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太妃
太妃
“王大人身為禁軍提督, 知法犯法,難道不記得非诏強闖帝寝是何罪名?”
謝折聲音冰冷,淩厲畢露。
王延臣冷笑一聲, 朝鲛绡帳撂袖行禮, “臣王延臣, 見過陛下。”
夏侯瑞咳嗽不停, 随時都能斷氣一樣, 艱難異常地道:“王……王愛卿免禮。”
“謝陛下。”
王延臣平身, 面朝绡帳, 餘光冷瞥謝折, “臣昨日巡訪京畿不在城內, 今夜歸來方知城中大事發生, 幸而陛下龍體無虞,否則臣萬死難辭其咎。”
夏侯瑞虛弱道:“王愛卿說哪裏話,此事非你之過, 是刺客膽大包天, 與你無關。”
王延臣拱手, “臣身為宿衛軍提督,監管不利方使此事發生,臣願自罰三年俸祿,以儆效尤,今後再撥兩倍人手嚴守各道城門,從此杜絕昨日之事,望陛下恩準。”
聲音铿钪有力, 無形中自有一番正氣。
但還沒等到回應, 他就忽然話鋒一轉,正氣化為涼氣, 目光烈烈,直刺謝折:“也請陛下作證,臣就站在這,臣想問謝将軍一句,依謝将軍方才之言,不知謝将軍要将我王延臣從何開始審問?”
謝折身後,賀蘭香攥緊了手,掌心沁出細汗。
就在剛剛,她還以為這氣焰嚣張之人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現在看,能夥同蕭懷信一舉端翻前朝的,能是什麽莽夫。
他從進來開始,三言兩語便将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又三言兩語将如此疏忽大罪,用三年俸祿一筆帶過,現在又本末倒置,開始對謝折反将一軍,問他還有什麽要審問的。
審不審,結果都在這了,問多了,反倒顯得謝折自取其辱。
賀蘭香鬼使神差地,竟将指尖伸到謝折掌心,輕輕勾寫出一個“勿”字。
謝折的掌心微為蜷縮一下,明顯領略到她的意思。
他的眼神從王延臣身上略過,直接朝绡帳拱手,“回陛下,內廷之事本非臣職務所在,王提督掌管宿衛軍,熟悉宮闱各路,想來無人比他更懂刺客藏匿方向,不如就由陛下做主,将此事正式移交于王提督查辦。”
王延臣目露驚愕,臉瞬間便黑了下去。
绡帳後,夏侯瑞一番用力咳嗽,咳完虛弱笑道:“長源言之有理,朕準——”
王延臣上前一步:“陛下三思!”
未等他說出後話,謝折道:“莫非王提督也覺得此案難斷,對捉拿刺客毫無勝算?”
王延臣的臉更黑了,連帶宮燈似都壓下三分光線,變得陰沉壓抑。
他直直盯着謝折,眼神陰寒,“回謝将軍的話,并非王某毫無勝算,而是王某早在來路上便已了解詳情,昨夜陛下約為醜時遇刺,醜時雖值守衛松懈之時,但值守太極宮的宿衛軍,每個皆由王某親自挑選而出,萬密一疏致使刺客入宮王某能信,但若分毫蛛絲馬跡沒有,沒有一個人目睹刺客的影子,王某是萬萬信不得的。”
燈火跳躍,鶴喙中的煙氣萦繞蔓延,将金殿朦胧上一層白霧,每個人都身處霧中。
帳後傳出一聲輕嗤,年輕的帝王口吻戲谑,“照王愛卿這意思,似乎在說,是朕賊喊捉賊?”
王延臣俯首:“臣不敢,但臣私以為,陛下昨夜身邊定是有值守宮人,除卻陛下之外,想來他們也能對刺客的樣貌有些留意,不如把他們傳喚殿中,由臣親審。”
謝折道:“陛下入寝不喜人多,昨晚內殿并無值守,王大人如此了解詳情,竟不知這個嗎?”
王延臣嗤笑,意味深長,“那這可就有些怪了,如此之巧,內殿無人值守,刺客入殿行刺,行刺失敗身負重傷,卻連點痕跡都沒能留下,諸多宿衛軍,更是無一人目睹,難道那刺客真是長了翅膀,飛走了不成?”
謝折聽着聽着,眼裏逐漸也密布疑雲,不由擡眼,望向那漂浮着的幽幽绡帳。
連帶在他身後的賀蘭香,也略傾了脖頸,探究地望向绡帳上映出的那道若有若無的羸弱身姿。
場面鴉雀無聲,唯煙絲暗湧,上升彙聚,萦繞藻井,形成波雲詭谲的暗霾。
忽然,帳中響起一道輕靈溫和的女子聲音:“本宮能為陛下作證。”
三人皆是一怔,萬沒想到帳後還有第二個人。
绡帳被一只手款慢撥開,有人走了出來。
明暗交疊的光線如水浮動,起伏在一襲伽羅色曳地長裙上,長裙往上,燈火映出一張秀美容顏,雙瞳無神無光,無喜無悲。
賀蘭香望去的第一眼,竟覺得站在那的女子不像是個人,像汝窯瓷瓶,也像副水墨畫,總之不像是人。
因為美則美矣,毫無生氣。
“臣王延臣,見過李太妃娘娘。”
王延臣率先反應過來,略一颔首。
謝折拱手:“臣謝折,見過太妃。”
賀蘭香尚未回神,身體便已率先做出反應,站起福身道:“妾身賀蘭香,見過太妃。”
名字一出,賀蘭香立刻感覺到,王延臣的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鋒利如刀。
謝折有所察覺,不動聲色地将她再度擋住。
绡帳前,李萼雙目空洞,直直望着前方,并無将視線落到任何一個人身上,毫無波瀾地道:“昨夜陛下遇刺,是本宮侍候在側,本宮親眼看到,那刺客謀害陛下未遂,負傷逃離,躍出了西窗。”
王延臣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娘娘此話當真?”
李萼:“自然當真。”
“那就請娘娘将昨夜所用宮人傳喚入內,”王延臣道,“由她們作證,證明娘娘昨晚是否留宿太和殿。”
李萼嗓音寡淡如煙,“看來王大人寧肯聽奴婢一面之詞,也不願信本宮的話。”
王延臣一時語塞。
李萼往前走了兩步,步入亮處,逼近王延臣,“那依王大人之見,還要本宮怎麽證明,才能讓王大人相信,本宮昨晚确實是在長明殿度過。”
宮燈照耀下,李萼瓷白的脖頸上,暧昧青紫清晰可見。
王延臣無意瞥到那痕跡,立刻猶如看到什麽髒東西一般,猛地便別開了臉,鐵青着一張老臉道:“娘娘多慮,微臣只是緊張陛下龍體,不願放過微毫線索而已,既有娘娘作證,臣自不敢再有疑心。”
他話音赫然一沉,鋒芒畢露,“不過臣也要提醒娘娘一句,千裏之堤,毀于蟻穴,昔年李氏先祖自诩孔子私淑弟子,著書講學,以德行立世,賢名遠揚,由此歷經百年,攢下清正家風,聲望為七姓之最。時至今日,雖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情形不同以往,但臣請娘娘切莫忘記,李氏家風,得來何其不易,一朝敗壞,又何其容易。”
王延臣拂袖離開,直至走到殿外,方想起來頓步轉身,朝绡帳後的天子道:“臣,告退。”
*
更深露重,皇宮巍峨高檐無盡延伸,歇山頂遮住月色星光,四下唯宮燈閃爍,火把灼灼。
禁衛還在到處搜尋,丁點風吹草動便引起興師動衆,鐵甲與佩刀厮磨發響,所到之處窸窣一片。
賀蘭香到底沒能留在宮裏,夏侯瑞說她有孕不可勞累,讓她回去好生歇着。
出宮的路上,賀蘭香已忘了府中還有麻煩等着自己,滿腦子裏都是那抹伽羅色的身影。
她邊走邊犯起郁悶,小聲嘟囔:“奇怪,先前聽李噙露與傳聞所言,我一直以為李太妃是被強迫的,肯定恨極了陛下,怎麽今晚所見,倒感覺不是那麽回事啊。”
別管那刺客到底存不存在,李萼能站出來幫夏侯瑞說話,這就太出乎賀蘭香的意料了。
可憐她昨晚被謝折好一通磋磨,好不容易才讓他松口答應幫忙,怎麽現在看來,這忙想幫也幫不到地方。
賀蘭香只顧自言自語,并未留意到謝折一直在看自己,且眼神越來越晦暗幽深。
山水青的顏色很淡,但極襯膚色,滿頭墨發盤成高髻,雪白後頸便全然暴露在外,宛若一塊剛出蒸籠,泛着香熱的酥酪,光是看着,便知味道一定甜潤細嫩。
謝折喉結滾動了一下,吞咽的動靜有點大。
賀蘭香聽到聲音,擡眼注意到謝折的視線,目露詫異,“看我做什麽?”
謝折未語,轉臉未再看她,瞧着漆黑前路,嗓音薄冷道:“快到宮門了。”
賀蘭香嗯了聲,“是啊,若這刺客久抓不到,恐怕咱們要有些日子見不了了。”
她靈機一動,發現此時說換人正合适,既然他謝大将軍這麽無暇抽身,恐怕也不介意将這關乎二人生死的重任交給別人來辦吧?
她清了下嗓子,鄭重其事地開口:“謝将軍,我覺得——”
這時,只聽一聲高呼,“有道黑影飛過去了!”
烏泱泱一堆禁軍立馬狂奔而過,将賀蘭香吓得下意識便躲到了謝折的背後,手抓住他的手臂不松,到嘴的話全咽了下去。
謝折垂眸,定定看着那只細膩柔軟的瑩白小手,眸中顏色一沉,道:“這條路不安全,我帶你換條路走。”
賀蘭香花容失色,連忙應下,“都聽你的。”
如今只要是在關乎生死的事上,她對謝折的信賴就是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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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了,你們誰見将軍了嗎?怎麽人忽然便找不着了。”
“興許是護送國公夫人出宮了吧,別多想了,找刺客要緊。”
“也是。”
與人聲距離咫尺,一門之隔的廢棄殿宇中,熱浪翻滾,撞碎殘香。
這殿太空太大,也不曉得多少年沒再住過人,稍微有點動靜,便能被放成百倍大,清亮震耳,繞梁不絕。賀蘭香的後背被粗粝牆面磨得生疼,可要想不掉下去,只能攀結實謝折的臂膀,氣得她照那壯碩的肩上便狠咬一口,邊喘邊罵,什麽詞都往外丢。
謝折一只手托結實她的腰,一手握住她後頸,逼她與自己對視。
借着幽暗月色,他從她濕潤的眼眸下移,盯上那張不安分的紅唇,強忍住咬上去的沖動,噴着滾熱鼻息問:“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嗎,這下回去能睡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