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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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雨不下了。
裴淵吹了蠟燭,在黑夜裏看顧長安的房間裏燈火通明。
顧長安枯坐半宿之後,似乎又在畫圖,那道清瘦的身影稍微佝偻着伏在案上,捉着筆的手懸在案上來回移動。
時不時捂着嘴咳嗽幾聲。
裴淵有好幾次有沖動,想沖過去按住顧長安叫他睡覺,可他沒有,僅僅是沉默地站在窗口陪着顧長安。
他在心裏質問:顧長安是不想活了嗎?
大夫說了,他的病,最忌勞累,可他徹夜不眠,在那裏做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怎麽了?顧長安怎麽忽然心事重重?
而且他晚上那般,顯然是在排斥自己的親近。
那天晚上顧長安在窗邊畫了一夜圖,裴淵就盯着那道影子,看了一晚上。
沙柳花被雨打了一地,混着雨水污泥飄在水潭上,依舊香的膩人。
不出所料,次日顧長安又病倒了。
也是情理之中,淋了雨,又通宵不眠,他這場病可以說完全就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
裴淵早上走的早,他看顧長安上床休息了才放下心走的,但他不知道,顧長安其實是撐不住了才上床。等到他晚上回來,冬青才告訴他,說顧長安又病了,病的還很嚴重。
冬青喋喋不休告狀,說顧長安一天也沒吃什麽東西,藥也沒喝幾口,且郎中來的時候也不太配合,顧長安躺在床上咳嗽了幾聲,打斷道:“我病得不嚴重,你不要同他胡說,要不然他回頭又要教訓我,倒像是我才是他的學生一樣。”
冬青撇撇嘴:“大人這會又開始裝乖了,白日裏我勸大人多少吃點東西的時候大人便很堅決,道‘你願意告狀便去告吧’,我這是奉大人之命告狀!”
顧長安嘆着氣,無奈望了裴淵一眼,裴淵也盯着他,聽冬青細數顧長安的過錯。
——他昨夜就應該制止顧長安胡鬧。不知道他心裏挽了什麽疙瘩,在那裏糟蹋自己的身體,他居然也縱容着顧長安胡鬧。
冬青幾句話說得顧長安下不來臺,裴淵聽完來龍去脈,并沒有當着冬青的面說什麽,只是先皺着眉頭叫冬青去煎藥,冬青出去了他才三兩步走到了顧長安榻前,忍着那些想要脫口而出的教訓,語氣依舊嚴峻:“顧長安,你知道自己身子是什麽情況嗎?你是見我成日裏心提的不夠高,給自己加把火?”
裴淵心想,要是顧長安再這麽折騰下去,他大概也要跟着顧長安一起油盡燈枯了。
“咳咳……咳咳咳!”顧長安劇烈咳嗽着:“裴先生,我知錯了,我現在頭疼的很,你先緩緩,莫念了,教學生好好清淨一會,好不好?”
裴淵氣的語結,這種時候了,顧長安還有心情跟自己玩笑?他惱怒:“顧長安!我同你認真說話呢!”
“好了,沒什麽大不了,只是一點風寒,我早都習慣了。”顧長安掙紮着想要坐起來,裴淵給他墊起枕頭,讓他能靠着床頭坐的舒服一些。
稍微順了幾口氣,顧長安溫言問:“弩車造到什麽進度了,威力如何?”
“不要轉移話題!”裴淵都想按着顧長安肩膀用力晃他幾下讓他清醒一點:“我在問老師,是不是不想讓我安心做事?”
他都這樣了還在關心軍營裏的事情,裴淵不知道該不該贊顧長安一句。他冷着臉,語氣不善:“弩車好得很!”
裴淵這麽大的火氣叫顧長安愣了一下——裴淵今日怎麽格外暴躁?
“你怎麽了,營裏的事情做的不順利嗎?遇見什麽麻煩了?”他不由自主關切起裴淵。
惹裴淵生氣的罪魁禍首滿臉無辜反問裴淵因何不悅,裴淵深吸兩口氣,咬牙切齒:“營裏沒有麻煩事,麻煩事都在家裏!”
顧長安梗住,沒回味過裴淵惱怒下的關切,愧疚起來:“我……給你添亂子了。”
裴淵氣結:“我是這種意思嗎?老師不知道我有多挂念你?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白日裏在外面做事要怎麽安心?我出去一天,回來你便病倒了,藥也不吃,飯也不用,你要得道了是嗎?”
裴淵看上去火大極了,要是放在往常,顧長安又要嘟囔幾句,要他尊師重道,不許對自己大呼小叫之類的話。
可今日顧長安沉默了。
他想,裴淵便是這樣,沒有原則界限地照顧他,關心他,才叫他深陷而不自知——裴淵每一步都走得坦坦蕩蕩,可他心裏有鬼。
“秋生,我再怎麽注意,這身子也已經這樣子了,多活那一兩日又有什麽用呢?”
裴淵盯着顧長安的目光倏然銳利,顧長安不敢看他的表情,把頭轉向另一邊,才繼續說:“我如今多活一日都是賺來的,與其癱在床上茍延殘喘,還不如做點事情。”
明明前幾天顧長安還說,要是能在碎葉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就好了。
裴淵怒火中燒,又不想對着顧長安發火,他忍着怒火問:“你是這麽想的?”
“本來便是如此,裴淵,這話早在十年前我就該與你說透,我從生下來就注定活不久,我早就接受了,從前我也與你說過,天命不可違,我們相互依偎着走一段,我的時候到了,我便先離開。”
緊握起來的拳頭發出嘎嘣的聲音,裴淵死死盯着顧長安的側臉,恨不得掐死輕飄飄說出這番話的人。
“顧長安,你現在是在順天命嗎?你明明是在求死!什麽叫互相依偎着走一段?既然你覺得到時候就該作別,那你為何要來碎葉?你便去江南終老好了,何必來碎葉?”
顧長安心裏嘆息——是啊,他何必來碎葉。
因為先前不知道那數年的挂念原來是不能言說的情感,虧他還自欺欺人,認為自己走了八千裏,是責任和為人師長的關懷。
現在看來,他只不過一個不折不扣的僞君子罷了。
裴淵見他咬緊牙關不說話,回想這人剛才說出那樣無心無情的話,怒氣更深,步步緊逼:“你讓我不要理會,看着你尋死,那你為何要來管我?你為何不當戰死沙場是我的天命,也叫我順應天命好了?”
“裴淵!”顧長安呵斥他
“怎麽,老師便是這樣嚴于律人?只許你自己破罐子破摔?”
顧長安啞然。
“老師怎麽不說話了?”裴淵膽大包天抓住顧長安臂膀,讓他正對着自己:“老師既然要順天命,便不要摻和到別人的天命裏來好了?你自己跑來了碎葉,又不讓我管你?”
“我……我沒有!”顧長安不知所措反駁,又無話可說。
他眼神閃避,聽裴淵這麽問,心裏難免悸動,可是緊接着又是深重的罪孽——裴淵對他如此誠摯,可他卻不能坦坦蕩蕩接受,反而在心裏起了那樣的荒唐念頭。
“顧長安,你能不要這麽絕情嗎?”看他神色松動,裴淵也熄了火,可是心裏愁憤難解,哀求道:“你若是這麽想,我難道要早早準備好棺材,等你把自己熬幹了,讓你自己躺進去嗎?”
顧長安嘆了一聲,因着心裏的酸澀略微有點鼻塞哽咽:“可是,秋生啊,即便我一動不動,烏龜一樣躺着修養,你也得給我準備棺材了,或許我來碎葉,原本就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将來我死了,你便将我葬在鴻雁山,你說那裏風景很好,或許我生前沒有機會去看一看了,你将我葬在那裏,到時候你巡城,還能在東門城牆上,遠遠看我一眼。”
可恨他自以為八風不動,豁達了數十年,臨死前恍然大悟,當頭一棒。
可這動心從源頭就是錯的,退一萬步,即便裴淵對他懷有同樣的心意,可他人之将死,動念本就不該。
他走後,于活着的人,才是更難接受的悲痛。
所以便默然好了,便藏着自己的心意走完最後的時日,待碎葉大勝,待裴淵高枕無憂,他們便維持着這樣的師徒情誼,本本分分,茍延殘喘完他所剩不多的時間。
“顧長安,你非要如此嗎?”裴淵心堵到了嗓子眼,說話也帶着哽咽:“給謝游的信已經送出去了,我們還有機會不是嗎?長安或許也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何必這麽着急給自己下斷言?你不能慢些走嗎?”
眼角有點涼涼地,顧長安低下頭,盡力不讓裴淵瞧見這點淚光,可是裴淵眼裏只有他,他看地一清二楚。
他輕聲哄誘:“你難道一點也不想看看打贏了仗,百姓安康,景色壯麗的碎葉嗎?”
顧長安悲壯地想,想啊,他怎麽不想?可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裴淵,我已經走得很慢了,可我真的走不動了,你快些打贏,快些帶我去看鴻雁山吧,你還說要帶我去跑馬,我也……我也等着呢。”最終顧長安敗下陣來,無可奈何接受了裴淵給他勾勒的将來。
你瞧,這個人無意識便給了他這麽多希冀,這麽輕易便給了他無邊的妄念,便叫他如何斷了心念?
顧長安終于明了,他轉頭北上那時,雖然嘴上說着是來見自己離家多年的游子,是身上還有一份責任沒有全,是他還欠着裴淵東西。
他大義凜然,說的全是天地君親師,可實際上呢?他原來只是全自己一個心願。
說着碎葉于大梁有多重要,裴淵沒有自己便不能全身而退,說來說去繞的自己也信了,可實際上,他只是想見這個人。
這個人走了五年,音信全無,他相思不自知,實際上是死也不能瞑目——他北上時,原本想着或許他都不能活着走到碎葉,極有可能死在半途。
盡管知道拼盡一切也有可能到不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上路了。
只因為想念極了他,只因為格外想在死前見他一面,只因為他對着這個人動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