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
“什麽方式?”
“他們接受了一個兒子當成兩個兒子養。”
良曉鯉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瞄了對面的人。還好還好,他眼中壓着苦惱,低垂的目光散散落下,沒有注意到她躲在杯子後一現即隐的笑意。
當着病人的面笑出來,大忌啊。這對父母的選擇說起來也是無奈,可是……真的有點想笑。辛苦地忍下,卻聽秦風起的語氣更煩躁了:“為了不被當作怪物,這些年我和家人千方百計隐藏‘鬼附身’秘密,疲于奔命地填補這只鬼給我闖的禍、挖的坑,總算是長大成人,如願成為官府公差。可惜因為身上背負着這件邪門事,不敢做捕快,只好自請成為暗差風信子。”
良曉鯉聽他語氣痛惜,好奇地問:“你很盼望當捕快嗎?”
他鄭重道:“我自小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名捕快。”眼中閃着神往的碎光,一時純粹如孩童。
良曉鯉不由得再打量他一下。捕快的地位并不高,順天府的捕快連品階都沒有,當的也是吃苦受累的差。以秦風起的樣貌氣度,其志願竟是小小捕快,這目标是否太低了些?當然,人各有志,無可厚非。
秦風起的眼神黯淡下去:“我身體中的這只‘鬼’,趕不走,殺不掉,我只能忍氣吞聲與他共用一個身體。歷經了多年的鬥争和磨合,原本已達成和平相處的狀态。但他控制了身體時舉止放浪,如果以公差身份出現必會極不象話,惹人生疑。因為他的存在,我失去了穿捕快公服的機會。”語氣簡直痛入心底。
良曉鯉又瞅一眼他身上剪裁得體的玄色緞衣,默然無語。捕快那身粗布土色公服很好看麽?
他漸入傾訴狀态,無需她刻意引導,自動接着說:“只如此也就罷了,至少我當了風信子,也算是暗裏的捕快。沒想到,他竟趁着冒出來的時候,私放了我抓住的作惡累累的嫌犯!”
良曉鯉吃了一驚。這只“鬼”,居然已經到了違法犯案的程度了!
秦風起嘆道:“這件事我去領了罰。雖不是我的意思放的人,可是卻是我的身體做的事。我只能跟上司說我疏忽大意讓人跑了——這麽說也不算撒謊,我确是沒想到這只鬼會如此膽大妄為。我與家人嚴守着鬼附身的秘密,從不敢透露給他人。如果被人發現,就連風信子也當不成了……”
說到這裏,猛然清醒。他意識到就在剛才,自己已經全盤透露給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良曉鯉了。怎麽就這麽全招了?難道又中了蠱惑術?
臉色有些慌張,站了起來:“當我什麽也沒說過。”
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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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曉鯉輕輕念出一個詞:“雙魂症。”
他站住了。
身後的話音緩慢清澈如彎溪流水:“這種心病雖罕見,卻也不是首例。不是什麽鬼附身,你只是病了。秦風起,之前我說過,對于求醫者的隐私,我會絕對保密,這是錦鯉閣最基本的規矩。”她不再叫他“秦大人”,以較低的中音直呼姓名,盡力把他拉到“朋友”的距離。
他站住了,緩緩回過頭來,疑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是高高大大的人,神情一瞬間像個迷路的孩子。
五、一個身體兩個魂魄
“一個身體,兩個靈魂。”良曉鯉給秦風起換掉涼了的茶,徐徐說道,“雙魂症通常會被當成鬼上身,他看似是從外界入侵到你身體裏的鬼魂,實際上創造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身體原來的主人叫做‘主魂’,被創造出的那個叫做‘亞魂’。他不是鬼,甚至可以稱做人。”
她平靜地給他解釋着,絲毫沒有流露出此刻內心的波濤洶湧。雙魂症患者極其罕見,就算是有,本人和家人也多認為是鬼上身,意識不到是病,鮮有人能求醫。父親診心一世也沒遇上一例,只跟她說過祖師爺曾“有幸”遇到過。
行醫者遇到奇症,就如胸口揣了一只嗅到魚腥的貓兒,撓得按捺不住。
“怎麽可能?”秦風起無法相信,“他跟我性格完全不同,他的行為舉止我做夢都想不出來,我的本事他不會,他的本事我不會,我怎麽可能憑空造出他?”
她淺淺一笑如清風霁月:“當然不會是憑空造出的。人心之複雜超出想像,他的出現必有原因,等我們把這個原因找出來,也就能找到讓他消失的锲機。你還記得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嗎?”
“我十歲那年跌下山崖摔傷,從昏迷中醒來後,他就時不時出現了。”
她眼中一閃。這種突發的創傷事件,很有可能是發病誘因:“你為什麽會跌下山崖?”
“是随我父親進山狩獵時不慎跌落的。”
“還記得事情發生時的具體情形嗎?”
他搖搖頭:“不記得了。”
“不記得?”她微微蹙眉。
“摔到頭了,醒來時完全不記得是怎麽掉下去的。據父親說是馬匹被樹根絆到失了前蹄,将我甩到了崖下去。他攀下崖找到我時,見我壓塌一座荒墳,陷進了墳坑,與破棺材裏的枯骨躺在一起。所以家人都認為是那座墳的孤魂被驚動,附到了我身上。我自己非但不記得當時情形,就連之前所有記憶也一并摔沒了。十歲之前的經歷在我腦中是一片空白。”秦風起因為沒有記憶,所以講述起這段經歷也格外輕松,就像說別人的一場禍事。
“不記得了啊。”她沉吟道。“那你願意記起來嗎?”
“孩提時期的事想必也沒什麽特別,我不在意能否記起。”他随口答道。
不在意就是不反對,那她就不客氣了。良曉鯉眼底微微一閃,手指在桌上似是無意識地輕輕叩動。
輕輕的“嗒、嗒”聲,讓秦風起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良曉鯉手指白晰,甲蓋晶瑩圓潤,在桌面上發出有節奏的輕叩聲。他看了一會,微微出神。忽然意識到茶室內只有叩擊聲,非常安靜。而良曉鯉雖着男裝,也是個女子,他這樣盯着人家的手看,十分失禮。
他一向穩重,連忙收回目光。
看到他的反應,良曉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失敗了啊。方才她以小小招數,想将他帶入淺睡狀态,以“問心術”進入他那段失去的記憶探尋發病原因。但是沒有成功。這種情形也常見。對方防禦心重、或是未完全信任施術者,“問心術”往往難以生效。
良曉鯉也不着急,先與他看似随意地閑聊。
“那只鬼的出現有規律可循嗎?”
秦風起壓下剛剛失态的不安,答道:“小時候,習武、上學時是我,放學後就身不由己地換成他。我與他不能互通感受,初時我以為自己腦子糊塗了,記憶就如零散斷裂了一般。費了很多周折、在家人的描述下才搞清楚我會時不時變成另一個言行舉止完全不同的人。”
他讀書刻苦,嚴謹自律,尊敬師長,一舉一動都小大人一般,是先生最喜歡的弟子。
可是先生不知道,這乖弟子下學後踏進家門的一刻,一本正經板着的小臉忽然笑開花,書本子随手一丢,上牆爬屋、追貓攆狗,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也是貓在屋裏玩一堆瓶瓶罐罐,攪攪拌拌燒燒煮煮,玩過頭了還差點把房子點了,氣得他爹把他按在凳子上,拿着棍子朝屁股一頓抽。
開始時他還嗷嗷亂叫,忽然就變了腔調,用隐忍的委屈語氣問:“爹,您為什麽打我?”
秦父的手頓住了。再看兒子的臉上表情,一眼認出是“好兒子秦風起”回來了。那個“鬼兒子”只負責闖禍,到挨打環節就自動溜了,無恥之極。
良曉鯉聽到這裏,驚訝道:“挨打的時候,他會逃跑?”
秦風起點頭:“闖禍的是他,挨打的是我,一向這樣。”
真是狡猾啊!良曉鯉投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不過……”秦風起說,“挨完打,養傷期間他會醒來,直至痊愈我才能回來。”
良曉鯉以為他說反了,多問一句:“養傷期間醒着的是他,不是你?”
秦風起點頭:“是的。”
她暗暗思忖:若說亞魂自私又狡猾,為什麽會主動承擔傷痛呢?
然而秦風起接着就給出了答案:“大概是因為養傷時我母親炖的補品比較好吃。”
良曉鯉:“……”默然了一下才接着問:“那現在他會在什麽時候出現?”
“成人後我到順天府當差,當值時是我,每日散值回家後、或是休沐的日子全被這只鬼占據着。他狡猾的很,如果我連夜查案,就算是忙整個通宵,他也躲着不會出來。有時我父母想跟我說句話,還得在我當值時來找我……”秦誠的手在膝頭緊緊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