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蠻匪
蠻匪
泗州南北交界,溝壑嶙峋,層巒起伏,山路四下樹木叢生,空氣中彌漫一股盛夏時節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氣,若定睛去尋,可在雜草中看到被野獸啃食剩下的動物屍首,已腐爛發臭,周遭蒼蠅圍繞,令人作嘔。
正值晌午,大軍原地休整,紛紛尋找涼快背陰之處。
衆多人中,只有一雙眼睛始終保持警惕,望向時不時傳出虎嘯猿鳴的雜林深處。
崔懿頂着滿頭熱汗走來,将手裏兩塊幹硬的胡餅遞給馬上之人,“大郎下馬歇歇罷,我真奇了怪了,怎麽越往北天反倒越熱了。”
謝折下馬,未接胡餅,步伐徑直往雜林邁去,黑眸中銳光凝聚,宛若鷹瞳。
“你找什麽去,”崔懿跟上他,唉聲嘆氣,“這破天一動一身汗,還不如留在遼北受凍,真是氣煞人也。”
落葉窸窣,飛鳥自空中掠過,林中獸鳴消失。
謝折巡看片刻,收回視線,轉身接過崔懿手中胡餅,三兩口下肚,氣勢恢複警惕。
崔懿沒胃口,吃不下東西,捧着一羊皮壺的水幹喝,喝完左思右想,終對謝折壓低聲音說:“大郎,演武場上,你做得有些過了。”
“朝裏朝外,都在盯着遼北兵權這塊肥肉,你是從屍堆裏得來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軍規,兄弟們只服你一個,若換別人,說反便反。如此動蕩關頭,你最該做的便是團結部下,上下一心,怎該殺一儆百,寒了弟兄們的心?”
謝折視若無聞,奪過羊皮壺大飲兩口,又将壺塞回崔懿手裏,大步回到馬下。
崔懿便知他是這反應,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長嘆一口氣,搖頭晃到樹蔭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燒,蟬鳴難拟焦躁。
可這回,沒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馬車上放。
馬車裏面,賀蘭香恹恹發着呆,不言不語,連熱都察覺不到,真成了木頭美人兒。
細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東西吧,這裏面的核桃棗泥糕是出發前奴婢特地給你買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壞了。”
春燕也道:“就是,還有這龍井薄荷小餅,口感清涼,此時吃最舒服不過了,主子就吃些吧。”
賀蘭香搖了下頭,耳下搖晃的瑪瑙耳铛都跟着沾了呆氣。
“你們吃吧,我不餓。”她沒精打采道。
從啓程上路,她的精神就沒起來過,正如山間被太陽曬焉了的杜鵑花,美則美矣,毫無生氣。
細辛實在不知該再怎麽寬慰,只好低聲道:“主子何必早早頹廢,興許嚴副将那邊尚有回轉餘地呢?”
賀蘭香輕嗤一聲,将車窗支開一條縫隙,目光懶懶掃着外面的人,聲音淡淡,無喜無悲,“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不過也難怪,自古民間傳說只道女子如何矢志不渝,教化出一個個癡情種,以為殉情是常見的事情,可在男人眼中,縱然天仙下凡,也遠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來得重要。”
當初趁嚴崖熱血上頭,她還能指望他沖冠一怒為紅顏,可謝折當着他們所有人的面砍頭示威,這無疑是擺在臺面上的警告,再熱的血也該被吓涼了。
“你們看外面的那一個個。”
賀蘭香指尖輕點而過,笑帶譏諷,“若我私下去問,他們保準會拍着胸口,說為我做什麽都可以,哪怕去死都可以。可當我真拿把刀放在他們面前了,他們又有誰敢去動。這世上,一個人真心對另一個人好,甚至願意為對方不顧性命的,怕也只有自己爹娘了。”
可惜,她沒有。
暑氣将眼熏紅,賀蘭香笑着笑着,尾音便帶哽咽,素手拿起塊甜膩的棗泥糕,咬了一口。
外面,謝折還在巡看兩邊雜林,不經意的,目光便掃在了車窗的那絲縫隙上。
縫隙裏,形若櫻桃的紅唇若隐若現,正在細嚼慢咽着什麽。
濃光蟄眼,謝折別開了視線。
*
全軍用過幹糧,離啓程尚有一息工夫,便各尋涼地,打盹養神。
這時,雜林中猿鳴猛然高亢,飛鳥驚出叢林,鳴啼聲環繞不斷,樹葉沙沙落下,濃烈殺氣拔地而起。
幾乎是眨眼之間,林中冒出無數持刀匪徒,嚎叫着舉刀沖向休憩士卒,眼中兇光畢露,宛若餓了數月的鬣狗。
賀蘭香被動靜所驚,大為失色,隔窗詢問:“外面發生何事?”
崔懿小跑而來,“小事小事,撞上了幾個找死的蠻匪而已,過會兒便處理幹淨了,夫人不必驚慌。”
“蠻匪?”
賀蘭香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號,不由支窗往外望去。
馬車外,慘叫連天,血色染紅路面。匪徒陣勢吓人,卻遠不是久經沙場的悍兵悍将的對手,一經交戰,毫無還手之力,只有被就地斬殺的份。
賀蘭香一眼過去,正好看到謝折一刀将名蠻匪劈成兩半,屍體摔在地上,肝髒腸子灑落一地,手腳一動一動尚在抽搐,吓得她驚呼一聲,險些丢了魂魄。
謝折滿面血點,黑眸猙獰,轉頭望去,正與賀蘭香驚慌的眼睛對視上。
哐一聲,窗子落下。
殺戮持續了有近半個時辰,匪徒全殲,無人傷亡,就是把人吓得不輕,不僅賀蘭香和兩個丫鬟受了驚吓,老頭張德滿也哆哆嗦嗦,嚷着要回臨安,說什麽都不要再往北去。後被賀蘭香一記眼神給吓沒了動靜。
之後謝折親自帶人前往匪窩剿清餘孽,崔懿留下清點屍體。
也就是在與崔懿的交談中,賀蘭香方知蠻匪原來全是游蕩在中原的蠻人組成,因融入不到中原習俗,便入山為匪,靠打家劫舍為生,手段比尋常惡匪還要殘忍得多。
賀蘭香想到在鹿門驿裏老簪匠跟她說的話,說來往客人中就數草原人和胡人有錢。怪不得有錢,合着都是搶當地人的。
“這些家夥雖窮兇極惡,卻也并非蠢鈍之輩,沒道理向官兵自尋死路。”崔懿捋着胡子犯起郁悶,“怪哉,怪哉。”
忽然,他神情一滞,大叫一聲不好,“壞了!不該讓大郎前往匪窩的,嚴崖!你速速帶兵前往支援!大郎此時恐已中陷阱!”
賀蘭香聽了,心中一嗒,本該覺得解氣的,卻又高興不起來。
這破地段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即便謝折出事她僥幸脫身,又能往哪裏去,何況,誰知道又從哪會冒出來一堆蠻匪。
約過了有兩炷香,謝折領兵歸來,不僅有原班人馬,還帶回來一堆老弱婦孺,看樣子,全是從匪窩裏救出來的。
崔懿原本還在為自己的多慮而大喜過望,看到那些人,又犯起了頭疼,只好硬着頭皮命手下挨個盤查,問他們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去往何處,如何落到蠻匪手裏的。
盤問完,總不能送回匪窩,只得随軍帶上。
賀蘭香在車上朝那些人打量了幾眼,發現一個個面黃肌瘦,也不知餓了多久,便讓兩個丫鬟将吃不完的點心都分下去。
點心一經發放,立馬被搶奪一空,連粒渣都能沒剩下。
一堆人裏,只有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女安靜站在一旁,不争不搶,局外人似的冷眼旁觀。
賀蘭香不由被吸引了注意,見那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便差春燕過去,問她叫什麽名字。
少頃,春燕回來,“主子,她說她叫阿蠻。”
“阿蠻……”
賀蘭香從嘴裏過了一遍這名字,道:“找身衣服給她換上吧,髒兮兮的難看死了,女孩子就得清清爽爽的。對了,順便把她長滿泥的長指甲也給剪了,瞧着便鬧心。”
短暫的插曲過去,隊伍繼續前行,直到太陽落山,方在曠野紮營。
秦嶺近在咫尺,太白山上積雪不化,雪松迎客,寒氣終年不散,再無人抱怨熱。
甚至賀蘭香下馬車透了會兒氣,硬是被涼意又逼回了車中,吃了盞熱茶,人有些發困,便對兩個丫鬟道:“我睡上一會兒,你們倆不必總守着我,下去走走罷,過了秦嶺,可就再也看不到南邊的風景了。”
細辛春燕初時推脫,後見賀蘭香果真睡着,一時百無聊賴,便下了馬車,觀望起山河風光。
馬車左右護衛森嚴,即便沒了兩個丫鬟在側,賀蘭香也不缺人使喚。
過了片刻,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現在護衛面前。
“細辛姐姐讓我過來把野果給夫人,讓她嘗嘗鮮。”
小丫頭張開手,掌心裏果然有一捧鮮紅的莓果,看着便甜。
護衛掃了眼,點頭放人上車。
片刻之間,馬兒一聲凄厲長鳴,鮮血順着後臀傷口嘩嘩流淌,疼急眼撒起四蹄便已狂奔,撞翻若幹士卒,沖出轅門。
細辛春燕本在觀賞天際雲霞,猛然被動靜所驚,轉頭望到場景,頓時白了臉色。
“那……那不是阿蠻嗎?”細辛瞪大了眼睛,邁開雙腿追去,“她在幹嘛,她要把主子帶到哪裏去!”
黃昏下,謝折正欲卸甲搭營,聽到動靜舉目一望,臉色大變,掐指吹出一記長哨,本在吃草的駁色大馬揚蹄而來,停在了他的面前。
謝折上馬,揚臂甩出嘹亮一記鞭響,“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