重臣商議。
國書最先遞到秦王手裏,秦王細細看了幾眼,旋即搖頭,
“他們好大的口氣,想要十萬擔生絲,十萬單茶葉,此外還有藥材,簡直是豈有此理,到底是他們求和,還是咱們求和!”
文國公在一旁笑,語氣裏透着幾分無奈,“這次咱們雖然把對方鉚了一口狠的,對方卻也曉得咱們後繼乏力,故而才敢趁此要挾。”
秦王面色鐵青,“這份國書必須退回去更改,他們要和談,就必須拿出誠意來。”
燕平在一旁問文國公,“他們給的條件是什麽?”
文國公是這次北征大軍的主帥,由他負責主持和談一事。
文國公答道,“戰馬三萬匹,皮毛五萬條,還有些麝香藥材一類,再者與大晉在宣府之北的橋頭堡設立互市。”
兩國地貌迥異,均缺乏各自需要的藥材,藥材一欄互通有無,無可指摘,但戰馬和皮毛卻不同,皮毛可用來鍛造铠甲,戰馬更是大晉緊缺的物資,只是大兀給的這些數目,朝廷并不滿意。
秦王道,“必須加籌碼,依我看……戰馬要十萬匹,皮毛十五萬條,此二條無可更改,也不許談條件,否則便讓大兀的使節回去。”
秦王說的是氣話。
蕭禦問文國公,“倘若依照秦王殿下的要求,将國書退回去,大兀會如何?撕毀和談協議,翻臉迎戰?”
蕭禦畢竟是文臣,不太懂邊境戰況。
文國公與皇帝對了個眼色,沒有立即吱聲。
目前是大兀尚有戰力,而大晉沒有,真的要打起來,指不定誰吃虧。
裴沐珩從文國公臉色中看出一些門道,幽幽笑道,“既然大兀尚有戰力,那文國公想過沒有,他們為何提出和談?真的只是攝于大晉威勢嗎?”
皇帝看着孫兒,“珩兒,莫非你接迎大兀使臣,有所收獲?”
裴沐珩作揖道,“回皇祖父,前日夜裏,孫兒佯裝喝醉回帳,無意中探聽到,大兀之北的齊齊哈爾河罕見出現斷流,大兀境內很可能已出現幹旱。”
皇帝一驚,
“原來如此!”秦王撫掌一笑,“既如此,咱們态度必須強硬,逼他們答應咱們的條件,提供十萬匹戰馬來。”
但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秦王的國書退回去後,大兀三王子仿佛早料到會如此,提出一個請求。
“陛下萬壽在即,不如咱們兩國比武,以來助樂。”
大晉豈能露怯,自然得應下這個要求。
但私下,文國公神色凝重與皇帝道,
“陛下,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意圖用比武威懾大晉,看來,這次比武,他們有備而來。”
随後幾位肱骨口若懸河,商議如何排兵布陣,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但皇帝眉頭依然緊鎖。
将其餘人揮退,只留下了文國公與燕平,最後又借着處理文書折子的由頭,把裴沐珩留下了。
裴沐珩坐在一旁替皇帝翻閱文書,将折子分門別類整理。
這廂文國公見皇帝臉色難看,便徑直開口了,
“陛下該是看出來,這次大兀目的并非和談吧。”
皇帝搖着頭,捏着那比武奏章往地上一扔,
“他們哪裏是來和談的,是打着和談的旗號,來跟朕要東西的,朕心裏咽不下這口氣,文國公,朕問你,倘若真要打,大晉還撐得住嗎?”
文國公露出苦色,起身拱手,“陛下,真要打,自然能打,只是必定是民不聊生哪。”
“可總不能任由他們捏着鼻子吧!”皇帝伏案而起,怒色沖沖。
燕平跟着站起身,沉吟道,“陛下,不管如何,眼下得把和談應付下去,不能被對方捏着鼻子走,他們要比武,咱們作陪,但是,接下來不急着和談,就讓他們在行宮吃酒玩樂,醉生夢死,且看看,誰比誰更沉得住氣。”
皇帝聞言臉色好看了些,“這個主意不錯,且這麽辦。”
文國公望着窗外夜色幽幽,長嘆一聲,“可這些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啊。”
說到底,國庫虧空,軍糧不繼。
皇帝聞言神情複又凝重幾分,忽然間就看到那邊一絲不茍整理文書的裴沐珩,開口問,“珩兒,你不是去了揚州一趟,事情辦得如何了?”
燕平與文國公均朝裴沐珩看來。
裴沐珩起身繞至皇帝跟前,行了一禮,“皇祖父,孫兒回營便給您上了個折子,您忘了瞧嘛。”
皇帝撫了撫額,回眸看一眼禦案,仿佛在尋折子,随後似想起來了些,“你好像是說要改革鹽政?”
“是。”
“怎麽改?”
裴沐珩拱手一揖,正色道,“朝廷素來實行鹽引制,商戶從朝廷手裏購買鹽引,去鹽場支鹽,再往指定州縣分銷,朝廷得了銀子,收于國庫,用于各項國政。”
“可如今軍糧緊缺,運輸不濟,孫兒便想了個法子。”
“什麽法子?”皇帝期待看着他。
裴沐珩道,“開中!”
文國公與燕平交換了個眼色,不解其意。
裴沐珩解釋道,“準商賈将糧食運到邊關指定要塞,再給與鹽引,商賈拿着鹽引回鹽場兌鹽,再行分銷,如此可省卻了朝廷運糧之苦,也能充實邊境,最大程度解決軍糧不足的難題。”
殿內驟然一靜。
山間的天暗的很快,沒多久暝色四起,司禮監掌印輕輕燃了一盞宮燈。
書房驟然亮堂了。
皇帝怔怔看着他,腦海将他的話來回嚼了幾遍,覺出其中要害來,幹瘦修長的手臂擡着,半晌沒有尋到支撐,離他最近的燕平察覺,擡手伸過去,皇帝緊緊捏着他掌心,這才尋到借力點,眼底抑着激動道,“妙啊。”
燕平也十分振奮,由衷贊賞道,“着實很妙,如此效率更高,也免了朝廷購糧派糧的艱苦,三公子智慧絕倫,世間罕見。”
文國公也在一旁拍案叫絕,“陛下,快些将三公子遣來兵部吧,有他在,臣領兵作戰無後顧之憂啊。”
皇帝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來,“哈哈哈。”
高興一陣,想起難纏的大兀使團,皇帝再嘆,“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
裴沐珩料到皇帝會這般說,笑道,“所以,孫兒還有第二策。”
“哦?快快說來!”
文國公和燕平攙着皇帝坐在案後,三人紛紛看着他。
裴沐珩道,“陛下當知,我大晉與蒙兀素有商貿來往,這些商戶每年依照朝廷規定的數額,往大兀輸送生絲茶葉一類,可您也知道,朝廷定下的數目遠遠不夠大兀所需,故而,那些商戶私下瞞天過海,用各種法子偷運生絲茶葉鹽去大兀,高價出售,賺取利潤。”
“所以呢?”
“所以,臣的意思是,您下旨,遣人前往橋頭堡抽分局,調取五年內大宗貿易來往紀錄,尋到商戶名錄,以勾結外敵為由,查抄這些商戶,一來,斷了大兀供需,扼住他們咽喉,占據談判主動權,二來也可充實國庫,以備軍糧。”
皇帝聽了這席話,微微吸了一口氣。
文國公在一旁笑着撫掌,
“好計謀,好手腕,不愧是陛下的嫡孫。”
燕平也深以為然,想了想道,“陛下,要查的話,臣可提供一個方向,”
“哦?”
“臣在戶部觀政時,曾記得晉州一帶有不少商戶,專做大兀人的生意,他們不僅買賣生絲鹽茶去大兀,更私下偷運火藥前往大兀。”
晉州盛産煤火硝石,大晉絕大部分火藥均産自此地。
裴沐珩聽了這話,輕輕瞥了一眼燕平。
秦王私下在做什麽,裴沐珩也有所察覺,這個時候,這位內閣首輔将皇帝視線往晉州引,可謂是不着痕跡,一着妙棋。
如此,将來太子事洩,倒是還把他給捎上了,不愧是首輔,借力打力,玩得爐火純青。
皇帝颔首,“有了方向,查起來就更方便了,只是人選嘛……”
裴沐珩立即拱手道,“陛下,人選,孫兒也替您想到了。”
“哦,你說。”
裴沐珩笑着看向燕平,輕聲吐出三字,“燕少陵。”
燕平微微吃了一驚。
皇帝撫着下颚尋思道,“燕少陵?”
文國公在一旁接話,“陛下,少陵公子素來有幾分意氣,讓他去查抄晉州商戶,是不二人選。”
皇帝哈哈大笑,“确實如此,那小子朕已許久不見,可皮實了?”
燕平滿臉苦笑,“什麽意氣,無非是有幾分痞氣,這個差事,給他嘛倒是好,就怕他辜負了陛下深意。”
皇帝心患已解,舒适地靠在背搭上,沖着燕平笑道,“咱們都老啦,該讓年輕人歷練歷練了。”
燕平迎着皇帝這意味深長的一笑,緩緩眯起眼,慢慢彎腰道,
“那臣便替那不成器的豎子,謝陛下隆恩了。”
*
這一夜裴沐珩至晚方歸,次日兩國将士比武,裴沐珩一早又離開了,夫妻倆都沒打上一個照面。
裴沐珊率先出發去了講武場,留話讓徐雲栖待會去尋她,徐雲栖用過早膳便趕到了講武場。
熙王妃不知去了何處,李氏與裴沐蘭帶着兩個孩子在錦棚看熱鬧,四姑娘裴沐蘭見她過來,将位置讓開,徐雲栖坐在二人當中。
一眼就看到裴沐珊穿着一身火紅的勁衫,跳在人群前對着講武場吆喝。
“打他!戳他腋下,對!就該這樣!”
“哎,等等,喂喂喂,你打人別打臉,這麽漂亮的臉蛋,哎喲喂……”裴沐珊捂着頭額滿臉嘆息。
李氏摟着兒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徐雲栖不知其裏,問道,“怎麽回事?”
只見講武場正中一身着胡服的少年被大晉一名威武雄壯的男子按在地上,那位男子穿着一件亮堂的錦袍,眉如劍鞘,渾身氣勢勃勃,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輩,滿場官眷均在給他喝彩,獨獨裴沐珊發出惋惜之嘆。
裴沐蘭見二嫂李氏笑岔了氣,接過話茬,“方才大兀使團來了一位小郡王,生得一雙琥珀般的藍眸,妹妹一眼看呆了,便給他喝彩,燕國公府的小公子燕少陵見狀,主動請纓跟他交手,這不,那位小郡王被少陵公子給打趴下了,妹妹在可惜那張臉呢。”
徐雲栖哭笑不得。
裴沐珊這看臉的毛病。
裴沐蘭覆在她耳邊悄悄道,
“燕家這位少公子,喜歡五妹妹呢。”
原來如此。
徐雲栖這下認真端詳了一番燕少陵,那少年大約二十上下的年紀,端得是從容不迫,氣勢淩淩,眉宇間歇着一抹張揚肆意,一看便是上京城打馬過街的貴胄子弟。
“那妹妹呢?”
裴沐蘭小聲笑道,“妹妹嫌他不如三哥好看,拒絕了燕家的提親。”
徐雲栖:“……”
這燕少陵分明已經生得夠俊俏了,裴沐珩害妹妹不淺。
比武過半,大兀三王子連挫了大晉三名勇将,形勢緊迫,皇帝正問何人敢上去迎戰,最後對方點名要與十二王裴循交手,二人均是嫡皇子,又兼名聲在外,三王子想與他較量一番,也想剎一剎大晉嫡皇子的威風。
十二王裴循應戰。
年近而立的閑王帶傷潇潇灑灑上了場。
他從禦階躍上馬背時,場外一陣雷動。
徐雲栖才知曉這位十二王很受姑娘們歡迎。
李氏告訴她,“弟妹不知道吧,十二王被譽為我大晉第一神射手,他出場,沒得再輸的。”
裴沐蘭在一旁憂心忡忡插話,“可是,我聽說十二叔受了傷,”
李氏猶未答,站在講武場圍欄處的裴沐珊大聲回,
“十二叔即便受了傷,也能打得對方落花流水!”
徐雲栖除了學醫,最想學的便是射箭,對于姑娘來說,有一身射箭的本事,行走江湖就能防身,可惜外祖父不擅長,她後來尋人練了幾手,皆不得其法,聽了她們這般說,對這位十二王便生了幾分好奇,與其他人一般,伸脖張望。
二人坐在馬背,面對長空,雙雙張弓。
十二王裴循的射術果然如傳聞那般,行雲流水,只聽見離箭破空,裹着一股氣貫長虹的架勢,沒入雲霄,也不知去了多遠,隐約不見蹤影時,卻忽然聽得一聲大雁鳴叫,片刻,衆人見那大雁馱着兩只箭矢摔入草叢中。
大兀王子射穿了它的翅膀,裴循所射則削去它額頂一撮羽毛,箭術高下立判,尤其在裴沐珩親自上前将略有些跛腳的裴循攙回來時,大兀王子臉色就更難看了。
裴循竟然是帶傷迎戰。
李氏見徐雲栖看得杏眼發亮,笑她道,“你喜歡射箭?”
徐雲栖認真點頭。
李氏道,“三弟的箭法便是十二王親傳,回頭你可以讓三弟教你呀。”李氏說這話時,眉梢流轉幾分暧昧。
徐雲栖輕輕一哂,裴沐珩哪有這個功夫,即便有這個功夫也沒這個心思。
李氏實則是個心細的,這些日子冷眼旁觀他們夫婦相處,便知是相敬如冰,她見徐雲栖不答,只當她難過,寬慰她道,
“日子是慢慢熬出來的,其實,你不曉得多少人羨慕你呢,昨夜你二兄回來便告訴我,三弟昨日下午在兩國第一場談判中,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幫我大晉占據了先機,這事你知道吧?”
徐雲栖還真不知道,朝中的事,裴沐珩從不告訴她,以他約法三章來看,該也不希望她多嘴。李氏看出門道,心生同情,将她手腕拽得更緊了些,湊到她耳邊低聲道,
“你兄長說,秦王和太子都想拉攏三弟,今後三弟前途無量。他一心撲在朝政,你多擔待些。”
徐雲栖哭笑不得,受了她的好意,“多謝二嫂,我心裏都明白呢。”
十二王比試結束後,官眷們三三兩兩便散了。
裴沐珊吆喝幾位姑娘去打馬球,徐雲栖便與李氏回行宮,中途兩個孩子非要去水邊看人耍水镖,李氏只得招呼裴沐蘭同去幫忙,徐雲栖獨自一人往行宮走,中途路過一截棧道,被人攔了去路。
大理寺卿的女兒劉香寧帶着兩個丫鬟婆子,擋在徐雲栖前頭,她面色白中帶青,說起話來也中氣不足,“徐……徐氏,你昨日是不是故意的?”
徐雲栖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淡聲回,“劉姑娘身上該起了一些水泡,不在屋子裏養着,興沖沖出來見風,回頭傷口容易潰爛,疼起來如同螞蟻啃噬,日夜難眠……”
劉香寧聞言怒火更盛,眼底的恨意幾乎要蓬出來,“沒錯,我今日也叫你嘗嘗這滋味……”
她使了個眼色,便見幾名侍衛從兩側林子裏竄出來,并劉香寧主仆五人将徐雲栖和銀杏圍了一通。
徐雲栖冷瞥了一眼,捏緊袖中銀針,正打算動手,側面石徑傳來一道力喝,
“你敢!”
徐雲栖循聲望去,只見一廣額闊面的高瘦夫人,帶着兩個女婢匆匆行來,她裙帶當風三步當兩步上了臺階,攔在徐雲栖跟前,對着劉香寧喝道,
“劉姑娘,你父親時任大理寺卿,私下傷人是什麽後果,你不明白?”
“你被潑茶是蕭家之故,與雲栖無關,若再揪着不放,回頭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劉香寧瞥了來人一眼,面帶冷諷,“你是何人,敢壞本姑娘的好事!”
那位夫人似乎不願與她糾纏,“我是何人與你無關,你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
那劉香寧見她嗓門拔高,頓時氣洩,“你,你等着,我回頭跟你算賬!”帶着人氣急敗壞離開了。
*
山風呼嘯,松香一陣一陣蓋過面頰,徐雲栖手執茶壺,給坐在對面的蔣夫人斟了一杯,二人一道坐在一臨崖的山亭,相望無言。
徐雲栖苦笑,“我觀劉家非通情達理之門戶,夫人何故為我得罪那劉家,她那點小伎倆還奈何不了我。”
蔣夫人搖頭,“我難道眼睜睜看着別人對你動手?”
見徐雲栖還要辯駁,她擡手握住徐雲栖的手腕,溫聲道,“好孩子,這半年你過得好嗎?”
徐雲栖眼神微動,唇角笑意更甚,“我怎麽會不好呢,吃穿不愁,無事一身輕。”
蔣夫人看着她熠熠如月的眼,忽然間便哽咽了,“若沒有陛下賜婚,不知該多好……”言辭間,埋首哭得雙肩發顫。
徐雲栖神色淡下來。
一年前,徐雲栖進京不久,在城陽醫館給一位官宦夫人治了病,那個人便是蔣夫人,後來一次偶然的宴會,叫蔣夫人認出徐雲栖,聽聞她是工部郎中徐大人家的長女,心中甚喜,私下遣媒人上門說親。
那時,徐雲栖為長兄徐鶴觊觎,不欲留在徐家,便答應了母親章氏見了蔣夫人一面。
二人一見如故,蔣夫人的命為徐雲栖所救,對她喜愛得不得了,連忙安排徐雲栖與獨子蔣玉河相看,蔣玉河本對徐雲栖生了幾分感激,相看時,見她亭亭玉立,娴靜溫雅,越發驚豔。
兩家就這麽将婚事定下來。
蔣家乃四品伯府,比徐家門楣高一些,卻也相差不遠,算得上門當戶對,婆母疼愛,夫君溫潤如玉,這是一門再好不過的婚事。
可惜兩家剛交換庚帖不久,皇帝賜婚旨意下來,好好的一門婚事泡了湯,章氏和蔣夫人幾乎抱頭痛哭。
這半年,蔣夫人每每想起此事,便扼腕痛惜。
徐雲栖不忍見她如此,連忙勸道,“夫人,都過去了,咱們有緣無分,也是無可奈何,現如今,我很好,日子過的四平八穩,您也該釋然,好好給蔣大哥尋一門親。”
提到蔣玉河,蔣夫人哭得越發痛心,連着手指也在發顫,滿腔的心思欲傾訴,只是顧忌徐雲栖如今已嫁人,話到嘴邊終究吞了回去,只剩無聲嗚咽。
哭了一陣,蔣夫人緩過來,抹了抹淚,笑着問徐雲栖,
“三公子對你可好?”
徐雲栖怕她挂念着,忙道,“好嘚很呢,您別瞧他面上冷,心裏頭熱乎着呢,很舍得給我花銀子,去了外頭總總要帶貴重的禮物回來,我們夫妻感情融洽,至于婆母……雖談不上和睦,卻也從不苛待我,小姑子就更不用說了。”
徐雲栖說這番話,一來叫蔣夫人放心,二來,也是讓蔣玉河死心。
偏生,蔣夫人心疼看着她,眼眶含淚,
“雲栖,你是什麽性子我能不明白嗎,這些話哄騙你母親便夠,我是不信的,三公子人品貴重,我自然信得過,只是夫妻恩愛,便免了吧。”
家裏有委屈便罷,外頭還要看人冷眼,聽人閑話,若是嫁到蔣家,全家上下都把她當寶貝疼,那才叫好呢。
徐雲栖見勸不動她,便搖着她胳膊撒嬌,“我給您的方子,您還在吃嗎?”
“吃着呢。”
“對了,蔣大哥還好嗎?”
“我說他好,你信嗎?”
……
已近申時,日頭偏西,林中風聲不止。
徐雲栖與銀杏主仆手挽手,往前方的行宮邁去。
湧動的風将草浪一波一波送去行宮腳下,徐雲栖遠遠瞧見頗覺心曠神怡。
銀杏至今還未從蔣夫人那番話裏走出來,她神色低落,
“蔣家便是姑娘最好的選擇,蔣夫人支持您行醫,對您知根根底,心裏只會敬重您,絕不會拿您跟任何閣老家的小姐比,蔣大公子呢,那真真是世間最好的人,将将認識多久呀,就将上京城的小吃給您捎了個遍,心裏眼裏都是您……”
有那麽一瞬,銀杏曾絕望地想,她家姑娘是不是被上蒼給遺忘了,總總幸福到了手邊,又偷偷溜走。
當年恩愛的爹娘,如今門當戶對的好親。
徐雲栖聽到小丫鬟這番話,止住步伐,見風吹亂了她的發梢,信手替她拾掇,神色豁達,
“銀杏,好與不好,一言難以蔽之。有的丈夫能幹能替妻子撐腰,掙體面,有的丈夫在家裏恩愛體貼,在外頭卻頂不住事,人總不可能什麽好處都想占着,凡事有利有弊,發生了,就別想去它好不好,我們要做的便是接受它,人不要沉迷于過去,也不要為還未到來的将來而憂慮。”
“活在當下。”
*
兩國比武,雖是十二王最後扳回一局,可大兀将士展現的能耐,也叫大晉心驚,談判桌上,大兀的使團依然強硬,皇帝便依照燕平的計策,冷着他們,整日叫秦王,陳王與十二王輪番招待使臣,皇帝自個兒卻不露面。
裴沐珩效率極高,一日功夫從橋頭堡抽分局調來了文檔,其中大部分商戶果然出自晉州,于是燕少陵連夜被差使前往南面的晉州辦案。
接下來兩日,大家都很閑。
姑娘們三三兩兩跟着家裏兄弟們上山狩獵,這一日裴沐珊想邀請徐雲栖去打馬球,徐雲栖念着想給她做一套胭脂出來,便推脫道,
“我身子不舒服,你去吧。”
她想給小姑子一個驚喜。
裴沐珊一聽她不舒服,頓時緊張,“那我讓人替你請太醫。”
徐雲栖無奈道,“不是什麽大事,歇會兒就好。”
裴沐珊看她氣色不差,也沒當回事,“那成,我多去攥幾個彩頭回來給你挑。”
徐雲栖目送她出門,折回內殿,人剛坐下沒多久,聽到外頭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是裴沐珩。
方巳時初刻,這個時候,他不是在皇帝身旁,就該在講武場,莫非是落了東西?
徐雲栖詫異地迎出來。
只見裴沐珩快步邁進,神色間在打量她,“妹妹說你不舒服?”
徐雲栖愣住。
正猶豫着要不要點頭,只聽得他語氣頗有些晦澀,“弄傷你了?”
徐雲栖徹底噎住,密密麻麻的尴尬從四肢五骸鑽出來,沖破薄薄的肌膚,滲出一層嬌豔的紅色,昨夜裴沐珩回得晚,她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淩晨他忽然按着她做了那事,到此刻骨頭縫裏都有一股酥勁。
裴沐珩顯然是誤會了。
徐雲栖指了指桌案上的胭脂,“我想給妹妹做胭脂,遂尋了個借口拒絕她。”
她神色柔靜。
裴沐珩深邃的眼分明看着她,一動不動。
徐雲栖只得捏緊了繡帕,語氣平穩回,“我真的沒事。”
裴沐珩輕輕應了一聲,看了一眼外頭昳麗的天光,溫聲道,“既然沒事,那我帶你出去走走。”
“啊……”徐雲栖滿臉愕然,仿佛這樣的話不該從他嘴裏出來。
他是這麽閑的人嗎?
丈夫突然的體貼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裴沐珩溫文爾雅笑道,“這幾日不急着談判,陛下準了我的假,不知怎麽提到你,說是叫我陪陪你,你來了這麽久,沒好好出門玩,我帶你上山。”
除了床笫之間的強勢難以承受,平日他其實極是溫和。
徐雲栖心情複雜地點了頭。
裴沐珩今日離席也有緣故,秦王布局快見分曉,裴沐珩是時候避一避風頭,上回徐雲栖被人當衆數落,定然心中生悶,趁着今日風和日麗,便捎她出門游玩,也好叫人知曉,他們夫婦和睦,破了那些傳言。
好歹跟了他,不能叫她受委屈。
徐雲栖進殿換了一身便捷的勁衫,出來時,裴沐珩盯了她好久。
她穿着件杏色的長衫,褲腿束進黑色的鹿皮靴裏,幹脆利落,腰間系着一條藍色的絲帶,勾出盈盈一握的小蠻腰,襯得身形高挑秀逸,頗有幾分飒爽之姿。
“怎麽了?”她撫了撫面頰,以為有什麽不妥。
裴沐珩搖頭,領着她往前走,“沒有不妥。”
夫妻二人在前,銀杏與兩名暗衛在後,不消片刻,行至馬場,侍衛将裴沐珩慣用的“烏蹄”牽了來,裴沐珩翻身上馬,擡手來拉徐雲栖,“我帶你。”
徐雲栖回首望了一眼遠處一望無垠的草原,眼底隐隐含着興奮,“三爺,我可以自己騎馬嗎?”
裴沐珩微愣,“你會騎馬?”
徐雲栖笑,“會一些。”
裴沐珩重新下馬來到馬棚,替她挑了一匹适合姑娘家騎的溫順矮馬。
徐雲栖翻身上馬,縱着馬走了幾步,适應片刻,便往前方出發。
行宮建在半山腰,從行宮前的馬場往下躍,一條綿延上百裏的沃野綿綿不絕鋪向遠方,徐雲栖跑了一陣,俏臉被馬颠得通紅,只是她從不輕易服輸,硬生生勒着馬缰,慢慢将馬匹給馴服,待回首,卻見那男人,端秀灑脫地坐在馬背,一路不疾不徐跟在身後,頗有幾分霁月風光的氣質。
雖然猜到裴沐珩來陪她恐有內情,卻還是很高興。
她許久不曾縱馬尋歡。
徐雲栖繼續往前奔。
再行一段,馬兒穿過一片林子,到了另一處潮濕之地,徐雲栖乏了,便在坡頂鋪了一塊草席,兀自坐下歇着,騎得久了,腿側頗有些酸脹,裴沐珩閑庭信步下馬,尋來水囊遞給她喝。
兩個人都不是話多的人,無聲坐在坡上欣賞山下風光。
此地氣溫明顯比外頭要熱上幾分,四周密林成群,鳥語花香,坡下更有一處湖泊冒着騰騰熱汽,看得出來這裏有地熱。
徐雲栖對各式各樣的地貌并不陌生,有地熱的林子裏,藏着各種珍奇藥材,有些是活物,有些是草藥。
熟悉山林的人,有一種天然的警覺,徐雲栖敏銳察覺到什麽,立即悄悄将水囊擱下,信手撥開藏在矮叢下的草葉,四下打量。
裴沐珩不知她在做什麽,正待開口,驟然間一抹極快的綠光從眼前閃過,徑直往徐雲栖的方向竄去,裴沐珩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下意識擡手将妻子往自己身後護,與此同時,袖下軟劍以飛快的速度閃出,往那抹綠光挑去。
然而,有個人比他更快。
裴沐珩甚至還沒看清她的動作,便見一條兩寸長的綠色小蛇被徐雲栖輕飄飄地捏在手中。
裴沐珩:“……”
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綠梢蛇,個頭小,能入藥,徐雲栖平生也僅僅在湘西一藥材商手裏見過一回,方才只覺四周有危險,卻沒料想逮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綠梢蛇,徐雲栖心情大好,提着被她用銀針麻醉過去的小蛇笑吟吟轉身。
裴沐珩以一副難以形容的表情震驚地看着她。
擔憂她受傷的後怕猶未散去,此刻他面色白中泛青。
徐雲栖迎上他冷峻的神情,笑容僵在了臉上,再順着他視線瞅了一眼手中的小蛇,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神情變得無措,想要解釋卻又無從解釋起,垂眸低落片刻,最後慢吞吞轉過身,小心翼翼将那小蛇纏在随身攜帶的布囊裏收好。
裴沐珩看着默默背身過去的妻子,目光越過她纖細的肩頭,清晰地看到她一舉一動,那番動作熟稔無誤,一看便知是家常便飯。
裴沐珩喉結翻滾,将那口涼氣緩緩咽下去,
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樣的妻子?
他好像從未好好了解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