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嫌棄
三十 嫌棄
竺晨風立刻把烙餅的工作交給了姜老三, 估計他偷師也應該都學會了,剩下的就是把加了蔥碎的面團擀開下鍋,應該沒什麽難的。
她把煮得發白、鮮香濃郁的羊肉湯盛了一半到另一個鍋裏, 将切好的白蘿蔔塊放進去一起煮, 把一排大碗擺在旁邊的竈臺上備好, 同時安排金玉露去另燒一個竈, 燒水煮面。
等面煮好了,羊肉蘿蔔湯也得了, 倆人分工, 由竺晨風往一個一個的碗裏添湯, 加鹽和白胡椒調味, 再由金玉露用笊籬撈了面挨個兒放進碗裏。
剛盛好幾碗, 幾個雜役便一起跑了進來, 領頭的那個問:“好了嗎?”
“好了好了, 先端這幾碗!”
社學裏沒有小餐車,也沒有大食盒,只能把碗放在托盤上, 讓雜役們端過去,好在路途不算遠, 這路上吹點涼風權當散熱,送過去就能吃。
一個托盤只能裝四碗, 竺晨風把相同數量的白水煮雞蛋放在上邊, 讓他們端走,繼續往下一撥碗裏盛湯。
金玉露一邊盛面一邊問雜役:“一共二十幾個人啊?多少大人多少孩子?”
“好像是二十六個,其實都不算大, 最大的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能有五六個, 剩下的十多個都是小女娃,還有幾個吃奶的男娃,現在正哭呢,明倫堂裏亂成一鍋粥。”
這情況想想都很揪心,竺晨風不由問道:“縣衙有誰在那邊?冷煙姑娘?”
“聽說是她,李寞夫子也來了,幫忙安撫大家,管事說你倆忙完了也跟着過去,畢竟都是些女子,我們不方便在裏頭待着。”
“沒問題,最後一撥我倆送過去。”
雜役們來回跑了幾趟,差不多把碗端完了,竺晨風和金玉露端着剩下的八碗,頂着晚上的寒風,步履匆匆地趕到了明倫堂。
這裏已經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外面有衙役把守,裏邊點了不少蠟燭,将偌大的廳堂照得還算明亮,地面上鋪着一床一床的棉褥子,被救回來的孩子們裹着棉被盤腿坐在上面,一個個都端着碗嘶哈嘶哈地吃着羊肉湯面。中間過道裏放了幾個炭爐,幫他們取暖。
年紀小的女孩子有的三三兩兩地摟在一起哭,襁褓裏的男娃哭得震天響,李寞、冷煙還有嬌鳳一人抱着一個正在哄。
竺晨風靠近這裏的時候,腦子就快要被吵炸了,沖進她腦海中的那些心聲,除了寥寥數語是在感嘆食物好吃,其他的都是比哭泣更紮心的怨念和恐懼。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強忍着腦袋爆炸的痛楚,趕緊把手上的湯面送進去,分發給還沒有吃上飯的孩子。
離得越近,竺晨風腦海中越吵得厲害,而且全都是濃重的負面情緒,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仙俠小說裏那種吸足了怨氣的修士,卻沒有人家煉化怨氣的本事,而是快被吞噬了。
金玉露分完飯之後就過去跟李寞幾個打招呼,幫忙抱起一個哭個不停的男娃哄着,轉頭卻發現竺晨風不見了人影,追出來一看,見她躲到了遠處的樹下,扶着樹幹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晨風,你怎麽了?哪兒難受嗎?”突然想起她是失憶的,也是流離在外,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的家,金玉露擔心她被方才那一幕刺激到。
離明倫堂遠了些,竺晨風腦子裏的聲音漸小,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至少沒有方才的沖擊力那麽大,她才得以喘息,胸口泛起的惡心反胃也有所緩解。
“沒事,就是見不得那個場面。”她擠出一絲苦笑,低頭去看金玉露懷裏這個寶寶。
小娃娃這會兒已經不哭了,睜着睫毛長長的圓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們。
竺晨風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幸虧他們還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麽,不至于留下心理創傷,裏邊那些姑娘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
“心理創傷?”金玉露不解地看着她,雖然對這個詞似懂非懂,但大概能猜出什麽意思,跟着嘆了口氣,“哎,那些拐子真該被活剮了。”
旁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循聲望過去:“诶,是周夫人。”
竺晨風跟着回頭,是周管事帶着幾個大嬸過來,估計是來看護這些嬰兒的。
“晨風,外邊冷,咱們進去吧。”金玉露拽了拽她。
竺晨風還是有些望而卻步,便道:“我不會哄孩子,幫不上忙,你回去吧,我去廚房煮一些米湯來給小嬰兒喝。”
她腳步匆匆地回了廚房,姜老三已經快把餅全都烙完了,那些餅子沒有她擀得那麽薄,但總算還是柔軟好咬的。
竺晨風讓他自行把餅送過去,淘洗了一碗大米,架上一口幹淨的鍋,開始熬煮米湯。
一個人坐在遠離明倫堂廚房裏,周遭徹底安靜下來,t再也聽不到那些哭嚎聲,可是她的腦海裏還是不斷回響着那些聲音,這讓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父母去世的那段無依無靠的時光。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雖然她覺得自己早已經走出來,可确實被刺激到了。
本以為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現世裏給了自己一個家,以後就可以安穩生活,誰知一下子穿越到了這個世界,身份身世不明,又要從頭來過,不知是否有危險潛伏在前邊。
仔細想想,穿越過來好像不過幾天,卻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麽漫長。她一直把自己搞得十分忙碌,每天倒頭就睡,顧不上去想一些有的沒的,但情緒還是主動來找她了。
倒不至于大起大落,就是有一種酸澀無助的感覺堵在喉頭,不上不下的,讓她眼眶發酸。
明楊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就看到小廚娘手裏拿着一根燒火棍,抱着膝蓋坐在爐火前發愣,一向笑容甜美的臉上挂着些許悲意,被火光映着的眼睛亮得不同尋常,像是含着将落未落的眼淚。
她一定是看到那些被救回來的人,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原來她并非沒有因為失憶而難過,只是她把這一面藏了起來,不願被人看見。
看到那雙總是蘊含笑意的眼睛輕輕一眨,順着垂下的長長睫毛,有大顆淚珠突然滴落,明楊覺得心尖像被誰掐了一把,不輕不重地泛起一陣酸疼。
他深深地看了竺晨風一眼,腳步更輕地退到院中,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提高聲音問道:“有人在嗎?”
聽出來是縣令大人,竺晨風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站起來應了聲:“在呢,大人請進!”
幸好只是掉了兩滴眼淚,應當不至于被人看出來。
明楊得了準許,這才再次走進門裏:“就你一個人在?”
“是啊,大人是不是餓了?”竺晨風對他淡淡笑了笑。
私下裏愛扮成纨绔子弟的明大人一反常态地穿了件樸素的灰藍色小袖衣袍,應當是這兩天在外任務需要他隐藏行跡,才如此低調行事。但他實在是一表人才,這樣的粗布衣衫也能襯得他面如冠玉,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比起之前的滿身羅绮,現在他看上去有那麽一種洗盡鉛華的美。
明楊見她眼睛還紅着,便想打趣逗她一逗,緩步走到她面前,挑眉道:“為何這麽問,難道本官看起來像飯桶麽?”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竺晨風腹诽,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裏是後廚,來這裏不是找吃的,那又是做什麽?難道是大人要親自下廚?”
“本官可沒有竺姑娘這樣的技藝,就不班門弄斧了。”明楊向竈臺望了望,“的确是因為餓了才來的,忙了兩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你這邊剛給被救下的人準備過晚飯,所以過來看看有沒有剩下的可以拿來填飽肚子。”
竺晨風返回熬着稀粥的鍋邊,拿起湯勺攪了攪,想着香菇雞肉焖飯還剩一口,不好讓大人吃,羊肉湯還有,但面條沒了,蔥花餅也被姜老三全都拿走,這一天下來做了那麽多吃的,竟然沒有什麽能立刻拿出手的。
“剩飯沒有了,要是大人還能等的話,我很快能包出一碗馄饨,純羊肉餡兒的,正好有羊肉湯做湯底。您喜歡吃嗎?”她回頭看着明楊,“您要不喜歡,其他餡兒的也行。”
明楊聞言,覺得肚子更餓了,但還是客氣地問了一句:“現做嗎?會不會太麻煩了?”
竺晨風沖他笑,方才憂傷的模樣一去無蹤,小臉像是亮了起來:“我喜歡做飯,不覺得麻煩,反而很解壓,呃,就是覺得輕松的意思。”
明楊臉上挂着淡淡笑意,桃花眼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就按竺姑娘推薦的來吧,美食總是值得人等待。”
竺晨風表情突然變得殷切,笑容也變得讨好:“那……大人能不能幫我看着這鍋米湯?偶爾攪拌一下,別讓它糊底就行,是煮給那幾個小嬰兒喝的。”
想起在義莊的時候她就支使過自己幹活,明楊不禁啞然失笑,對方可愛的笑意讓他不忍拒絕,點頭應下:“可以。”
竺晨風把手裏的湯勺遞給他,聲音愉快:“謝啦!”
明楊接過湯勺,手柄上還有殘存的溫度,甫一握住,一種極淡的情愫從他心頭劃過,輕得像是微風拂過水面帶起的漣漪,又令人無法忽視。
竺晨風先把面粉舀在盆裏,放入鹽、全蛋液和水,打水把手洗幹淨才過來揉面。
明楊拿着湯勺,按着她的要求時不時輕輕攪動,這種好似兩人一同下廚的氣氛,讓人生出了一些親昵的錯覺。
小廚娘似乎不僅僅在做他一個人的馄饨,她和了一個很大的面團,每揉按一次都會踮起腳來用力向下按,顯得有些吃力,明楊有心幫她,卻無奈自己并不擅長此道。
竺晨風是打算多準備一些馄饨皮,明早起來給學生們也包馄饨吃。
面團成型後就拿到案板上來揉,許是她和面用力太大,身體一直在晃,低頭發現圍裙有松脫的跡象,已經從腰上掉到了小腹的位置,腰間衣裳沾了不少案板邊緣散落的面粉。
這裏沒有洗衣機,天氣涼了洗件衣服都讓人頭疼,何況一件襖子,竺晨風想都沒想,又開始支使縣令大人。
“明大人,能幫我個忙嗎?”她扭頭看着專心致志攪米湯的明楊,笑得特別甜,畢竟求人辦事,雖然是小事兒,态度總得有,“看看我圍裙系帶是不是松了,幫我系緊行嗎?”又舉起沾着面的雙手解釋,“不然我還得再洗一次手,麻煩。”
她自然是知道古代男女授受不親的,但覺得從背後系個圍裙帶子應該沒什麽問題,而且又不是讓他給自己穿圍裙,不用伸手繞一圈,這個請求非常清白。
明楊眸子垂下,目光落在那松脫的繩結上,意味不明地回答:“你的确很會安排本官幹活。”
“大人您愛民如子,定然願意伸出援手的,不是嗎?”竺晨風求人的時候嘴也很甜,接着便背過身去,等人來系。
明楊放下手裏攪拌米湯的勺子,緩緩走到她身後,右手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了蜷,遲遲沒有擡起來。
他低頭看着她低垂的白皙後頸,還有發髻上散落下來的碎發,心想這姑娘好像不太會梳頭,每次見都是把長發盤在頭頂,拿簪子簪住,不像個廚娘,倒像個道姑。
還有身上這味道,別家女子都是脂粉香,就她是油煙味。
其實并不難聞,反而帶着濃郁的人間煙火氣,好似尋常人家的日常生活,夫君外出勞作,晚間歸家,見妻子立在竈邊,為他烹饪美食。
“閑時與你立黃昏,竈前笑問粥可溫”,一副動人的生活圖景。
竺晨風發覺身後的人遲遲不動作,正想催促,沒想到等來一句話:“之前炒什麽蔥花了嗎?蔥味如此濃郁。”
無語,就是很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