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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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終于松口,裴淵也松了一口氣。
“好,老師好好休養,等我們打贏了,我就帶你去鴻雁山跑馬。”
他想替顧長安擦幹那一點眼淚,但是他不敢,他只能借着顧長安的縱容,兇他幾句,讓他不許再糟蹋自己的身體,他只能假借學生對老師的關懷,對他噓寒問暖,要他四時安康。
他只能強忍住将顧長安揉進懷裏的沖動,铿锵有力對他許下一諾,也求顧長安對他許下一諾。
“我們很快就能贏!”裴淵信誓旦旦。
顧長安心亂如麻,他知道他現在這樣是在縱容自己,可是,可是。
可是他縱容一下自己又怎麽了呢?
他克制了這麽多年,都不能縱容自己幾天嗎?顧長安想,就這麽糊塗下去,放縱一次好了,反正此事唯有舉頭神明和自己知曉,他既然這麽艱難走到了這裏,便自私一次,成全自己一次。
竊來幾天是幾天好了。
休息了幾天,顧長安身體好轉了一些。
西面傳來異動,恐怕是敵軍又開始蠢蠢欲動,營裏準備雖然做的差不多了,但還不能說是萬全。
裴淵忙的腳不沾地,日日早出晚歸,冬青也去幫忙了,他一個人待在家裏,無聊的時候就只能看看書,寫點東西。
裴淵的書房太簡陋了。
應該說裴淵這将軍府就很簡陋,說是将軍府,其實只是一個兩進的院子,後院幾間廂房,前院是書房和客廳,在裏面轉一圈只要不到兩刻鐘。
那書房裏也基本全是公文卷宗,還有寥寥幾本兵書。顧長安甚至開始後悔,自己離開長安的時候應當帶着府裏的藏書走,也不至于這麽無聊。
但是再想一想,帶出來也極有可能在半路遺失,還是留在長安城穩妥,或許他那些藏書将來還能遇見慧眼識珠的人。
他現在就只能憑着印象默寫一些對裴淵有用的書。
這天,顧長安在架子上找到放紙的箱子,正要拿一刀紙出來,袖子不小心拂到稍微高一點的一臺,一個小匣子掉到地上,匣子摔開,裏面掉出一支褐變了的桃花和早就完全幹透的梧桐枝。
顧長安盯着那兩截枯枝爛葉看了半晌,彎腰正要撿起來,忽然發現匣子裏還掉出來一個信封,他以為這是自己寫給裴淵的信,便也要收攏在一起放回原處,可是那信封拿到手裏他便覺得不對,信封格外沉甸甸,且有點凹凸不平。
心裏有些疑惑,翻過正面,見那信封上的秋生親啓正是自己親手寫下來的。他于是拆開來,進而發現裏面除了自己的信紙,還有些別的紙條。
寬寬窄窄,長短不一。
定睛一瞧,紙上全是些詩句,恰好第一張上便是子衿。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顧長安撫着紙上墨跡,怔然念出這句,還有……他指節移動,落在另一處,那裏寫着: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他手抖起來,搓了好幾次也沒翻到第二張,好不容易翻過去,第二句便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是寫給何人的,為何這些詩句一旁都落着一個顧字,為何……為何會是這些?
顧長安忽而熱淚盈眶,整個人都失力癱倒在了架子底下,無聲嚎啕。
天可憐見,命運真是殘忍——他早該想到,可誰能想到?
這要怎麽辦才好?
所謂造化,所謂因緣際會,所謂生不逢時,所謂笑話!所謂情深不知。
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來擦一擦眼淚,收拾好這一地的狼藉。
他小心地将他們原樣裝回匣子裏,未再打擾桃花和梧桐守着那厚厚一疊無言心事。
他通紅着一雙眼,怔然回房,全然忘了自己去書房原本是要幹什麽。
近來裴淵怕自己不看着,顧長安又糊弄着不好好吃飯,用飯的時候總會抽空回來陪顧長安吃飯。
桌上的混着羊油蒸熟的黍子冒着香氣,顧長安卻吃的心不在焉,半晌筷子也沒有動一下,裴淵看了一會,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麽不吃?”
顧長安于是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飯。
筷子挑空了也放進嘴裏,唇齒嚼着空氣。
裴淵無奈挑眉,放下手裏的筷子盯着他‘吃飯’。
視線太灼烈,顧長安終于被他看地回神:“你看我做什麽?”
“我看老師嘬筷子的樣子格外俊秀,想多看兩眼。”裴淵沒好氣道。
“……”顧長安低頭,發現自己碗裏的飯一點沒少,自己吃了半天空氣。
“老師今日怎麽神情恍惚?精神也不太好?”裴淵仔細打量着顧長安的臉,忽然發現顧長安眼眶似乎帶着一點紅腫。
顧長安還沒從震驚和悲涼裏回過神,裴淵問他的時候他只聽到了:“格外俊秀,想多看兩眼。”
耳根瞬間燒紅,可是心裏忽然密密麻麻抽痛,臉也蒼白起來,好半晌他才艱難扯開一個笑,道:“休要胡言,吃飯!”
說完他忍着喉嚨裏快要決堤的哽咽,埋頭認真吃起飯,裴淵看着顧長安欲言又止——顧長安怎麽隔幾天就要心事重重一下?
“老師是不是在家無聊?我看老師最近精神不錯,要不下午同我一起去營裏?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提議道。
顧長安心亂如麻,根本沒聽進去裴淵在說什麽。
等吃過飯,裴淵問他披風放在哪裏,顧長安茫然回問:“你剛在同我說話嗎?”
裴淵嘆氣:“我說,老師的披風在哪裏?傍晚天涼,出門得帶着衣服!”
顧長安沒什麽心情:“我沒說我要出門。”
裴淵沒理他,已經打開櫃子找到了裏面的披風,他自顧自走過來,作勢開路:“是我要帶老師出門去,老師再這麽呆下去,就要不知天地日月了——要是傳出去,顧相在我的府上待成了傻子,這樣的責任我怎麽能負擔得起?”
顧長安啞然。
裴淵這小崽子,恃寵而驕,得意忘形,得寸進尺。
他怎麽敢的?誰給他的膽子?
“走吧,正巧今天赫連大人也在,老師與他聊得來,還能解解悶。”裴淵帶着顧長安往外走。
他一貫清晰的條理在看到那些說盡相思的紙條的時候便已經全然崩潰了,現在更是如此,他覺得自己該于裴淵保持距離,不能讓彼此越發深陷。
但腦子裏一團漿糊沒想好說辭,糊裏糊塗便已經被帶到了馬上。
“府裏沒有別的馬,老師便将就一下,與我共乘吧?”裴淵看起來坦坦蕩蕩,君子一樣。
可顧長安要是再信他便有鬼了。
——這個小混球,裝模作樣的本事不小。
那麽些紙,泛黃的,褪色的,最近嶄新的,新舊不一——他這狼子野心,必定懷了多年。
顧長安只是遲鈍,他又不傻,相反,他聰明得很。
只要有一點影子,他很輕易便想通了,何況那些詩句淺顯易懂并不難猜,還那麽顯眼跟他折花寄來的桃花梧桐放在一起。
兩截敗了的花他也收的那麽仔細!
顧長安對于自己的魅力一向是很自信的,他很輕易就接受了自己被人喜歡的事情,少年時他打馬過長街,官家小姐抛花盈袖的大場面他亦是經歷過,他自覺自己雖然病弱一些,看着就是個短命鬼,可是招人喜歡的資本是絕對不缺的。
因此,誰喜歡他,他都不覺得奇怪,哪怕那人是個男子。
可這人是裴淵。
是裴淵,是他的學生,是他也暗自心悅的人。
是他結局已定,絕不敢沾染的人。
裴淵啊,你這樣,要我怎麽辦呢?顧長安望着馬上朝自己伸出手的人,他想:我無法對你說出拒絕的話,更無法無視那些沉重的心意,可我們這般下去,便都是萬劫不複。
我死後一了百了,你要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