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侍疾

侍疾

咫尺之間, 呼吸混合,女子身上的甜媚體香與森冷寒甲散發的陰涼殺氣碰撞交融,如烈火燃冰, 既冷又熱。

賀蘭香就這麽笑盈盈地看着謝折, 眼波流轉間, 眼神像帶了柔軟的鈎子, 一點點将人往眼裏拖拽。

四目相對, 謝折聞着她身上的甜香氣味, 心神瞬間被勾到了昨日夜裏。

神魂颠倒, 欲生, 欲死。

那是只有她能給他的滋味。

謝折呼吸驀然開始粗沉, 眼神暗到可怖, 死盯賀蘭香,聲音更加冰冷不近人情:“回答我,來這幹什麽。”

燈火輕晃, 賀蘭香輕嗤, 溫言媚語自口中飄出, “都說了想你想得睡不着,所以來看看你,不相信啊。”

謝折的臉直接沉了。

賀蘭香軟哼一聲,像被折了興致似的,眼神漸漸冷了下去,無聊扶了下發髻,“王氏往我身邊安插了個醫女, 明日開始早晚兩次平安脈, 我害怕了,所以來找你拿拿主意。”

謝折的神情緩和不少, 但面上的冷漠未曾削減,瞥着眼前千嬌百媚的女子,毫不在意的樣子,“我會解決,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回去?”賀蘭香不以為然,看着他,“回去了,若隔三差五再出些狀況,我再如今晚這般,現想法子找你麽?”

謝折眉心一跳,不耐之色已顯,“那你想怎樣?”

賀蘭香面帶無辜,眼裏是含有童稚氣的委屈,“方才将軍沒聽見麽?妾身擔憂陛下龍體,專程來給陛下侍疾,有勞将軍通融,放妾身入宮。”

謝折冷哼,“想都別想。”

他扭頭欲要離開,腰前革帶卻冷不丁被一根軟白的纖細玉指勾住。

謝折垂眸,看向那根手指。

就在昨晚,這只手還緊攀在他後背,鮮紅的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中,力度時重時輕,時緩時急,給他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他視線上移,對視上賀蘭香。

賀蘭香也不言語,看着他的眼睛,泫然欲泣的可憐神情,嬌嫩指腹摩挲革帶上的粗糙紋路,順着一點點往上探尋,在他胸膛前的冷甲上緩慢游走,若即若離。

她在撒嬌。

謝折一把抓住她的手,粗糙掌心貼上羊脂玉肌的瞬間,他的喉結滾動了下,口吻冷淡,“皇宮裏面有多危險,難道還用我提醒你嗎。”

“可,不是有你在我身邊嗎?”賀蘭香順勢反握住他的手,指甲輕輕剮蹭着他手上的青筋,如若蜻蜓點水,鳥羽輕拂。

謝折視若無物:“那又如何。”

賀蘭香一臉坦誠,理所應當地道:“有你謝将軍在,我能有什麽危險,誰敢對我下手?”

她的眼波一圈圈在他眼角眉梢上繞着,忽然輕嗤一聲,眯了眼眸,探究的目光圍上謝折,“我知道了,謝折,你是不是——”

“怕我借侍疾的名頭,勾引小皇帝,傍上更大的靠山,然後一腳把你踹了?”

謝折額上青筋一震,猛地甩開她的手,抽身下車,面朝宮門大喝一聲:“傳我命令!放行!”

錦簾垂下,車廂中燈火依舊,葳蕤祥和。

賀蘭香控制不住地想笑。

她發現激将法這套,對年輕男人永遠格外好用。

什麽惡狼兇犬,說白了,不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愣頭青。

車外,伴随一聲巨響,朱雀門側門大開,車毂聲滾滾響起。

*

長明宮。

鲛绡浮動,隔絕殿中內外,外殿宮燈通明,內殿幽暗寂靜,明暗泾渭分明。

鲛绡兩邊,鶴形禦爐引頸吐煙,煙氣上升成霧,盤繞在藻井之中,散播在細密的龍形鬥拱間,最終彙聚于最中心頂心明鏡的二十八星宿圖上。

一聲咳嗽乍然響起,震碎煙氣,響徹殿宇。

宦官俯首入殿,跪在帳外伏地叩首:“回陛下,護國公夫人賀蘭氏,自請侍疾,在外觐見。”

咳嗽聲響亮震耳,過了許久方緩下,沙啞虛弱的少年聲音伴随喘息,緩慢自帳後流出:“讓她進來。”

宦官退下傳喚,少頃過去,殿門便出現一道袅娜窈窕的身姿。

賀蘭香身着一襲雅致的山水青,發髻未有過多珠玉點綴,只用簡單一套點翠頭面,襯托出不少端莊氣韻。

她緩慢步入殿門,進外殿,面朝绡帳福身行禮:“妾身賀蘭香,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此時已近子時,夏侯瑞身上負傷,又被咳嗽折磨得徹夜難眠,聲音虛弱至極,倦氣難掩,“平身罷,難為你身懷有孕還牽挂于朕,特地入宮侍疾。”

賀蘭香不着急起身,口吻懇切充滿關懷,“陛下言重,妾身出身卑微,若非陛下垂憐,恐早已處境艱難,陛下于妾身與妾身腹中孩兒而言,皆有再造之恩,如今陛下龍體微為抱恙,妾身能為陛下侍疾,是妾身與孩子的福氣。”

夏侯瑞輕嗤一聲,聽不出個喜樂,動作勾起咳嗽,一陣咳嗽完,氣若游絲地道:“說得好,來人,賜座。”

金口一開,立刻有宮人搬來一把紅漆描金卐字紋團花靠背椅,送到賀蘭香身側。

賀蘭香叩謝聖恩,起身正欲落座,宦官便又小跑而來,通禀道:“回陛下,大将軍謝折在外觐見。”

夏侯瑞的語氣頃刻開懷不少,“哦?長源來見朕,那想必是抓到刺客了,快快讓他進來。”

賀蘭香聽在耳朵裏,心裏止不住發出冷笑。

她沒想到,姓謝的竟然還真擔心她會勾引夏侯瑞。

可惜了,她對陰晴不定的病秧子沒多少興趣。

賀蘭香斂衽收袖,輕款落座,視線掃向殿門。

僅是彈指須臾,她的眼睛便對上一雙熟悉的陰沉黑眸。

賀蘭香笑了下,神情比燈火溫軟,起身沖人福身:“好巧,弟媳見過大哥。”

“大哥”二字一出,謝折的瞳仁驟然縮了下子,直勾勾盯着賀蘭香,眼底兇戾翻湧。

同一個人。

方才在馬車上用手指勾他革帶,沖他撒嬌,現在自稱弟媳,喚他大哥。

真有她的。

兩道視線相撞又錯開,濺出火星無數,隐在看似平靜的氛圍裏,硝煙氣息無聲蔓延。

“臣謝折,見過陛下。”謝折徑直略過了賀蘭香,走到帳前行禮。

“平身平身,”夏侯瑞邊咳嗽邊說,“是刺客抓到了嗎?朕就知道,還得是朕的大将軍,宿衛軍那幫子草包,哪比得上你半根手指頭,來人,賞——”

謝折沉聲道:“臣無能,至今未能查出刺客蹤跡。”

殿中倏然靜下,久久無聲。

帳後再度傳出咳嗽,夏侯瑞吐字艱難,“無妨,無妨,慢慢來,急不得。”

謝折:“臣此番前來,是想問陛下,昨夜您與刺客交手,可還記得對方體貌音容,臣也好一一排查,再作搜尋。”

夏侯瑞沉吟片刻,道:“朕記得,他出招很快,上來便是沖朕性命來的,好在朕及時醒來,讓他那本該落在朕心口的一刀,落在了朕的胳膊上。朕忍痛拔出枕旁的天子劍,照他揮了一下,他吃痛一聲,聽聲音很是年輕,之後便跳窗而逃,不見下落。”

謝折眉頭略擰,繼續問:“那陛下可還記得,刺客所跳出的,是哪個方向的窗戶?”

帝王寝宮各窗皆有重兵巡守,出哪個方向的窗子,便只能順那個方向躲藏逃跑,若繞路,必會引起各方守衛的共同注意,加大逃跑難度。

這回的咳嗽聲比先前加起來都響,仿佛要将五髒六腑一并咳出,待咳嗽聲停下,殿中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針落有聲。

賀蘭香坐在椅子上,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心道不會就這麽駕崩了吧。

思緒未落,夏侯瑞的聲音随即便來:“朕記得是……西,西窗。”

謝折旋即低問部下:“昨夜值守西華門的校尉是哪一個。”

“回将軍,是……門下省散侍王元璟。”

謝折沉吟一二,當機立斷,“立刻将其傳喚入宮,本将要親自審問。”

話音剛落,殿外便響起道威武高喝——“不必有勞謝大将軍,王某教子無方,巡視當夜竟防守不利招致刺客潛入宮廷暗害聖上,子不教父之過,王某代替犬子前來領罪!”

聲音中氣太足,震人耳廓,賀蘭香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頭,傾眸望向殿門。

殿門外,宦官俯首攔人,瑟瑟發抖,“天子寝宮,無诏不得擅闖,王大人莫要為難則個。”

王延臣一腳将人踹至兩丈開外,大步邁入殿門。

宮燈下,男子年近五十,兩鬓斑白,劍眉星目,身着一襲紫袍,華貴逼人,衣袍袖口燙金,圖案駭人可怖,乃是主殺伐的神獸白虎。

燈火照耀中,虎紋栩栩如生,虎目大瞪,血口大張,正對謝折胸盔上的遼北狼頭軍徽。

虎狼相對,勢如水火。

賀蘭香隐隐嗅到股血腥殺戮之氣,仿佛下一刻便要劍拔弩張。

她有點坐不住,但站是堅決不能站的,她現在恨不得自己原地隐形誰也看不見她才好。有熱鬧看是很不錯的,可也要分下場地。

就在她惴惴不安,即将掌心冒汗之時,她的面前驀然出現一抹高大的背影,将她擋了個嚴實。

謝折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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