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機械丸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兩位特級咒術師爆發的對戰遠超大腦所能計算和接受的極限,他身前半透明的屏障接二連三遭受到不知道來自哪一方的沖擊波,變得越來越稀薄,顫動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一樣。

大概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瞬,藤川早紀的領域不知道為什麽碎了。

最外層的“帳”和他眼前的防護罩同時碎掉。雙方陷入術式熔斷期,打得越發血腥暴力,幾乎是拳拳到肉,每一下都帶出新鮮的血液,蜿蜒着流到他的腳邊,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被“帳”隔絕的信號重新恢複正常,作為全場唯一還能使用咒力的人,他找不到能幫助藤川早紀的時機,但反應很快地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

那頭還在打。

羂索笑她:“你想好遺言了嗎?”

早紀也笑:“這麽自信?”

她臉色白得跟紙一樣,眼睛裏金色的火光熄滅了,露出原本碧綠的瞳色,野獸一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炘】的反噬開始的下一秒,他敏銳地抓住她氣息不穩的瞬間,一拳打碎她的肩胛骨。

“在領域裏靠術式都沒殺死我,你難道指望在體術上贏我嗎?”他扭動了一下變形痙攣的手指:“不過你還挺有本事的,值得嘉獎……要不等你死了把你的身體換給我吧?”

血從額頭上往下墜,把半邊視線染得通紅。她呼吸不暢,自廢墟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他晃了晃手裏的項鏈。

藍色的寶石安靜地躺在那裏,反射出零星微弱的光澤。

她趔趄了一下:“誰要用體術贏你了?”

“咔嚓”一聲,漂亮的藍寶石在她血淋淋的掌心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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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屬于她、不屬于羂索、也不屬于機械丸的咒力在瞬間呼嘯着騰升而起,沒有了“帳”的掩蓋,強大的吸引力攪動一切,再洶湧澎湃地直沖雲霄,變成一場明亮的白日焰火。

——沒有現在十分之一的強度,但毋庸置疑,那是五條悟的【蒼】。

這股藍色的能量波無差別轟炸整片戰場,本就搖搖欲墜的高山自內而外開始潰爛,相鄰的山頭接連被餘波掃射着炸成石塊,噼裏啪啦砸在地上,變成更小的碎石。

羂索似有難以置信,臉色劇烈變化了起來。在被這股能量打中之前,沒有絲毫猶豫,他扭頭從山頂一躍而下。

清晨的日光穿過雲層和薄霧灑在逐步崩塌的岚山上,藤川早紀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攔他,也沒有說話。等他喊她的時候,才好似回過神來,身體劇烈晃動了一下,如同整個人被抽幹那樣毫無征兆地向下倒去。

與幸吉瞳孔一縮,下意識要去接,有人比他的動作更快,穩穩地将她抱進懷裏。

他愣了愣,視線順着那只大手向上,看到五條悟冰冷的藍色眼睛。

*

六點十七分,東京高校的氣壓低得像是世界毀滅了一樣。

與幸吉老老實實地把事情交代完,咽了口唾沫,看向一旁的男人。

他的傀儡全部安裝了自動記錄的功能,五條悟坐在醫務室門外的臺階上,沉默地看完了錄像,對他說的話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也揣測不出在想什麽,只有唇角繃成一條直線,怎麽看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樣子。

時間太早了,他還沒來得及換上教師制服,有不屬于他的血沾在外套上,幹涸了以後留下一團不明顯的深褐色痕跡。

清晨的霧籠住遠處的山峰,隐約透露出一點模糊的輪廓。一尾薄薄的日光細碎地投射在腳邊,在屋檐下變成一條不太分明的明暗交界線。

眼罩被拉開又彈回去,好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你惹出了超——級了不起的大動靜啊,機器人同學。”

“抱歉,五條先生,我……”

“我本來不覺得 ‘我的情報被出賣了’ 這件事值得生氣,畢竟這種事還蠻常見的,如果我什麽都要斤斤計較的話,大概會過勞死的吧?”

他打斷他的話。

“連特級咒術師都被打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有什麽把握敢說自己能好好解決這件事啊?京都高校的教育水平果然跟你們那個校長老頭光禿禿的腦子一樣一塌糊塗。”

少年不敢接話。

打破現狀的是身後的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硝子從裏面走出來,神情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怎麽樣了?”

“還沒醒。情況不太好,斷了好幾根骨頭,需要一點時間康複,但已經沒事了。”

她把血淋淋的手套丢進垃圾桶,側身讓出一點位置:“你要進去看看她嗎?”

“遲點吧,現在有別的事等着我做。”

五條悟的态度似乎緩和了一點。他順着她的動作往裏面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

“走,跟我去一趟總監會。”

“我嗎?”

“那不然呢?把你剛剛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原模原樣給那群爛橘子重複一遍。”

他站起來,彎下腰來打量了他一眼。他比他高出太多了,成年男人的身形帶着陰影壓下來,有一瞬間與幸吉無意識繃直了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地嗅到一點危險的氣息。

“……我會死嗎?”

“哈?想靠死亡逃避責任嗎?那也太便宜你了,至少得活到一百歲好好為你幹的蠢事收拾爛攤子,才算沒有辜負某個費大力氣把你救回來的笨蛋吧。”

他“啪”的一聲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不過懲罰肯定是逃不掉的,別指望他們跟我一樣善良大度。”

*

早紀感覺自己在做夢,但不确定。

按照前十幾年能記住的做夢內容來看,“五條悟”出現在夢裏的頻率低達百分之零——可是今年已經是2018年了,除了做夢,她應該見不到十七歲的五條悟才對。

确認關系以後,五條悟偶爾會帶她一起出任務——大部分時候是她坐在一旁當拉拉隊,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會不慎被波及到,發生一點意外。

比如現在。

沒怎麽控制好力道的【蒼】卷起小風暴,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像是衣架上搖搖欲墜的毛巾那樣,被挂在距離地面大概三十米的杆子上了。

就說了要好好處理危樓啊!這種地方怎麽會有杆子啊!?

尚且還不會飛的罪魁禍首站在地上跟她喊話:“你跳下來嘛,我接着你——”

“……我恐高!!!”

十七歲的早紀在風中淩亂,從這個高度往下看去,地面一片模糊,男朋友變成丁點小的雪白圓點。她勉力勇敢地瞥了一眼,又頭皮發麻地閉上了眼。

該死的虹龍,該死的夏油傑,早晚有一天把你們打包捆在一起當煙花一起放了。

她在心裏大聲咆哮。

“那你召喚根藤蔓什麽的把你自己捆下來?”

“太高了,我控制不了這樣的。”

“那你跳下來。”

“我害怕。”

“害怕什麽嘛!你有最強的男朋友在下面接着你,難道還會讓你受傷嗎!?”

“明明就是最強的男朋友害得我面臨現在這個狀況的!”

兩個人隔着大概六層樓的距離大聲喊了一會兒話,圍繞着“你跳下來”和“我不要”反複争論了幾個回合,最終五條悟忍無可忍,從指尖彈出一點咒力,“嘭”的一下把挂着女友的那根杆子打斷了。

沒有給她任何準備的時間,風在耳邊叫嚣着翻卷,失重感統治每一根神經,四周的景色變成模糊的色塊,她尖叫着高速向下墜落——

然後“撲通”一聲掉入藍色的海洋。

少年的臂膀足夠有力,輕而易舉地将她穩穩撈進懷裏,又往上抛了抛。

喧鬧的風聲安靜下來,心髒在胸口砰砰作響,看不見的蝴蝶呼啦啦地飛起來,她在那雙被笑意浸潤的眼睛裏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到融化的極地冰川、雨過初晴的明亮天空、還有太陽底下的貝加爾湖畔。

他搖頭晃腦,露出一個得意的燦爛微笑:“都說了會接住你的,拜托,對我有點信心吧!”

“……會接住我很多很多次嗎?”聲音還有點抖。

“很多很多次哦,不管多少次都會好好接住你的。”

……

聲音遠去了,她睜開眼,好一會兒意識才緩慢回籠。

是傳統的日式和室。窗外樹影婆娑,和紙糊在名貴的木質窗架上,只薄薄透進來一層朦胧又柔和的暖光,在燈芯草做的疊席上變成縱橫交錯的不規則光斑。

看起來不像在學校。

和不屬于自己的月白色浴衣對視了幾眼,她掙紮着從軟得不像話的被褥裏爬起來。

反轉術式能夠治療傷口,可是痛感切實存在。腳底和地面接觸的時候,關節激烈地抗議起來,以至于她膝蓋一軟,一時間說不清到底是哪裏在疼。

居然打成這個樣子——!她大概有個五六年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了,下次見面不把那個該死的冒牌貨手撕成面包屑都難解心頭之恨。

她拉開門。

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的漂亮庭院裏,風和落葉柔軟地撲來,她攏了攏被吹開的領口,順着栽滿波斯菊的石子路往深處走,看到小溪順着假山彙入池塘。錦鯉甩動豔麗的尾巴在池水裏游動,她蹲下來,把手伸進冰涼的水裏,小魚就被驚擾到一樣四散游走,變成一串串浮動的色塊。

池邊的驚鹿蓄滿了水,“咚”的一下發出清脆的響。

……好安逸啊,有點不想動了。

*

雖然從小過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金貴的五條少爺姑且保持着對世界理智的認知,知道大部分東西都無法“永遠”陪伴在他身邊,所以他也很少刻意在人事上傾注太多的情感。

直到十七歲的五條悟意識到了他在喜歡一個人,于是藤川早紀被他自負又自信地圈進了“永遠”的範疇裏——情窦初開的笨蛋高中情侶,聊天的時候偶爾會嚣張地規劃和想象有彼此的未來,比如以後想要有一個怎樣的家、怎樣的婚禮、養什麽品種的貓咪。

比起接吻,藤川早紀似乎更喜歡擁抱。她曾千百次地向他撲來,把自己完全埋進他的懷裏,像是陽光底下最雀躍的那只金色小鳥。

然後她就不見了。

哪怕她現在穿着他選的衣服、坐在他家的庭院裏,他仍然有一種對方随時都會飛走的奇怪錯覺。

“我躺了很久嗎?”小鳥問。

“快一天了。”他走到她身邊去:“你錯過了很多事哦?”

“……好累,讓我先歇一會兒再告訴我。”

早紀有一點頭疼地捂住耳朵。寬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動作堆積到手肘,露出一截細白的小臂。

……下次還是不要給她穿白色的浴衣了。

他這麽想,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耳朵上扒下來,摩挲了一下腕骨處顯眼的傷疤。

“好吧,那些倒胃口的事等下再說。”他沒什麽所謂地做出妥協:“痛嗎?”

“……什麽?”

“流了好多的血啊,早紀,明明說了想要好好活,結果一不留神還是變成快死掉的樣子了……讓人擔心這一點你是一點長進也沒有诶。”他語調平平,眼罩下的眉骨向上聳動:“而且你的體溫也太低了,不冷嗎?離開了我你這十幾年都在過什麽糟糕日子啊?”

早紀愣了一下。

“讓你擔心了嗎?”

“是啊,擔心到了寝食難安的地步诶。”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嗯,知道了,下次可以直接給我寄你的死亡通知證明嗎?我會努力到場的。”

結果對方還不死心地要惹怒他,沒什麽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要跟他算賬:“但是也不算虧吧?我們現在知道對手的基本信息了,知道他們要對你做什麽了,高層那幾個該死的內鬼應該被投球機同學供出來了吧……哦對,他還白嫖了健康的身體,搞不好過幾天就會脫單了。明明全是好消息诶,我只是受了點傷,很快就——嘶,好痛。”

“還能感覺到痛真是太好了,還以為你已經無敵到連痛覺神經都沒了呢。”

他手上用了點力,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像是一根刺入皮肉的針,她臉色變得更白,被他桎梏住的手腕不自覺地細微顫抖了一瞬。

“你的咒力呢?用不了了嗎?”

“是【炘】的後遺症啦,會有一段時間不能使用咒力……大概兩三天?”

“說了要給我打電話的吧?結果最後電話居然是投球機同學打給我的,你不會壓根沒想到要跟我求助吧?不會想要自己一個人擺平那堆爛事吧?”

她當時的出血量實在驚人,從她濕透的衣服一直滲到他的掌心,再從他的指縫裏滴滴答答往下落,滾燙得好像要燒起來一樣。

六眼明确地告訴他對方還活着,但是有一部分的大腦仍然短暫地停止了運轉——因為身體是涼的,呼吸是弱的,臉上也沒有一點血色,整個人輕得像是巧克力上一觸即碎的金箔紙,感覺随時都會撒手人寰、快速投胎進入下輩子。

……如果真的死掉了呢?一句話都不留給他、悄無聲息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掉了呢?

幻想和假設沒有意義,藤川早紀消失的那十二年裏,他偶爾也會想到這個,然後很快就因為想象不到、也不想知道具體場景而停止思考了。

他後來看着洇開在自己衣服上的血的時候,冷不丁真切地意識到,如果她真的要離開,不管是死亡還是別的什麽緣由,他或許是沒辦法留下她的。

和十二年前沒什麽不同。

她突然捧住他的臉,把他的眼罩扯下來。

“你說得對,我的确是想一個人擺平這些事情。”

“好拼哦,今年的最佳員工獎就由你跟七海争吧。”

“明明是因為不舍得讓悟知道才這麽拼的。”

她擡起頭,濕熱的呼吸打在他的側頸。

“當時看到那個冒牌貨的時候,我就在想,無論如何都要趕在你知道之前把這件事處理掉,我不想讓你難過……雖然失敗了,他好像比我想象中強。”她小聲說:“嬌慣一點、偷懶一點、哪怕你什麽事都不做,我也覺得沒什麽關系……我一直是這麽想的,我希望你幸福。”

按道理來說,現在這個動作多少有一點太越界了,但把身為病號的她帶回五條家修養這件事顯然比“稍微湊近一點”更加越界——誰管道理啊,講道理又不能祓除咒靈。

“我有很認真地考慮過打不過怎麽辦,所以我不是把你當時送給我的項鏈帶在身邊了嗎?我只是相信你、相信它能保護好我而已。”

庭院裏的驚鹿還在持續不斷地發出脆響,她聽了一會兒,直到竹節敲打石面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重合在一起。

“咚”。

“謝謝。”她的眼睛裏湧上一層潮氣:“你接住我了。”

“……是嗎?”

複雜的怒火戛然而止——或許也不是怒火,而是別的什麽情緒更多一點,他懶得仔細思考究竟是什麽,總而言之,全都被她很好地安撫掉了。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他好像有點無奈,指尖從她的眼睛一直撫摸到下巴,最後撩開搭在肩頭的金色頭發,貼上她的脖子。

很細,看起來一擰就斷了,但是溫順地貼在他的掌心。頸動脈搏動的頻率平緩而均勻,這個距離,他甚至能看到肌膚下的血管若隐若現。

“我都接住你了,你哭什麽?”

“餓哭的。”她吸吸鼻子,淚珠要落不落地挂在長長的睫毛上:“好餓,我想吃銀座那家很貴的壽司。”

“太誇張了,聽起來我好像是個把你帶來五條家挨餓受罪的壞人……走吧,現在就走。”

“還想喝一杯芒果冰沙。”

“那個不行,你還有傷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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