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部——可怕的人
第31章 中部——可怕的人
“怎麽能說我把你‘扔’在那?我試過了叫你一起去吃飯,但是你不醒,我想讓你多休息,和我們睡一個屋的女生可以作證。”
“泰陽是怎麽和你說的?”
“說……你們發生了一點沖突。”
“別遮遮掩掩的。如果他說得這麽簡單,你不會躲着我。”
譚嘉爍盡量讓自己聲調平緩,冷靜。并不是因為她想做一個所謂“懂事”的人,而是她很清楚,謝靜一定會準确抓住她情緒上示弱的一瞬間,再次扮演保護者和贊助人的角色,試圖逆轉質問的流向。
“我是要花時間想想該怎麽處理。他明确表示不想繼續和你合作——”
“謝靜!”
譚嘉爍的聲音比她自己預料中大,喉嚨一陣癢。附近幾桌,有客人轉過頭來。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要麽他對你說了實話,當然,我覺得這不可能;要麽,他對你撒了謊。無論答案是哪個,你都心知肚明,他傷害我了,所以你現在臉上都是罪惡感,你自己沒感覺嗎?你不想交代他的說法,那我先來。”
譚嘉爍把自己醒來之後的經歷簡單說了。她用“襲擊”一詞帶過泰陽在她身後時的行為。
“輪到你了。”
“……喝茶的事,他提過。他說看你起床之後,精神很差,就泡了一點茶,想幫助你醒醒腦子。你喝了一口,開始抱怨,說自己晚上被叫過來,有多辛苦,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待遇,如果不加薪就不幹了,還罵他老糊塗……他想勸你冷靜,結果你把他推倒,撞壞了屏風。然後你的司機進來,狠狠踢了他一腳,把你帶走了。”
“你相信他?”
“我看見屏風确實壞了。”
“工作室一樓的布局,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知道茶桌和屏風隔了有多遠,為什麽我會喝了茶,結果在屏風面前把他推倒?而且,我的司機在場。我有證人,他沒有。實話說吧,就算要撒謊,我也比他有優勢。他還說了什麽別的?照實話告訴我,你不要再替他打掩護。”
“嘉爍,你先冷靜。”
說完這半句話,謝靜停頓,想從譚嘉爍那得到一種預示着态度軟化的肯定,但除了冰似的眼神,什麽都沒等到,她只好繼續。
“他說不想用你的作品了。我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勸他,總算讓他松口,說如果你和司機一起登門道歉,就可以視你們的……态度……”
“你自己也知道這有多荒謬。你都沒辦法把他的話都複述一遍。難道他還想告我們人身傷害?”
“他提到過,但肯定不是認真的,只是人在氣頭上了。”
“謝靜,到目前為止,你沒有一句話是站在我的角度考慮。我知道他對你們出版社很重要,但我們認識已經七年,我陪你過了六次生日,可能因為你朋友多,這對你都不算什麽——”
“別這麽說,你對我也很重要,但我實在沒想到他會……我知道他有一點心術不正,所以和他提過了,你爸不是一般人,你還有專用司機呢。這個沒臉沒皮的老雜碎,怎麽不腦溢血死了算了!”
伴随着“死”這個字,謝靜狠狠拍了一下咖啡桌,然後腦袋朝下一墜,肩膀一抖,流下淚來。
“我爸是誰,和你應不應該這樣對待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別鑽牛角尖了,我也很苦啊,你不了解!公司最近換了一個領導,和提拔我的上一任領導關系很差,一直針對我,如果不是因為手裏還有這個項目,她早就把我掃地出門了。我現在不能丢工作,我男朋友三個月沒班可上了,家裏天天像養着個火藥桶似的,沒有人可以替我解決,我也不想總是哄着那個老雜碎……”
譚嘉爍還沉浸在剛才謝靜一拍桌給她帶來的震驚之中,并且發現,自己竟然也有了想哭的沖動。這不是因為謝靜打動了她,恰恰相反,她發現沒法調動自己的同情心。相處七年的朋友——無論這個詞是否還成立——在眼前抽泣,她沒法相信這眼淚,并且為導致兩人陷入這場痛苦交流的一切而感到疲乏。
“你聽好。他不想和我合作了,我求之不得。但是,是你們出版社和我簽下的勞務合同,我想你們也不至于因為他的壓力,單方面撕毀合同。就按照規定的時間點,給我打錢。”
謝靜一邊用掌底抹淚,一邊點頭說:“你的稿酬已經交給財務處安排了。錢,總不會坑你的。”
譚嘉爍本來沒有期待太多。她就是想讨個說法,确認自己不會因此遭到進一步的損失。她本來會預計面對更多的謊言,更無恥的否認,而對話比她預料中進行得要順利。除此之外,她還徹底看清了謝靜的态度。她們再也不會是朋友了。這算不上是損失。
但是,這樣就結束了嗎?
她不能就此止步。
“還有一件事。”
“什麽?”
“我知道你有他工作室的鑰匙。借給我用一下。”
“你要做什麽?”
“我有重要的東西落在那了,必須去找回來。你可能會說,替我聯系他,但我不放心。”
“你要不經他允許闖進去?他發現了怎麽辦?那我要負責的。”
“我不會讓他發現。”她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掌心朝上。“給我。”
“你別這樣。我回去上班了。”
謝靜站起來,要離開。譚嘉爍在她經過身邊時,抓住其手腕,擡頭盯着她。
“拿出來。”
“害死我,你就滿意了!”
謝靜像委屈似的,重重嘆一口氣,從包裏掏出了一小串鑰匙,拍在桌上。
“還有,既然我不想被他發現,你也不要和他通風報信。”譚嘉爍說。
“我不會做這麽無恥的事情,但我怕你不相信我。”
在譚嘉爍的咖啡杯旁邊,放着一小疊對折的餐巾紙。她捏住一角,将其展開,暴露出一件黑色銘牌似的電子設備,比她手掌略小。
“今天的對話,我必須錄下來。既然他都開口說想告我了,我這樣做是應該的。”
“什麽時候開始錄的?”
“你過馬路的時候。”
謝靜意識到,她如何聊新領導,男友,以及“老雜碎”,全都錄進去了。
“你怎麽……怎麽變成了這麽可怕的人!”
“你覺得可怕的人是我?”
謝靜快步離開。她沒扔掉的飯團紙,停在桌面上,緩慢地展開,像不幸遭到啃噬的花瓣。譚嘉爍把那串冰冷的鑰匙捏在手裏,強迫自己熟悉它的手感。
今天中午,胡一曼到敬老院看望父親胡雲志,正好遇上護工推着小餐車,把午餐送進她父親的房間。
“他在房裏一個人吃嗎?”胡一曼拉住了護工。
“是啊,今天飯菜很好的,是胡先生喜歡的口味。”
“我不是這個意思。以前中午不都是到大食堂嗎?光線好,我爸可以順便和別人聊聊天,吃完了就在外面散步,一貫是這樣的。他不喜歡一個人悶在小房子裏吃飯。”
“這我們沒辦法,是院長安排的。上個星期,胡先生就是在食堂吃午飯,本來好好的,突然說什麽要搜查,要證據,去打擾別的院友,打潑了一碗熱湯,把自己腳掌給燙了。你去看,他有幾根腳趾頭皮膚還沒長好呢。後來院長就說,先安排他一個人在房裏用餐,觀察幾天。”
“幾天?院長都交代清楚了嗎?”
“不知道啊,他就說‘幾天’。”
“我爸沒有傳染病,也不是來坐牢的。”
胡一曼進屋,走到父親的床邊。胡雲志坐在床上,背部彎曲得厲害,看起來像一支倒伏在地,彎頭朝上的拐杖。
“爸,我來看你了。”
胡雲志慢慢地轉過頭來,看着女兒。
“一曼回來了。”
今天他的眼裏有光。胡一曼松了一口氣。
“爸,我們去食堂好不好?在床上坐着吃,對腸胃不好。”
“食堂?今天大隊食堂不開門。”
“開着的。我剛剛經過了。我們去吧,吃完了散散步。”
“好。”
“聽見了吧?我爸要去。”胡一曼轉身對護工說。“有我在,你怕什麽?”
“唉呀,到時候院長怪罪的是我們,不是你啊。”
護工抱怨歸抱怨,沒有再阻攔。
胡一曼帶着父親來到大食堂,占據了最後一個靠窗的桌子。她花了幾分鐘時間,才讓父親确信他今天還沒有吃午飯,而吃午飯也正是他們到食堂來的目的。胡雲志似乎沒食欲,吃得很慢。胡一曼說,爸,我陪你一起吃吧。胡雲志說好。于是她走到供餐點,要買一份給自己。廚工說,這都是為老人牙口和營養需求定制的,年輕人未必喜歡,你要不要試一下員工盒飯,有三個價格檔位。胡一曼說,也行吧,來個中等的。
她回到父親對面坐下,打開飯盒,發現自己的配菜裏有父親愛吃的蚝油燒菌菇,就分了一些給他。胡雲志把菌菇夾起來,在陽光下觀察片刻,放進嘴裏。
有女兒陪着,胡雲志進食确實更積極了一些。兩人默默吃着,過了一小會,胡一曼拿出手機,單手刷了一會網,把筷子擱在飯盒上,雙手握着讓手機屏幕離自己更近一些,打開交友APP。“摩卡泡泡”的頭像仍是灰色。她已經十六天沒上線了。這一路上也沒看見她本人。她把手機收回衣袋裏,吃飯的速度變快了。
盒飯見底之後,胡一曼左手撐着額頭,發了一會兒呆。她目光向着塑料飯盒底部凸起的一小排字,但是在數秒鐘後,才真正排除食用油光澤的幹擾,看清了那是什麽字。
懷勝樓
她趕緊仔細看了看飯盒蓋子,又看看其底部。
這确實是懷勝樓定制的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