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最後道別
第64章 最後道別
林春曉在等一個時機。
使用“構建夢境卡”的時機。
不枉她用了十幾張“感同身受夢”, 這時機,她總算等來了。
夜晚臨下班前,小憩館幾個最愛賴到閉館才走,安安靜靜各做各的客人忽然躁動起來, 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聲。
互相認識的客人拿着手機竊竊私語, 許是發現周圍的人都在聊同一個話題,互不相識的人就這事聊開來。
“天啊, 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
“事件發生這麽久, 居然一點水花都沒有, 要不是他自爆,估計一直沒有熱度。”
林春曉收拾餐具的動作一頓, 掏出手機, 點開微博熱搜。
熱搜第一的詞條顯示“爆”字, 标題為——著名導演王某忏悔為拍戲不擇手段。
林春曉點入詞條。
王導演發了兩條微博, 第一條事無巨細講述了他為求畫面真實使退役搜救犬命喪黃泉的事。
第二條是一則視頻,視頻裏的他頭發蒼白, 面容憔悴,眼下的黑眼圈長得像他松垮扯下的臉皮一樣, 整個人萎靡又陰暗。
底下評論炸開, 各種辱罵謾罵不絕。
即便對狗這種動物無感的人,在知道那是搜救犬後,也都加入義憤填膺的聲讨隊伍之中。
王導演發微博的時間很巧妙,周五晚八點半。
Advertisement
這個時間點, 大部分打工人和學生都已回到家裏, 正是吃完飯刷手機休息的時間, 熱度一下就頂上來了。
還有人研究起王導演突然道歉的原因。
【我有個娛樂圈的朋友說前幾天碰到他閉眼小憩,結果他突然狂抖, 身上狂出汗,跟中邪了一樣,不會是狗回來報仇了吧?】
【[圖片][圖片]圖1是他上個月出席典禮拍的,精神狀态還是很好的,圖2是前幾天劇組殺青,跟變了個人一樣。】
曾經被追捧的王導演如今牆倒衆人推,評論中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以往關系好的演員、同行也都紛紛閉麥。
林春曉切到小地瓜app。
用戶“王導演欠我一個說法”改名變成“永遠不原諒”。
他發了一張聊天截圖。
截圖的上半截是他找王導演要說法,卻彈出紅色提醒說他不是對方的好友,下半截是王導演加回他,跟他道歉。
【永遠不原諒: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麽原因突然跟我道歉,但一條命的逝去不會因為遲來的歉意而複活,我永遠不原諒,我甚至希望他百倍、千倍地感受威利的痛苦。】
林春曉等的就是這時機。
若王導演沒有任何忏悔,就讓威利和它的領養者見面,這不是好的道別。
雖然遺憾再怎麽也沒法抹去,但她希望這份遺憾少一些、再少一些。
夜晚,當所有貓狗都睡着,小憩館一片靜悄悄時,林春曉撫摸威利,動作柔和地将它喚醒。
迷迷糊糊的威利睜開眼,看到林春曉在床邊望着它,晃晃腦袋清醒過來,自覺跟在往門外走的林春曉後邊。
林春曉前段時間跟它說過,有辦法能讓它和訓練員、領養者再見一面。
她和威利靜悄悄走到一樓,月光輕盈地在地毯上籠上一層流光紗。
她盤腿直接坐在地毯上,扯了張沙發上的毯子蓋上。
烘幹機烘出來的毯子不似太陽曬出來,連味道都帶着暖,可依舊舒适。
她撐起毯子一角喊威利進來。
威利順從地進到毯子中,為了能蓋上毯子,它索性趴下,腦袋親密地搭在林春曉腿上。
“你想好要和他們說什麽了嗎?”林春曉問。
只要清醒知道那是夢時,夢境的主人對夢便有極大的操控權,使用道具的林春曉能讓威利在夢中說話。
威利沉思片刻,搖頭說:“沒有。”
它嗓音有點啞啞的,像剛步入變聲期不久的少年,還能聽出稚嫩。
威利和訓練員之間的感情是矛盾的。它尊重愛戴訓練員,可時不時也會害怕他,訓練表現不好時,訓練員的責備會變成一座座山,壓在它心上;訓練表現得很好時,它期待訓練員的誇贊和撫摸,哪怕它的訓練員不似其他訓練員,将喜愛表現得很明顯,只能從揚起的嘴角中知道他很滿意。
威利歪頭想,它要跟訓練員說什麽呢?訓練員知道它救人去世的事,是會覺得它沒表現好弄丢條命而失望,還是為它挽救了人類的性命而自豪呢?
和領養員又要說什麽呢?
威利一開始是很抗拒被領養的。被領養說明它得離開訓練場,再也無法實現它的抱負。
可領養員對它很好。它在訓練員那難以得到的誇獎和鼓勵,經常能從領養員那聽到。領養員不愛運動,可為了它那無處安放的精力,他時常一下班牽着狗繩陪它半跑半走一小時,直到他喘不過氣。在一日日的陪伴下,它逐漸接受了這種日複一日的重複無聊無法實現抱負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來臨。
威利說:“我想到了,我要和張樂說對不起跟謝謝。”
“張樂是領養人的名字嗎?”林春曉問。
威利搭在她腿上的腦袋點了點。
“還有想說的嗎?”林春曉又問。
威利說:“我要讓他把我忘掉。以前我不懂人的心靈,可現在我有點明白了。雖然我救了人,可也傷了他的心,我希望張樂能忘記我,忘記傷心的事,這樣就能保護他的心。”
林春曉聽了有點想滴淚,她捏捏威利的掌,“笨蛋,你讓他忘記你才是真正傷他的心。”
威利還是不解。
人類的事、人類的情感對它來說太複雜了。
“那我想不到還要說什麽了。”威利郁悶地說。
林春曉伸手覆在威利雙眼上,溫熱的手心讓威利眼皮打起架來,它昏昏欲睡。
“沒關系,等見面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一層蒙蒙的牛奶般的白霧籠住大地。
張樂茫然地站在白霧之中,不明白這裏是哪。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把他吓了一跳。
“抱歉。”低沉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張樂恍惚看着對方,“袁教官,是你啊,你怎麽在這?”
他身邊的正是威利的訓練員袁教官。
張樂一陣恍惚,看到袁教官,他仿佛看到了威利。
袁教官穿着軍綠色的T恤上衣,上衣紮進迷彩褲裏,站立時像一棵紮根極深的蒼松,神色帶着堅毅。威利站立時也是這樣。
“這裏是我的夢,我當然在這。”袁教官淡淡地說。他聲音的啞不像許多小說中描寫得帶着磁性,那是聲帶受損帶來的啞,并不算好聽。
“夢?你怎麽知道是夢?”張樂滿頭霧水。
袁教官說:“我做了很多遍這個夢。”
許是頭一回夢裏的張樂做出了不同的反應,袁教官說的話比平時都要多,“我夢到很多次将威利交到你手上的場景。”
“威利?威利它不是已經……”
袁教官低下頭,往常夢裏,他腿邊都會站着威利,可今天卻沒有,這讓他感到古怪。
自他從張樂口中知道威利去世的消息時,他總做同一個夢,夢裏,他反反複複将威利交到張樂手中,夢境的最後,他總是不舍地看着張樂将威利帶走,他想将威利的狗繩搶回來,只要搶回來,威利就不會死。
可他雙|腿像被釘死在原地,哪怕手伸得很長很長,也無法讓走遠的他們回頭。
訓練員是不可能收養退役犬的。他們的存在會讓退役犬時時刻刻保持在高度緊張戒備的狀态,沒辦法讓退役犬享受退休養老的快樂生活。
袁教官後悔為什麽要将威利交給張樂,可他也清楚張樂是出于對威利的愛,才會帶他到劇組,他沒辦法責怪他。
很多人無法理解,不過是一條寵物,死了就死了,用得着這麽傷心嗎?
只有真正養寵物,觸碰過它的體溫、感受過它的情緒,與它日日夜夜相伴的人,才能體會到懷抱忽然落空、再也感受不到獨屬于它的體溫的痛苦,那是無異于親人離別的心痛。
一陣風吹過,濃濃的白霧被風一吹,凝聚成羽毛,數不清的羽毛自半空悠悠飄落,像天堂。
熟悉的棕黑色身影被一道倩影帶着,從遠處走來。
那抹倩影在離他們仍有三米的距離時停下,她的面容仍被霧籠住,看不清她的模樣,可從她舉止中能看出,她和威利之間的熟稔。
“去吧,威利,好好道個別。”林春曉說。
威利仰頭看着不遠處的兩個男人,垂落的尾巴漸漸搖擺起來,它有些踟蹰地在原地跺兩下前掌,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威利。”張樂吸吸鼻子,蹲下身,帶着顫抖的哭腔張開雙手。
爆炸那天起,威利從沒進過張樂的夢裏,張樂只能通過照片來回憶威利。
“對不起,對不起……”無邊的愧疚讓張樂的道歉聲破碎,他淚流滿面、涕泗縱橫。
他的呼喚像一道明确的信號,威利跑了過去,沖到張樂懷中,将蹲下的他撲倒在地。
威利才發現,原來它很想念很想念張樂,它尾巴劇烈地甩動着,毫無顧忌地表達着它的喜悅,它伸出舌頭将張樂臉上的淚花舔去,“不要哭。”
張樂愣住,威利的話讓他清楚意識到這是夢。
可這是他等了很久的夢。
他不介意這是夢,用力将威利抱住,又一次重複說:“威利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威利知道他在愧疚什麽,它前掌搭在他身上,“沒關系,那是我自願做的。”
“我喜歡人類,那是我的選擇,我選擇保護人類。”威利說完,偷瞄了眼袁教官,眼神帶着忐忑。
他對我的選擇是怎麽想的呢?威利緊張又不安。
袁教官看着撲到一起的張樂和威利,心中是不舍與釋然,若不是造化弄人,他們會是過得十分美滿的一對主寵。
對上威利這無數次朝他看來的期望得到誇贊的眼神,袁教官嘆口氣,寬大的手落在威利腦袋上,一如從前般勾出淺笑,“做得好。”
威利尾巴搖晃得更歡快了,嘴角咧着大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