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風聲更勁,日頭漸漸躲去了雲層後,眼看天色轉陰,裴沐珩起身打算回去,徐雲栖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
這一回,二人沒有騎馬,而是不緊不慢往回走。
徐雲栖擰着小布囊看着前面的男子,他穿着一件玄青的長衫,修長挺拔,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一種克制又清越的氣度,如高嶺之雪,雪山之松,不可冒犯。
徐雲栖與他保持距離,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回去尋來烏梅酒,将這條蛇浸泡其中,可制成最好的藥酒,若是外祖父在世,給他老人家享用,便可祛風濕,治好他的老寒腿……想起至今毫無所蹤的外祖父,徐雲栖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裴沐珩南下揚州那兩月,她借口回娘家,親自去了一趟燕州和通州,依然一無所獲。
胡掌櫃的說,一年多過去了,外祖父可能已不在人間。
風拂入她眼底,化為一抹深掠不去的倉惶。
裴沐珩回眸,便見妻子跟個犯錯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跟在身後。
他忽然又覺得好笑,駐足望着她,“你不怕嗎?”
徐雲栖頓住,壓下心頭憂色,眨眼道,“我不怕,你怕嗎?”她反問。
裴沐珩無語。
“你以前捉過蛇?”
徐雲栖臉上重新浮現笑容,颔首道,“我捉過,我少時跟随外祖父上山下海,還捉過魚呢。”
裴沐珩明白了。
出身鄉野的姑娘有一股格外的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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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用什麽捉的蛇?”
“這個?”徐雲栖将藏在袖下的銀針掏出來,耐心給裴沐珩解釋,“這上頭染了些藥酒,可以麻醉小蛇。”
“原來如此。”
裴沐珩屬實驚訝妻子的本事,對她又有了新的認識。
妻子并不是表面這般柔柔弱弱,反而有些自保的本事,身為丈夫應當高興。
“要不要我幫你?”他還是擔心那條蛇會咬到她,
徐雲栖想起丈夫潔癖的毛病,笑着搖頭,“我不會有事的。”
裴沐珩沒有強求。
小小插曲釋然後,二人重新上馬,趕回行宮。
這一夜夫妻倆睡得早,裴沐珩卻沒有碰她,徐雲栖只當他被自己徒手捉蛇給吓到了。
翌日清晨,裴沐珩換了一身朝服出來,跨出門檻卻見暗衛杵在臺階下欲言又止。
“怎麽了?”
暗衛臉上頗有幾分打抱不平,“公子,昨日銀杏姑娘告訴屬下,說是前幾日大理寺卿劉家的姑娘,半路攔住少奶奶,意圖不軌。”
裴沐珩聞言臉色如覆了一層寒霜,默了片刻,什麽都沒說,徑直往乾坤殿走。
進去時,方知燕少陵回來了。
年輕的少公子将查抄的名錄遞給皇帝,面上帶着勃勃的幹勁。
瞧見裴沐珩,燕少陵拱了拱手,對着他露出個張揚的笑。
皇帝并未急着看折子,而是望着星夜兼程的燕少陵,露出和緩的笑,
“你這回辦事利索,要朕怎麽賞你?”
燕少陵大喇喇笑着,撫了撫後腦勺道,“陛下若真心疼我,幹脆賞我個稱心如意的媳婦?”
皇帝哼了他一聲,沒接這話茬,“你乏了,回去歇着,晚上來乾坤殿用膳。”
燕少陵興致缺缺離開了。
待他一走,皇帝将折子攤開,掃了一眼臉色凝重,
“瞧,小小商戶竟然侵吞了這麽多銀兩,這絕不是偶然,案子還得細查,你們覺得誰去晉州合适?”
燕平捋着胡須正在思量,這頭裴沐珩上前笑着接話,
“皇祖父,三司伴駕的有刑部尚書蕭閣老和大理寺卿劉大人,晉州離得又近,還是派個穩妥人去,蕭閣老上了年紀不便奔波,恐得劉大人親臨了。”
秦王給太子的局已布好,總得有個替罪羔羊,劉氏女倚仗的無非是自己父親任一卿之官,少不得除去秦王一條臂膀,順帶給妻子出氣。
燕平聽了這話,淡淡看了一眼裴沐珩,燕平也正琢磨着給秦王收拾首尾,權衡将誰推出去更合适,不料裴沐珩替他做了抉擇,遂順驢下坡,“陛下,偷運火藥非同小可,就讓劉大人前往,最為合适。”
皇帝準了。
是夜,燕少陵擰着兩個人頭扔在大兀使臣的談判桌上,嚣張得不可一世,
“你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我大晉好糊弄的?告訴你,老老實實将戰馬送來,否則斷了你們的茶葉鹽絲,看你們草原上的牧民吃什麽,用什麽!”
生絲除了給貴族制作衣裳,更能制成軟甲穿在铠甲之內,可受箭十餘支而不死,是騎兵重要軍備之一,大兀三王子見算盤落空,心中涼了半截,随後的談判兵敗如山倒,被大晉遏得死死的。
姜還是老的辣,皇帝與大兀定下十年之約,私下又扶持了可汗的弟弟,許了一些好處讓其兄弟針鋒相對,算是穩住了邊關局面。
談判接近尾聲,皇帝在四月初十這一日,舉辦萬壽宴,一來慶祝六十二歲壽辰,二來歡送使臣。
是夜,邕寧宮燈火煌煌,推杯換盞。
宴席過半,皇帝留下秦王主持宴席,先折回寝宮,被臣子勸了幾口酒,皇帝喝得昏昏然,頗有些不适,老人家倚着圈椅歇着,問劉希文,
“怎麽不見循哥兒?”
劉希文從內侍手中接過醒酒湯,擱在皇帝跟前,回道,“那日與使臣較武,十二殿下腿傷更甚,方才喝了幾口酒疼得厲害,便先退席了。”
皇帝按着頭額,耷拉着眼皮沒有吭聲。
大約打了個小盹,迷迷糊糊聽到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皇帝猛地睜開眼,便見金吾衛大将軍楊赟掀簾而入,他身穿铠甲面色緊繃,單膝着地道,
“陛下,京城出事了。”
皇帝猛地坐起身,沉聲問,“出什麽事了?”
楊赟迅速禀道,“宮西坊慈恩寺附近的別苑囤積火藥,發生爆炸。”
皇帝聞言額尖跳了下,滿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慈恩寺是皇帝下旨敕造,用來安置先皇後長生牌的皇家寺廟,許百姓給先皇後供香火,享受皇後餘澤,先皇後死的早,過世時太子不過稚兒,皇帝每每做夢總夢到發妻惦記着孩子,遂将慈恩寺附近的院子賞給太子,許太子每月陪祭數日,果然再往後,皇後便不托夢,皇帝睡得也安生。
這一帶一直是太子私産,皇帝從未過問。
近些年,偶然有人暗告太子私下在此地圈養舞女,皇帝敲打了幾回,本以為太子改過自新,哪知竟敢囤積火藥。
他要做什麽!
一股暴怒湧上眉梢,皇帝眸光發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楊赟道,“先前通州糧倉一案,通州知府陳明山蒙太子授意斂財刮利,其中大部分糧食被運往市面售賣,仍然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蹤,都察院一直在追查其去處,最後追查到慈恩寺,原來太子殿下不僅将所獲錢財藏于此地,更是悄悄藏了些兵器火藥于慈恩寺,今日晌午,此地突發大火,發生爆炸,連帶附近民宅受池魚之災。”
“荀閣老立即派人封鎖此地,撲滅大火,可麻煩的是,城中忽然流言四起,只道太子要造反。”
京西坊慈恩寺附近,是皇帝回銮的必經之地,倘若在此地預埋火藥,皇帝難逃生天。
“臣方才收到荀閣老八百裏加急,迅速将邸報呈交于您,請您決斷!”
楊赟雙手将荀允和所寫的折子,擡至頭頂,遞給皇帝。
而年邁的皇帝,重重摔倒在圈椅的背搭上,眼珠無神地盯着那封折子,半晌沒有說話。
劉希文急了,“陛下,恐京城有變,您必須速下決斷!”
火藥爆炸,太子的事蓋不住了,如今帝駕出巡,難保太子不铤而走險。
皇帝眼神輕垂,布滿溝壑的面容罕見交織着幾分疲憊與頹喪,到底是坐擁萬裏江山的聖主,皇帝很快振作精神,端坐在禦案後,“楊赟,聽令。”
“臣在!”
“着五千精兵,迅速控制行宮上下,切忌,莫要驚動使臣!”
“臣遵旨!”
“劉希文,拟旨,召十二王裴循……”話落想起裴循傷重,語氣微微頓了下,思量兒子皇孫中誰可堪大任,很快想起裴沐珩,目露堅毅,“召皇七孫進殿,封他為昭明郡王,由他領着朕的谕旨,前往燕州衛所調兵,趕赴京城,侯朕回京!”
“遵旨!”
“此外,留文國公照應使臣,其餘王公大臣均召來乾坤殿聽政!”
“臣就這去辦!”
少頃,披堅執銳的禁衛軍無聲穿梭在行宮,迅速占據各個要地,女眷各自回宮待命,大臣并皇親全部被護送至乾坤殿。
文國公聽到風聲,心中暗驚,未免洩露機密,這一夜他老人家便睡在使館,與使團縱歡達旦,此是後話。
以秦王為首的王公大臣陸陸續續被傳來乾坤殿,秦王心知肚明,面上卻佯裝醉的厲害,倒在內侍肩頭,不省人事。
蕭禦不知其裏,與其餘幾位大臣交換了眼色,各個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獨燕平一身緋袍立在上首,靜默不言。
裴沐珩受命而出時,正遇見內侍擡着受傷的十二王進殿,叔侄二人相視一眼,均露出些許複雜,裴循由人攙着落地,擡手拍了拍裴沐珩的肩,溫聲道,“路上小心。”
裴沐珩鎮定地看了一眼秦王等人,手執虎符,越衆而出,快步來到臺階下,迎着暗沉的夜色飛身上馬,朝着燕州方向疾馳而去。
片刻,皇帝召衆人進殿,老人家換了一身明黃龍袍,沉默坐在禦案後,壽宴上突發變故,對于他來說,是莫大的打擊。
起先氣得口中血腥翻騰,慢慢冷靜下來後,皇帝眯着眼看了一眼秦王和陳王等人,暗帶狐疑。
秦王和陳王均喝得滿臉通紅,頗有幾分不知世事的茫然。
不一會,一陣哭聲打破殿內的沉寂,
被押來的皇長孫跪在臺階前,對着殿內大哭,“皇祖父,父親絕不會做對不住您的事,這一定是奸人陷害,您一定要查清楚,還父親一個清白!”
秦王一黨的七王爺,扭頭朝着殿外喝了一句,
“你有什麽證據表明太子是清白的?”
殿外皇長孫嘶聲力竭喊,“我就是最好的證據,父親怎麽會舍了我?他留我在皇祖父身邊伺候,便是對皇祖父最大的效忠。”
七王怕皇帝被他說動,連忙斥道,“我呸,你還有臉胡說,太子收斂的錢財都藏在慈恩寺,上回父皇幽禁太子,太子懷恨在心,這一次趁着父皇出巡,他便動了殺心,定是逮着父皇回銮之際,在西城門附近埋了火藥,欲殺我們而後快,真是好歹毒的心哪!”
話落,七王跪在殿中,紅着眼義憤填膺,“父皇,私藏兵刃,罪同謀反,還請父皇徹查太子,以儆效尤!”
蕭禦見七王口口聲聲落定太子罪名,淡聲提醒,“七王爺,事情沒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論。”蕭禦是刑部尚書,一切依事實說話。
皇帝沒有搭理他們,而是默默看向長空。
半夜,雷聲轟鳴,裴沐珩在一片大雨瓢潑中抵達燕州大營,他手執皇帝手書并虎符,迅速接手燕州大營兵權,連夜排兵布陣趕赴京郊,為皇帝掠陣。
路上,暗衛問他,“這回太子跑不掉了吧。”
裴沐珩望着漸漸在晨光中露出輪廓的京都,面色淡漠。
自然跑不掉了。
不僅太子跑不掉,秦王也入了甕中。
次日,文國公清早送使臣出關,皇帝在收到裴沐珩安全無虞的消息,方動身回京。
回程較快,清晨天還沒亮透便啓程,傍晚抵達京郊,這一路因着快馬加鞭,馬車颠簸得厲害,女眷均有些受不住,裴沐珊一路照顧母親,徐雲栖獨自乘車,她素來心性淡漠,沒有什麽事能上得了她的心,這一路,便心無旁骛給裴沐珊制出一套胭脂來。
抵達西城門,薄霧冥冥,旌旗蔽空,一衆留守的文武大臣均在城門外迎候。
裴沐珊從前面那輛馬車內探出半個頭,指着前方身着銀色铠甲的裴沐珩嚷嚷,“嫂嫂,快看哥哥,哥哥穿着盔甲可俊啦。”
裴沐珊這一句話,成功引起沿路衆姑娘的側目。
徐雲栖這個正主還沒來得及反應,路邊其他馬車動靜喧然,不少姑娘紛紛從馬車探頭探腦,
“哇,果然是三公子。”
“這麽好看的男人,也不知什麽人能入他的眼?”
“你想多了,三公子不食人間煙火,哪懂得風花雪月……”
“咳咳,那個,恕我提醒你們,三公子已經成親了……”
一陣詭異的安靜後,大家掃興地丢開話題。
“咦,站在三公子身旁的是荀閣老吧?”
“可不是,荀閣老奉命留守京都,深受信重,”
“荀閣老位高權重猶在其次,你們可知,他自與荀夫人成婚以來,從未納妾,這麽多年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堪稱京城達官貴胄的表率呢,雲靈姐姐真是好命,得了這麽好的爹爹……”
銀杏聽得衆人議論裴沐珩,便替徐雲栖打了簾。
徐雲栖抱着胭脂盒,随意瞥去一眼,裴沐珩全身覆甲,露出那張毫無瑕疵的俊臉,火把将那一帶照得透亮,他五官棱角分明,濃睫如墨,如同工筆揮就,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美得不似凡塵。
他手握長矛,矗立在地,隐約瞧見一人着緋袍站在他身側,模樣被長矛擋了正着,瞧着氣度也極是不俗。
徐雲栖收回目光,一笑置之。
不一會,衆臣行禮,迎着皇帝入城,裴沐珩與荀允和上馬跟随左右。
随後,官眷馬車陸陸續續啓動。
荀允和勒着馬缰緩緩駛入甬道下,就在這時,身後茫茫煙塵中忽然傳來一道幽遠又清脆的呼喚,
“雲栖姐姐!”
荀允和聽到這個名字,猝然回過身,漆黑的雙眸忽如探燈,飛快地在人群搜尋嗓音來處,然而那道呼喚仿佛從前塵故夢裏鑽出,又悄無聲息沒入紛紛擾擾的說話聲。
身側裴沐珩走了一段,見荀允和遲遲未動,整個人仿佛被釘住,揚聲喚道,“老師!”
荀允和僵了一下,慢慢回過神來。
裴沐珩見他面色忽然變得十分蒼白,忙問,“您不舒服嗎?”
荀允和揩了揩額尖的細汗,搖頭,恢複一臉如常的笑,“沒有,方才聽錯了。”旋即縱馬往前,跟上皇帝輿駕。
徐雲栖這邊被蔣夫人小女兒叫住了,只見蔣夫人馬車裏露出一張活脫可愛的俏臉,正是蔣玉河的妹妹蔣玉珍,蔣玉珍朝徐雲栖嬉皮笑臉揮揮手,又往前方指了指。
煙雨朦胧中,徐雲栖瞧見一道如玉的身影端坐在馬背上,隔得遠瞧不清他的神情,他一襲白衫坐着一動不動,侯在城牆下等候蔣家馬車。
太久未見,徐雲栖仿佛快忘了他是什麽模樣,回過眸朝蔣玉珍打了招呼,旋即放下車簾。
等那道布簾擱下,遠處蔣玉河緩緩縱馬過來,目不斜視駛到蔣家馬車邊上,護送母親回程。
入城走了一段,徐雲栖想起要去買一壇好的藥酒,半路遣随車的陳嬷嬷與王妃通報,
“前面保安寺邊上便有個藥鋪,我要抓幾副藥做藥膳,耽擱不了多久,煩請王妃通融。”
陳嬷嬷應下,前幾日熙王妃無意中聽裴沐珩提到徐雲栖會做藥糕,她要抓幾服藥也在情理當中,只要兒媳全心全意伺候兒子,熙王妃不會約束了她,遂準徐雲栖離開。
裴沐珩留了兩名侍衛護送妻子,這兩人護着馬車從主道駛入往南的巷子,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駛入保安寺前面的街道,就在這時,前方巷子口忽然傳來嗡嗡的嘈雜聲,緊接着一群流民趕着些許百姓往這邊奔來。
“救命啊!”
“搶劫!”
侍衛見狀不妙,連忙将馬車驅至一旁,打算掉頭離開。
“少奶奶,有些三教九流的惡徒趁着太子出事,在城中殺傷搶掠,怕是趁亂劫財來了!”
徐雲栖聞聲立即掀開車簾,瞥見不少百姓從馬車旁經過,幾個穿着破爛手持各式各樣刀具的流民,兇神惡煞追來,有婦人被揪住,哭哭啼啼将身上銀錢首飾丢出來,流民得了金銀珠寶,拼命往布袋裏裝。
寬敞的街道亂成一片。
陳嬷嬷忙往馬車車轅一坐,“快掉頭回去!”
可惜晚了,那流民頭頭瞧出徐雲栖一行非富即貴,打了個手勢,一群人蜂擁而來。
“留下錢財,我們不為難你們。”
王府的将士豈是吃素的,一面放出信號煙花,一面抽出長刀應戰。
片刻刀劍相交,發出陣陣刺耳的争鳴。
車夫循着機會從夾縫中往回趕,意圖沖出包圍圈,侍衛功夫自然不賴,可惜對方人多,一時被困在巷子口出不去。
“你們可知裏面坐着的是誰?識相的趕緊走,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徐雲栖也逮着機會往湊近的流民射出銀針,這些竄上來的流民均是應聲而倒。
那為首的流民見王府侍衛訓練有素,擔心捅出大窟窿,且戰且退,只是這些人出身三教九流,手裏頭也有些五花八門的暗器,其中一人溜走前将手中一煤油球點燃,徑直往徐雲栖的馬車扔去。
千鈞之際,一道白色的身影縱馬往徐雲栖這邊躍來,眼看火球即将撞到車壁,他劍鋒一橫,将火球往回挑,火球擦過他肩頭往路邊砸去,只聽見悶哼一聲痛,待徐雲栖掀開車簾,那人捂着受傷的肩口,從她面前疾馳而過,只給她留下一道單薄的側影。
半個時辰後,徐雲栖安全抵達清晖園,未免生出事端,徐雲栖半路遇劫匪一事被暗衛隐下了,陳嬷嬷帶着人猶有餘怕收拾箱籠,銀杏伺候徐雲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主仆二人坐在東次間喝茶。
銀杏幫着她将那條小蛇安置好,折出來見徐雲栖面色淡淡,擔心問,
“姑娘,要不奴婢回一趟徐府,讓夫人去打聽打聽蔣公子的傷勢?”
徐雲栖雙手搭在桌案,搖了搖頭,“不必去。”從蔣玉河的行蹤來看,他該是跟着她到了那附近,否則來的不會這麽快。
打聽,探望,糾纏不休?
沒有什麽比冷漠無情更容易讓人死心。
徐雲栖沒有嘗過情滋味,不知感情是什麽,想來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
皇宮這一夜,燈火通明。
除了女眷,文武大臣并皇室宗親皆在奉天殿待命,沒有皇帝準許,誰也不敢離開。
三千羽林衛與三千錦衣衛駐守奉天殿內外,不許任何人進出。
禦書房內,除了護送皇帝回來的裴沐珩,只有劉希文,荀允和與禮部尚書鄭閣老。
皇帝自回到禦書房,雙手摁着頭額,不曾擡頭,
荀允和将東宮一事禀報給皇帝,
“自慈恩寺發生爆炸,臣查封附近街道,目前共有三十多人傷亡,情況不容樂觀,因牽涉東宮,臣得皇後娘娘首肯,與娘娘一道下令,将太子殿下及屬臣拘在東宮,此外,臣也安排武都衛拿住了楊家上下,一切待查明真相後,請陛下裁奪。”
“對了,出事後,太子殿下一直懇求要見您一面。”
皇帝按着眉心一動未動,語氣聽起來十分疲憊,“這個案子交給三司徹查,所有皇室宗親皆不插手。”這是不打算見太子了。
“臣遵旨。”荀允和施禮。
“你們都退下吧,朕歇一會兒……”皇帝擺擺手。
荀允和和鄭閣老尚有公務處理,率先退出禦書房,裴沐珩随後折至禦案前,将昨夜皇帝給他的虎符呈于掌心,“孫兒已調燕州軍護駕,虎符歸還陛下。”
皇帝正斜倚在禦塌上,幽然睜眼看着他,盯了他片刻,颔首,“擱下吧。”
旁人恨不得将兵權擱在手上拽一拽,裴沐珩倒是給的利索。
裴沐珩退出禦書房,踏入奉天殿正殿,所有皇親貴胄皆在此處侯旨。
不一會皇帝傳話,準文武大臣回衙門當值,只是不許出宮。
燕平等人便打算回內閣,他出來沒多久,秦王尋了出恭的借口,跟了出來。
蒼穹如墨,廣闊的丹樨風聲鶴唳,燕平慢悠悠踱至臺階下,見秦王躲在臺樨一側的樹叢等他。
燕平籠着袖看着秦王。
秦王苦笑着朝燕平作揖,
“舅舅,大局已定,後面的事還請舅舅替我籌謀。”
燕平語氣涼涼,拱袖回,“王爺運籌帷幄,哪裏需要老夫籌謀。”
秦王曉得此次行動未經燕平準許,恐惹惱了燕平,忙道,“舅舅,我聽小內使說,昨夜陛下嘔了一口血,這等緊要關頭,我豈可不奮力一擊?再者,我更聽說,陛下言辭間提到要讓後輩歷練歷練,這是在暗示讓舅舅讓賢呢,舅舅難道坐以待斃?”
燕平撩眼看着他,夜色裏秦王的臉隐在樹枝下,瞧不真切,燕平凝立片刻,笑道,“臣知道該怎麽做,接下來王爺什麽都不用管,順着陛下心思便可。”
秦王一笑,朝他再揖,“一切仰仗舅舅。”
等秦王離開,燕平臉上的笑意收得幹幹淨淨,甩了甩衣袖,神色冷漠離開了奉天殿。
兩日後,宮中局面穩定,都察院首座與刑部尚書蕭禦領銜徹查太子謀反一案,朝官各歸各位,裴沐珩直到這個時候方得空出了一趟宮。
這兩日他不曾阖眼,剛上馬車,便閉目養神,那日護送徐雲栖的暗衛終于等到他出來,迫不及待鑽進,跪在他腳跟禀道,
“公子,那日回京,少奶奶在路上遇到流民,屬下這兩日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老穴,已一網打盡……”
這事裴沐珩在宮中已收到消息,得知徐雲栖沒有大礙便沒多問,眼下見暗衛欲言又止,便知有隐情,“還有什麽事?”
暗衛為難地擡起眼,“那日一位姓蔣的公子路過,救了少奶奶。”
“姓蔣的公子?”裴沐珩微微直起身,雙手搭在膝蓋,面色稍稍有了變化。
暗衛戰戰兢兢道,“這兩日公子在皇宮出不來,屬下……屬下自作主張,查了少奶奶與那位蔣公子,方知……方知少奶奶在被賜婚之前,曾與他定過親。”
暗衛一口氣說完,将頭點地,不敢再吱聲,更不敢去看裴沐珩的臉色。
裴沐珩屬實怔了好半晌。
不可否認,聽了這樣的消息,心裏頭并不高興。
誰也不樂意自己另一半與旁人糾纏不清。
只是轉念一想,他們為陛下賜婚,此前,他差點娶了荀雲靈,那麽徐雲栖與人定過親也不奇怪。
“什麽時候定的親?”裴沐珩語氣分外平靜,
暗衛悄悄看了他一眼,佩服他的定力,“大約一年前定的親,定親方兩月,陛下賜婚,徐大人豈敢抗旨,悄悄把蔣公子庚帖還了回去,蔣家那邊只得将少奶奶庚帖送回。”
裴沐珩又是一陣靜默。
馬車徐徐驅向王府,裴沐珩掀開車簾一角,靜靜看着外頭,天色已暗,燈火在蒙蒙細雨中慢慢後退,腦海不知不覺想起那日在草原上,興致勃勃擰着一條小蛇的姑娘,那麽純真無邪。
裴沐珩是個理智的人。
因荀雲靈一事,徐雲栖在外頭備受冷眼,卻不曾抱怨一句,如今得知她訂過婚,他又有什麽資格置喙。
裴沐珩神色如常回了王府。
照舊先去錦和堂給熙王妃夫婦請安,熙王妃在途中吹了些風,頭風又犯了,沒有留裴沐珩用膳,裴沐珩徑直回了清晖園。
徐雲栖今日遣銀杏出去買了一壇好酒回來,剛剛将那條小蛇放進去,主仆二人正圍繞那玻璃壇觀賞呢。
珠簾被掀開,一道颀長的身影垮了進來。
銀杏素來有些懼裴沐珩,悄悄行了一禮,将玻璃壇抱入梢間,連忙退下了。
徐雲栖雙手交握,立在博古架旁看着他笑,“三爺回來啦,用過膳了嗎?”
裴沐珩這回看着她的神色頗有些複雜,“沒有。”
徐雲栖于是傳膳,她已吃過,便在一旁看着裴沐珩吃。
裴沐珩吃了幾樣,便擱下了。
陳嬷嬷将碗筷收拾出去,夫妻倆坐在明間喝茶。
濕漉漉的雨汽被風裹着撲進來,燈火闌珊,夫妻倆坐着誰也沒吭聲。
徐雲栖察覺出,裴沐珩今日與過去不同。
夫妻倆成婚已有半載,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徐雲栖卻抹清了丈夫的習性,裴沐珩平日斯文清俊,待人謙和有禮,內心實則是冷漠且淡漠的,對于她這個妻子,安安分分待在後宅,不給他添麻煩,替他延綿子嗣便可,其餘的,他其實并不上心。
徐雲栖亦是這麽想,彼此配合,相敬如賓。
但今日裴沐珩情緒明顯有些變化,少了過往的那份客氣,多了一份沉默。
他平日哪有功夫在她這裏沉默,之所以沉默,當是知道了她與蔣玉河的事。
那日蔣玉河救她,裴沐珩暗衛在場,陳嬷嬷也在場,她就知道瞞不住。
即便他們夫妻沒有感情,這種事都是忌諱。
裴沐珩的沉默并未維持多久,反而是問起那條蛇,
“有什麽功效?”
徐雲栖溫聲解釋,“延年益壽,祛風活血。”還有一個壯陽的功效,徐雲栖沒說。
“需要釀制多久?”裴沐珩很好奇。
燈色下柔豔的妻子笑起來,雙目彎彎如同月牙,“三個月後便可喝了,不過越久越好。”
裴沐珩颔首,笑意卻不及眼底,“回頭可以給父王盛一些。”
徐雲栖立即點頭,“好。”
雨霧如絲,織出一片網,籠罩整座清晖園,連着人心裏頭也有些發悶。
陳嬷嬷立在門外直犯愁,去宣府之前,夫妻倆從未睡在一處,如今回了府,又發生了那樣的事,陳嬷嬷不知今夜他們夫妻要如何睡。
裴沐珩看了一眼角落的銅漏,時辰不早,他希望妻子主動留他,好叫他知曉,她沒有二心。
而徐雲栖呢,也悄悄瞥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明明在行宮一切都好,裴沐珩沒說要留下,當是介意那件事。
夫妻倆都在等對方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