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副将
副将
隊伍行了三日,遠離臨安,抵達平江府地界。
雖未出南邊,但連綿梅雨總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輪日頭挂在天際,所行之處盡是聒噪蟲鳴,像是要被太陽曬到咽氣,垂死前進行最後的狂歡。
驿站的大門外,士卒來來往往,正将車上的大小箱籠往裏搬送,有的嫌熱,幹脆卸甲解衣,光着膀子扛箱,汗水一灑一串,浸透腳下幹燥的泥土。
細辛春燕最怕這些如狼似虎的家夥們,可見他們動作粗暴,又忍不住央求:“勞煩諸位輕些,這些箱子都是紫檀木的,最是磕碰不得。”
士卒們對此深感厭煩,覺得若非婦人礙事,他們日夜兼程,此時怕早已到達秦嶺邊境,何至于在此停留,耽誤工夫。
可等眼神一轉,落到門口合歡花樹下的那道袅娜身影上,再大的火氣也随汗水落下,蒸發成熱騰騰的,見不得人的隐晦心思。
烈日炎炎,合歡花開的熱烈,粉色的花絲攢成一簇簇,像攥了把細密的繡花針,滿樹芬芳馥郁。
樹下,賀蘭香頭頂薄紗鬥笠,碧羅披帛垂到地上,正半躬腰身,拿饴糖逗螞蟻玩。
忽然一聲悶響震耳,賀蘭香哆嗦了下子,轉身道:“怎麽了?”
門口處,偌大一口紫檀箱子摔在地上,年輕的副将站在旁邊,神情拘謹,有些不知所措。
細辛春燕看着被磕出印的箱子,心疼的淚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見賀蘭香走來,不約而同地指着箱子道:“嚴副将方才手一滑,将主子盛頭面的箱子扔地上了。”
她的頭面多為金銀寶石所打,随便挑出一套,便能買下臨安一整條街的鋪子。
賀蘭香訝異一聲,擡眼看向嚴崖。
彈指間,香氣襲面,佳人已至。
嚴崖被日頭曬熱了面皮,低頭瞧着地上的箱子,“多少錢,我——”
“傷着了沒有?”
柔軟關切的聲音,比春風醉人,比蜜糖甜潤。
嚴崖詫異擡頭,正對上雙飽含關心的含情美目。
蟲鳴聲弱下,絲絲縷縷的花香氣,混合婦人身上清甜的脂粉氣,不由分說往人鼻子裏鑽,直達心坎兒。
嚴崖連忙低頭,之後又搖了搖頭,似是覺得自己動作有點古怪滑稽,便又重新擡頭,佯裝從容地道:“沒有。”
賀蘭香看到他手上的青紫,嗔他一眼,“睜眼說瞎話,這叫沒有?”
她扭頭吩咐:“細辛,你去把紅木匣子裏特地備用的紅花油拿來。”
細辛應下。
嚴崖慌亂起來,“夫人不必如此,我們行軍打仗的,從不将這點小傷放在眼裏,再說是我失手摔壞的你的箱子,你該責問于我的。”
“正是因我的箱子弄傷了你,我才更該對你負責才是。”賀蘭香嘆息一聲,從細辛手裏接過琉璃小瓶,讓嚴崖伸手,往他的傷處倒了一點,之後便擡眼,直直瞧着這年輕副将的眼睛。
嚴崖不敢眨眼,遍體僵硬,活似足下生根。
“自己搓啊。”她噙笑,聲若柔雲,“難道還要我親自幫你不成?”
嚴崖回神,用力搓手,再不敢擡頭多看。
正門正對正廳,一雙冷戾漆黑的眼睛正靜靜注視這一切。
崔懿聽膩了驿丞誠惶誠恐的客套,呷了口茶看向外面,笑道:“看不出來,賀蘭氏雖嬌氣,處事倒很和善,換作其他人,恐怕早已黑臉。”
謝折眉心跳了跳,盯住崔懿,不語。
崔懿平白起了身冷汗,放下茶盞讪笑:“大郎看我作甚,我說的哪裏不妥。”
謝折:“你真看不出來?”
崔懿:“我該看出什麽?”
謝折繼續不語。
他的記憶又回到了在侯府的第一夜。
女子頂着滿面清淚,踮腳湊到他左耳邊,咬字軟黏,說想勾引他。
那副樣子,只被他看見,只有他知道。
所以也只有他清楚,她能勾引他,便能勾引別人。
什麽和善,不過是心機和手段。
遼北的暴雪能凍住人除卻生存之外的所有念想,這是謝折第一次感到頭疼。
他知道該怎麽用刀一下斬掉蠻子的腦袋,卻搞不懂,該怎麽對付一個軟綿綿的女人。
夜晚,天幹物燥。
得益于賀蘭香走到哪都不委屈自己的驕縱性子,原本素樸的驿站客房,經她那幾大口檀木箱子的布置,變成了精巧雅致的女兒香閨,連擺在案上的花瓶都是羊脂玉的,袅袅燃燒的香料氣息甜而不俗,沿着門窗的縫隙直往外滲。
春燕還在為白日之事感到憤懑,往浴桶中放香丸時嘟囔:“奴婢和細辛姐都提醒他們好些次了,那位嚴副将不知在想什麽,光顧着發呆,沒走兩步便将箱子從手裏滑出去了,奴婢開箱驗過,好幾頂頭面都掉了珠子,心疼死人了。”
賀蘭香往肩上撩起一捧香湯,晶瑩水珠似珍珠,沿着雪白香肩滾落,經鎖骨,浸入到粉膩香軟當中。
“好了,”她嗓音略有沙啞,帶着股子疲倦的媚氣,“你們倆要是還想跟我從這幫人手裏逃出去,就多長心眼,少說話。”
細辛春燕俱是一愣,春燕連香丸都拿不穩了,細辛的手也哆嗦,不可置信地道:“主子說……逃出去?”
賀蘭香往細辛臉上彈了下子水珠,依舊是懶懶倦倦的語氣,“不然呢?你們倆不會真以為,我會那麽好心,去關心一個男人的手是青是紫吧?”
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很準,就像當初一眼看出謝晖會不管不顧的為她贖身一樣,她能看出來,這個嚴副将,也是上起頭來六親不認的毛頭小子,她都無需使太多手段,只要多看他幾眼,告訴他她有多需要他,他就會為她抛下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香霧缭繞,熱氣氤氲。
賀蘭香後頸仰靠下去,在熱霧中阖眼養神,心中默默盤算。
她從小便知道,美貌于女人而言是一把鋒利的刀子,不用這把刀去捅別人,便只能用這刀捅自己。
她才不要自殘。
“篤篤。”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主仆三人同時一驚。
“奴婢去看看。”細辛起身,将裏間的帷幔放下,走到外間揚起聲音,“什麽人?”
那人未回答,只是又敲了兩下門,似乎耳朵不太好。
細辛內心狐疑,想着反正是在驿站當中,裏外重軍把守,能出什麽亂子,便走到門前,将門拉出一條縫隙,放眼往外看去。
這一看,正對上雙漆黑冷沉的眼睛。
廊中昏暗的燈火加持了長相的淩厲,哪怕謝折面無表情,給人的感覺也是兇狠冷戾,殺氣騰騰。
“賀蘭香在哪。”他道。
細辛面色慘白,舌頭也在這時打起結,磕磕絆絆地道:“我們主子在,在……”
嘩啦一連串的水聲,帷幔被掀起,溫熱的香風自裏面飄到外面。
“天色已晚,将軍有何貴幹?”
賀蘭香身披棉白緞袍,衣帶未系,襟口相疊,只在腰間松垮束了根綢帶,帶子細長,像是綁頭發用的,順手拈起便往腰間一繞。
她推開細辛,笑眼盈盈看着門外的男子,眉宇間水霧猶在,濕潤清透。
“我有話同你說。”謝折聲音頗沉,不怒自威。
賀蘭香柔若無骨地福了下身,軟聲道:“妾身恭聽。”
她撩開眼皮,潋滟眼眸瞟着謝折,神情好奇。
謝折與之對視,面無波動,目光肅冷。
他要對她将話都說開,讓她以後少耍花招,嚴崖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副将,他決不允許她利用他達成什麽目的。
如果她真那樣幹,他縱使與龍椅上那位撕破臉,也要将她殺了,以絕後患。
“賀蘭香,你,”謝折狠話抵達舌尖,注意到她潮濕貼在胸前的發,呼吸一滞,猛地便将臉轉向了一邊。
“你在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