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部——血地毯

第32章 中部——血地毯

吃完飯,胡一曼陪父親散步一個小時,把他送回房間,和他暫別。随後,她來到食堂後廚,找到了剛才賣盒飯給她的廚工,寒暄片刻,然後說:

“師傅,我看見飯盒下面印着懷勝樓三個字,想起來,城裏有一家火鍋連鎖店叫懷勝樓,你們是從它家訂的餐?”

“妹子,你別亂說話,當然不是訂餐,我們都是現做,衛生标準頂頂的,不然這麽多老人家豈不是要鬧事。我們只是材料從這家叫懷勝樓的公司進貨,包括飯盒。至于這個懷勝樓是不是做火鍋的,我就不知道了。”

“附近村裏就有養豬場,還有蔬菜大棚,你們從別的地方進貨,成本是不是太高了。”

“這我不清楚,我們就負責做菜送飯伺候老人,老板省下來的成本也攤不到我們工資裏啊,對不對。但它家東西确實拿得出手,我跟你說,有的家屬不放心,屁事多得很,非要到後廚去檢查東西質量,一點毛病都挑不出。”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和你打聽。我家正打算開飯店,市中心附近,在找品質可靠的供貨商,當然也不能太貴了。這家懷勝樓送貨的,什麽時候會來?我直接找他們問問。”

“今天就在,車還沒走,後門倉庫外面停着,你要去快去。”

胡一曼謝過,小跑着趕到了敬老院後門。三輛顏色統一的廂式貨車并列停泊着,哪怕不看車廂側面印刷着的大字,胡一曼也一眼就能辨明,這是懷勝樓的運輸車隊。兩名貌似司機的男子,在一旁抽煙。胡一曼上前,亮出自己同為懷勝樓員工的身份,和他們閑聊。本來他們看胡一曼是女性,又不太像廚工或者服務員,就忽略了她的問題,只是好奇她在懷勝樓做什麽。但看到胡一曼的高級員工證,說明她是管理層或者譚老板身邊人,他們态度就整肅了不少,老老實實回答她的問題,有一個人甚至把煙給滅了。

司機告訴她:他們是從懷勝樓自家倉庫直接拿貨,每周送兩次,已經幹了兩年,每年的貨品價值約八百萬。

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胡一曼突然覺得腦子裏閃過一道光,心裏登時輕盈許多。胡雲志在此地養老,每年二十萬費用,由譚懷勝代出。但是,原來他每年還同時通過給敬老院供貨,得到上百萬收益。再考慮到懷勝樓和敬老院之間緊密的商業合作,那麽譚懷勝每年是否真的需要為胡雲志開銷二十萬,也存疑了。

譚懷勝有恩于胡一曼,這依然是事實,但他通過不斷強調“二十萬”,而在胡一曼頭頂不斷累積的重岩,逐漸碎裂,崩塌。

她甚至開始自我批評。

為什麽沒有早點想到?這太合理了。畢竟是譚懷勝。

司機說,妹,你笑什麽。胡一曼說,沒什麽,其實我家裏也有人住在這裏,你們這麽辛苦,他能吃好睡好也是多虧你們了,我也不知道你們愛抽什麽,一點小意思,自己買條煙吧。她一邊說一邊掏出皮夾子。

對譚嘉爍來說,這是陌生的景象。在黑夜中,泰陽工作室顯得臃腫而又多餘。上次前來,她幾乎是被謝靜急急忙忙地推進屋,而第二天中午逃離時,她不願回頭,沒有捕捉到整棟建築的全貌。現在她看見了,僅靠對面街燈點亮些許輪廓的雙層小樓,像一只在蛻殼中途變得僵硬的黑色甲蟲,彌漫着一種錯置的靜谧感。

她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捏着那串鑰匙。她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有這個打算。斷絕與泰陽的任何聯系,盡快忘記這個人,應當是最容易下的決定,如同扯斷一根頭發絲。但她在一種沖動的驅使下,逼謝靜交出了鑰匙。這沖動并不神秘,只是她和它還不太熟悉。自從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面,也是最後一次争吵,她就覺得體內的憤怒産生了一些質變。它們不再只是朝着自己內心延燒,在徒勞的互相啃噬之中冷卻,而是朝外迸發,灼痛着她的指尖和太陽穴,催促她行動。

泰陽襲擊了她。她需要反擊,哪怕只是反擊的行動。在心中把這一切簡化成黑與白,作用與反作用力之後,她更堅定了。

從外面觀察,樓內無燈,無聲。現在是夜裏九點,泰陽在其中熄燈睡覺的可能性很低。譚嘉爍再看看周圍,沒有人和車,附近別的樓房裏沒有探出窗戶的腦袋,因鄰近郊區,攝像頭也不多。至少在這一刻,她沒有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她只是拿出鑰匙,輕輕開門,步入屋子,關上門。

除了窗框上有少量來自四周的鵝黃色燈光,以及挂式空調上的通電指示燈,屋內一片漆黑。不知是否錯覺,譚嘉爍聞到些許茶香。也許下午曾有人在客廳。也許這個下午,泰陽對另一個人說,

能讓我親手沏茶的人可不多

譚嘉爍帶了一個手指長的電筒,照亮腳下,小心地确保這光線不會通過窗戶射到外面。她越過茶桌,來到放置屏風的客廳,心跳開始加速。電筒緩緩朝上移,在一整片黑暗中剝離出了衣帽架。那頂帽子不在衣帽架上。衣帽架的左側仍是屏風,看來泰陽重新把它豎起來了,但還未修複,有一部分骨架之間的布料撕開一個大口,垂下來。

然後,譚嘉爍看見了自己摔在上面的那一部分地毯。如果她當時身體再往前兩寸,就會直接撞到木地板上了,所以這地毯救了她,或者說和她一樣成為了不幸的受害者。雖然那角落的花紋是暗紫紅色,幹涸的血跡還是很明顯,其覆蓋的面積也比她想象中要更廣。如果泰陽真的要誣告她,那麽這地毯就是對譚嘉爍最有利的證據。她蹲下來,歪着腦袋夾着手電筒,掏出美工刀,把染上她血液的地毯裁下來不規則的一小塊,放進小密封袋裏。

正在這時,她聽見了前門洞開的聲音。下一秒鐘,玄關處的燈亮起來了。有陌生人聲音說,在哪個房。然後是泰陽的聲音,就在一樓,往裏走。

在客廳北側,有一張寫毛筆字用的寬大書畫桌。她連忙跪下,手腳并用地爬過去,藏在書桌後,縮起身體。就在下一秒,客廳的燈也亮起來了。她看見自己腿部的影子稍微突出在書桌的陰影之外。她立刻把腿收得更緊,雙手抱實膝蓋,不允許身體有一絲松散的跡象。這導致大腿壓迫到腹部,讓她呼吸困難。

譚嘉爍曾考慮過拜托胡一曼來為她放哨,但因為不想索求太多而放棄。現在,她後悔了。

“就這張地毯?”陌生的聲音說。“哪裏髒了?”

“這個角落。”泰陽說。

“這是什麽?是血嗎?”

“你管它是什麽,先卷起來吧,你們能清洗就清洗,實在修複不了的話再說。”

“不光髒了,還少掉了一塊。”

“少掉了?”

“我一開始以為是有一道劃痕,但其實是破了一個洞。你自己來看。”

譚嘉爍聽見泰陽彎腰發出的疲乏呼氣聲。

“怎麽破成這樣了?”

“破口不是很大,能修補的。”

“行了,先弄走。我也有可能不要了,或者裁掉一部分。”

“好嘞。您讓開一下。”

譚嘉爍低頭。不僅是書桌一腳,她的臀部也壓在地毯邊緣。

“拉不動。”

“廢話,當然拉不動了,那張大桌子壓着呢。”

“行,先把桌子挪開。”

“手腳輕一點,千萬別在地上拖,”泰陽說,“那是東非運過來的黑黃檀。”

兩名工人走到書畫桌兩側,一左一右,倒數三,二,一,把它擡起來。他們身體強壯,但也費了很大勁,把它往牆邊挪,又在泰陽千萬別擦到牆的抱怨下,往回挪了一寸,放下。

譚嘉爍能看見其中一名工人的背影,以及他彎下腰時,褲子口袋吊出兩根指頭的手套。她屏住了呼吸。在他們接近書畫桌之前,她及時轉移到牆角,把身體夾在一個半人高的小櫃子和牆壁之間。如果這名工人轉過身,或者對面的工人擡頭,就會看見她。

“可以了,”泰陽說,“來收毯子。”

兩名工人走出譚嘉爍的視線。在泰陽的指揮下,他們把毯子卷起來,運出屋子。泰陽用腳掌在譚嘉爍留下血跡的地方蹭了蹭,确認血沒有從地毯透到木質地板上,有些不愉快地哼了一聲。客廳的燈關上了;玄關的燈關上了;門關上了。幾乎把自己憋得眼前發黑的譚嘉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她站起來,拍拍後背上的灰。經歷了險情,總算能确認今夜是絕對安全的了。雖然不和時宜,但一種近乎雀躍的心情在她心中升起。

譚嘉爍是來獲取證據,而泰陽是來消除證據。她一度以為自己此行是多此一舉,沒想到泰陽竟也考慮到了染血地毯的問題。這讓她慶幸自己的決定,同時也覺得泰陽更加可恨。這說明他對這類事情

有經驗

她從書桌前走過,衣服角掃到書桌上的筆架,把一支毛筆帶到了地上。她有些慌張,第一反應是把毛筆拾起來,放回原位。但在彎下腰之前,她想了想,站直,一腳把那支毛筆踩斷成兩截,又把它踢到了櫃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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