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節

沿着園林小徑慢慢走,看似無意地挑起一個話頭:“你是哪裏人氏?”

“揚州府。”

“這麽遠的地方?你此次是從那裏來的麽?”

“是,也不是。”解羽用他特有的虛弱聲調答道。大概是因為沒什麽力氣,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她耐心地追問:“此話怎講?”

“幾年前就離開家,走走停停,最後來到這裏。”

“離家幾年了?”

“忘了。”他低着睫,目光只落在身前幾尺處的路面,對四周如畫美景毫無興趣,懶得擡頭看一眼。

她又問:“你是怎麽想到來這裏的?”

“聽路人聊起,就來了。”

他的臉上漸漸泛起厭倦,仿佛這無聊的對話讓他很失望。忽然在一處蓮池邊停了腳,望着水面,眼中有了點神彩,問道:“這裏水有多深?”

良曉鯉嘆口氣:“膝蓋以上吧。”

“哦。”他又失望了。

良曉鯉:“……”幹脆問了出來:“你是想投水自盡嗎?”

“嗯。”他淡淡答道,好像她問的是吃飯睡覺一樣普通的話題。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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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頭,空洞目光望着竹葉空隙露出的天空,低聲道:“很久以前了……一開始只是想想而已。想去死的念頭像個小獸崽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跟着我。後來它越長越大,開始咬我了。去死的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開始付諸于行動。再後來,它成了一頭巨型惡獸,時時刻刻潛伏在我身邊,在我沒力氣抵抗的時候撕咬我,想要吞我入腹……”

他自從開口,說話恨不能單個字蹦,現在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不知是勞累還是激動,腰漸漸直不起來。二人正好在穿過一道兩邊有長椅的游廊,她忙說:“先坐下歇息一會。”邊說邊伸手想扶他一下,又想到他不喜與人相觸,動作又停頓了。

他卻忽然擡手揪住了她的袖口,擡臉看着她,喘息着道:“我很辛苦。每時每刻都很難捱。你能……你能……救我嗎?”

她低眼看着他,眼瞳澄澈如墨玉,用篤定的語氣答道:“我能,我一定能幫你擺脫那頭惡獸。”

他長出一口氣,頭靠在身邊方柱上,無力地閉上眼,臉上露出一絲安心。柱身紅漆襯得他的臉色更加雪白,像一瓣晚春零落的梨花瓣。骨節分明的手指仍揪着她袖口,仿佛一松手這根救命稻草就飛了。

這個動作讓他袖子下滑,露出傷痕累累的纖瘦腕上系着那根紅緞。

她輕聲問道:“你手腕上系的根紅緞,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他睜開眼,目光也落在紅緞上,過了一會才答:“記不清了。”

他總是說“忘了、記不清了”,可是語氣透出的慵懶讓她感覺他并非失憶,只是不想提。

她做了個手勢,一直不遠不近跟着的良曉意會意,把她的瑤琴送過來。她在游廊另一側的長椅上與他相對而坐,把琴擱于膝頭,琴音如低吟風聲輕輕拂過耳邊。“睡一會吧。”她說。

“我不想睡。”解羽喃喃說,“睡着了總會做同樣的噩夢”。他試圖抵觸襲來的困意,然而很快長睫就在《踏夢曲》中緩緩阖上,那雙眼尾略下垂的眼睛閉上後更顯無辜,眉心嘴角的細微表情透着揮之不去的壓抑。

随着琴音入心,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愈加不适的樣子。

他開始走進那個噩夢了嗎?

良曉鯉出聲問道:“你在什麽地方?”

他夢呓一般應聲:“玉蘭樹……漫天漫地的……玉蘭花。”

“你還看到什麽?”

解羽:“我的鞋子濕了……”

良曉鯉:“為什麽?”

解羽:“血……地上的血……浸濕了我的鞋子……”

良曉鯉:“誰的血?”

解羽:“他的。”

良曉鯉:“他是誰?”

解羽:“我要……忘記他。”

良曉鯉:“為什麽?”

解羽:“他躺在血泊裏,說,要我……忘記他。”

她微微蹙眉,繞過這個問題,換了一個:“你在那裏做什麽?”

解羽答非所問:“他把……抹額……送了我……”

抹額?

她的目光下滑,落在他擱在身側的左手。原來他腕上系的紅段是條抹額麽?

她又問:“你又做了什麽?”

解羽:“我……我……”他的身體發抖來,額上滲出冷汗,發聲越發艱難:“我……埋葬了他!”

看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樣子,她趕忙止了琴音,走到他身前,說了一聲“醒來吧”。他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喘息着,身子朝前栽去。她早有防備,所站位置恰好讓他跌倒時靠在她身上。

他的臉抵在她腰前,手痙攣一般緊緊揪住她的袍子,沒發出聲音,溫熱的淚水滲進布料。她擡起手,小心翼翼地輕拍他的背安慰。

呼吸漸漸平穩,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她靠得太近,猛地松開向後躲去,坐不穩滑到了地上,狼狽地蹭着地退開一些,抱膝縮成一團,臉埋在自己膝蓋上。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他,臉上浮起些許困惑。

過了一陣,他從膝上擡起臉,不久之前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已褲子上抹得幹幹淨淨,幾乎看不出剛剛無聲哭了一場。只是尚殘存在眼睫的濕意讓他那對死水一般的黑瞳有了一點活人氣息。

“抱歉。”他說。

她微嘆一下:“該抱歉是我,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麽激烈,是我操之過急了。”

“沒什麽。”他維持着蹲坐的姿式,下巴擱在膝上,“每每做這個噩夢,醒來時總是這樣。”

她眼中又有困惑神氣一飄而過。“剛剛你看到的,與你經常做的噩夢一樣嗎?”

“是,”他說,“我好像迷失在那片玉蘭樹林裏,總也繞不出來。不管怎麽走,總會走到那片血泊裏,溫暖的血浸透我的鞋子。”他緩緩擡眼,從下往上看着她的角度,顯得脆弱無助。“你,能帶我走出去嗎?”

“我可以。”她蹲下身,與他平視着,又補了一句:“只要你願意。”

五十九、錦鯉閣大弟子

解羽的嘴角第一次浮起一絲笑,盡管這薄薄笑意風一拂就散去了。經過這一通渲瀉,他整個人看着放松了許多,扶着柱子慢慢站起來。忽然記起什麽:“這就開始診心了是麽?我原還有些錢,在路上丢棄了,現在沒有錢付診金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揚州家裏家底豐厚,随後我寫信讓人送銀子來。”心裏郁悶之氣一通透,說話都爽利了。站在那裏斯斯文文說話的樣子,完全像個本份的文弱書生。

站在一邊的良曉意看到問心術已收場,走過來答話了:“診費不着急,我們錦鯉閣的規矩是先付定金,治愈了再付尾款。現在既然已接診,就省略定金這一步,若您能痊愈直接付全款即可。若不能痊愈……”

“若不能痊愈……”解羽忽然接話,臉變得慘白,兩眼發直,“若不能痊愈……我必是已經死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現在就……”

突然彎腰低頭,拔足朝一根廊柱撞去!

良曉意急忙閃身過去,解羽這一頭正正撞在他的心口,差點撞得他吐出一口老血。這家夥身體虛弱得風吹就倒的樣子,怎麽就突然爆發出力氣,撞來的力量這麽大!

解羽被反彈出去,跌在地上扭動蜷曲,剛剛換上的幹淨天青衣袍沾滿了灰塵。方才還端正有禮的樣子,頃刻間揉亂得像一團抹布,就如他破敗難堪的人生。

良曉意急忙朝姐姐辯解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無奈擺擺手:“不關你的事。就算你不來觸動他那個尋死的機關,他也會想盡辦法找由頭觸動一下。”

解羽在地上垂死般掙紮一陣,像只死蝦一樣蜷着不動了,已沒有一絲力氣。良曉意把他背回了沉鏡園,安頓到床鋪上,任他昏昏沉沉躺着,不知是睡是醒。

看他這付樣子,一時半會怕是沒力氣尋死了,良曉鯉拉着曉意退出屋子,把門掩上。

曉意悄聲道:“啧,他病得不輕吧?”

她點頭:“确是罕見的自盡成瘾症。”

“這才幾天,他已尋了四五回死了。就這發作頻率,他是怎麽活着走到錦鯉閣的?”

良曉鯉思忖道:“雖然他每次‘自盡’都是下意識地選擇有獲救可能的環境,但如果真的這麽頻繁,或許早就一不小心弄假成真。我猜他之前沒這麽嚴重,是來到這裏後才嚴重的。”

“咦?怎麽會越求醫越嚴重?”

“因為我們關注他。對他越關注,他越有表演的興致。”

良曉意驚訝道:“你是說,他是裝的?”

她微微搖頭:“也不能說是裝的,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假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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