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陽光透過花葉落到阮徵的桌上,他坐在小書房桌前發呆,光流淌過他皮膚,帶來一絲輕微的灼痛。
阮徵腦海裏轉了一圈“能量的級聯從外層空間降落”又捕捉了這之中的“脈沖産生與粒子消亡”,但一雙凡人眼最後看見的還是在于光明本身,但經過仔細地思考照亮就會變得不尋常,它是在無數反應的疊加之下産生,無比神奇。
窗外的風吹來月季的香味,阮徵覺得滿足,其實這間屋子交付之前他沒報什麽希望,但負責人意外地真誠,屋子造得很好,就連他并不抱希望的月季也種了下去。
現在月季盤繞在深綠色的細條鐵栅欄上,花朵十分繁茂,每天都有花落下,每天也有花開放,好像這場花事永不停歇。
對着月季發了會兒呆,他拿出一個平板,找到聞蓮的發視頻的網站然後點進去。這個視頻是他們三個一起去錄的,一次沒有錄完,後面有一次去還帶了聞媽媽。
起因當然是征集詩歌,因為考慮到很多人對這個活動帶有點膽怯,亦或是不知道怎麽寫,所以幾個人準備錄一個類似閑談的入門。
但是誰作為視頻裏那位老師呢?大家思考了一下。
本來是選擇蘇菱的,但是她方言不好,本人也推脫了這項工作。後來龐姨和聞媽媽建議問問高太公,蘇菱為求保險和高太公聊了一會兒,發現高太公大概在舊社會的書塾上過課,講到他的老師蘇菱有點懵,最後發現給高太公上課的是自己的先祖。
正式去錄的那天,高太公特地收拾了一番,穿上了一件有些破舊的中山裝,面上全白的胡子也打理過,雖然年邁,但精神氣不錯。
有時候他講話的時候會微微側頭,蘇菱說有時候會幻視書的封面圖,阮徵問她什麽封面?蘇菱說梁漱溟,有一本書他雙手交疊頭微微鄉下。或許人的衰老讓面容具有一定相似性吧,她補充一句。
錄像的工作并不很順利,因為高太公年歲太大,說一會兒就要休息停頓,蘇菱說不着急,時間有的是,太公可以慢慢來。
他們錄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但是最後剪輯出來的視頻長度其實只有40分鐘不到,也就是現在放在網上的這個視頻。
阮徵還沒見過成品,他用手指點開,找了個架子擺着開始“上課”。
框起來的這麽一個畫面裏,高太公坐在椅子裏。那畫面裏顯示出來的布局很傳統,靠牆一個略窄但很長的案幾,牆上擺着些泛黃的畫,案幾上有幾個瓷瓶裝飾。長幾前是一個桌子,桌子兩旁是兩把椅子,椅子對着光源,高太公滿是皺紋臉就清晰地成像在屏幕中。
他先說自己的少年時光,那時候還是舊社會,他的父母已經找好了先生,先生很嚴肅年紀也很大,家裏的書多得像山,走進去人的頑皮習性就給壓倒。
但也有沒壓倒的時候,高太公說。那個時候就要先生拿戒尺打手心了,和自己同班的還有個女孩子,人聰明學得快。自己不行,屬于能把七旬的老先生氣得蹦起來的那種冥頑不靈的臭石頭。
當年蒙學背的就是《三字經》、《千字文》,開始學詩就是要背《笠翁對韻》。高太公笑說其實寫詩也不難,加點自然風物就行,自然風物依四時而變,它們的變化會讓詩歌有生命力的。
後面他講了些當年那些想寫詩的瞬間。
第一個說的是“在河之洲”。以前的水鄉不這樣,現在已經是填土建造過的樣子,當年哪裏會是這樣?當年樓高一些就能跳遠很遠,看到左右的水道,若晴天盡目遠眺目光可跨百裏,心情激蕩。若是雨天望出去,雲水茫茫霧氣袅袅,心情一下就低落下來。
又講也不怪現在的人寫不出詩,大家住行之間就像是魯迅先生說的四角天空,只不過放大一些,所以有時間還是去看看名山大川,生活不止眼前一面。
扯出去幾句,他再把話拉回來,高太公說那時候自己的父親是個商人,有段時間去外面做生意就把自己放在鄉下住在表哥家。
表哥家有一塊地在水澤之中,平時沒什麽人上去,植物長得格外茂盛,高高的蘆葦葉飄啊飄,還有蔓延到水裏的植物,水波一下一下得洗滌出最新的綠,他也喜歡去摸一摸水中的青苔,柔軟光滑。也不知道是誰在小洲上做了一個釣點,背着陸地,面向廣闊的水域。
高太公說自己會坐那個釣位,什麽也不做,只是發呆。又感慨自己那時候年歲小,不怕蛇蟲,總是饒有興致的看天地。
表哥的父親顯然讨厭這種行為,他是個嚴厲又多話的大人,聽說是前朝秀才,平生最愛子曰詩雲,恨不得把身邊的人感化成聖人,好像自己就是帶七十二賢人的仲尼。表哥逃不開父親的培養,他卻可以逃,畢竟他是商人子,沂水春風沒吹到他。
夏天他總是自己游過去,鞋子一系挂在曬成麥色的脖頸上,兩只腳踩在濕潤又綿軟的泥巴上,偶爾有種子和石頭硌了腳,挖出來掄圓雙臂投入水裏。
那一路上他的腳印就像滾印章一般落下,一直通往水裏。高太公說那時候水清魚也多,一口氣憋下去可以抓魚,但要量力而行,抓大魚容易被一尾巴扇懵。
小時候的日子就是随意虛擲,好像采一張荷葉蓋臉上就過了夏天。但而入水和摘荷葉的時候是他最想寫詩的時候,水波是嵌入地圖的翡翠,甚至勝過翡翠,人投身其中一切栩栩如生,豈不比死物雕刻強?
可惜那時候對韻都背錯,詩歌只能算打油。雖然寫了好多張,但表哥讀書讀到“夢入芙蓉浦”的那天,高太公就把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句子一下全撕光了。如今歲月倏忽而去幾十載,偶爾會後悔沒把童稚文字留下來。
他第二個說的則是古怪傳奇似得故事。
他說自己小時候看到過大蛇,碗口粗。據說他父親那一輩就看到到過它,那是一條極其聰慧的大蛇,盤踞在廢棄的木頭船上。人一靠近就溜走了,還曾經有北邊來的捕蛇人想捉住它,但捕蛇人來的那些日子裏,大蛇一次面也沒有露過。
從此大蛇的傳聞就愈發多樣,還有人說大蛇是受傷的龍,在這一片水澤修養。
高太公說到這裏笑笑,說自己頑劣,吃過給大蛇的貢品。這件事後來被自己的父親知道了,父親和大伯兩個人惱怒無比,把他綁在大蛇嘗嘗出沒的地方,一棵年歲頗大梓樹旁。
或許那時候有大哭過,但是現在只是記得夜空明亮,小時候的夏天都會直接躺在橋上睡,所以可能綁一夜也無所謂。最後他話鋒一轉,說到幻想之獸,他說現在的孩子大概不會相信這些。但這有時候也是理解古人的一個難點,到底是試圖解釋世界,還是歸為封建迷信,這裏的處理需要一些生命體驗。
這裏是剪切過的畫面,其實高太公在這之中還講了自己飄飄的灰色長衫,穿上大人衣服以後自己有一段時間再不相信這些東西,那段時間也是自己的詩歌最幹巴無趣的階段,直到遇到自己的夫人,想象再次流動起來。
他又仔細講了兩個人在滬上的一些時光和遭遇,蘇菱那時候聽得特別入神,這些特別仔細的細節對阮徵來說有些許陌生,所以他一面聽一面分神看她。
錄制完阮徵問蘇菱,如果要是她去講詩會怎麽說?
蘇菱當時在喝水,面頰鼓鼓瞪大眼睛,她馬上把水咽下去問阮徵:“不知道,還沒考慮過。”
“那你現在會考慮一下嗎?”阮徵輕輕試探。
蘇菱轉轉眼睛問:“那就考慮一下。”她低頭思考了片刻後猛然問阮徵:“你是想考我的專業水平嗎?”
阮徵擺擺手說沒有,要是你不想思考就不要想了,只是窮極無聊所以問一問。
本以為話題就到這裏結束了,哪知道蘇菱真的想了,那天吃完晚飯遛彎的時候她忽然問:“阮徵,在你心裏詩歌是什麽?”
“優美的能無視使用方法的文字?”
阮徵當時大腦有點短路,但回複的心情又太急切所以說了個出口就會後悔的答案。
蘇菱聽了沒有笑他,只是忽然領悟什麽似得說:“我剛才一瞬間居然完全想的是中國傳統文學,這樣思考是不是太狹窄了?”
“不管了,在我心裏詩歌就是一段咒語亦或是一把鑰匙,念出來就可以打開某個瞬間,它突破了時間的桎梏。啊不是,這樣個想法應該給所有文字。所以詩歌是什麽?我也不知道诶。”蘇菱自問自答。
她的唇齒之間還有些未能消散的青梅與桂花的氣味,是的,她喝了青梅救,可能今天喝得太多,說話的停頓語氣都帶着醉拳一樣飄忽不定的氣質,但是阮徵很珍惜,也很喜歡。
不需要太過學術的定義,甚至不需要說明,這個當下就是阮徵心裏的詩歌。
是這種容易消散卻試圖抓住,這種仔細感受又害怕失去,這種不可重複又無數次迸發的瞬間。
“阮徵,你會參加詩的征集嗎?你會寫詩嗎?”蘇菱歪頭問他。
“會。”阮徵回答得異常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